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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伞骨 作者:温如寄

    第3节

    “那是干娘从隔街的花楼上请来的歌伎,是不是钟师傅的亲人,请她出来看一看,便知道了。”冯赐白拍了拍胸脯,“我说话,干娘总会依我的。”

    梨园有梨园的规矩,那女子似乎是新入行的,说了半天,才低眉,怯怯应了一声。

    钟檐和申屠衍等了许久,才见珠帘拨动的声音,那姑娘静静地站在帘子前,低眉螓首,容貌被雪白斗蓬遮去许多,只能看到她弯月般的眉眼和鬓角的青丝。

    却也足以一顾倾城。

    “小女秦了了。”姑娘作了个揖。

    钟檐看着这个姑娘许久,看得连姑娘的脸也是半烫的,怯怯的开口,“听说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人?”

    钟檐笑了,摇摇头,“你不像她,她不及你好看……她是个容貌普通的姑娘。”

    ☆、第二支伞骨·起(下)

    “你不像她,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钟檐道。

    杜素妍生于五月。

    正是花色妍丽的季节,故名之。

    可是她却长成平和中庸的模样,不够娇憨,不够伶俐,相貌也算不得出众,甚至及不上小户人家的女儿。

    可是眼前的姑娘却是一副扶柳西施的模样,和小妍那个笨嘴拙舌的丫头实在没有半点相似。钟檐不免有些失落。

    “被人这样心心念念牵挂着,想必是一个福泽深厚的女子……自然不是了了可以想比的……”秦了了脱下披风,放下琵琶,问道“那位姑娘,先生是找不到她了吗?”

    钟檐哑然,叹息着回答,“是的,再也找不到了,即使穷尽此生。”

    秦了了愣了半响,很快明白回来。

    原来已经不在了。

    “姑娘是哪里人,怎么会做这个营生?”钟檐又问道。

    “乱世浮萍,何谈归处。奴记事时便被人从一家卖到下一家,早就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卖到下一个地方,甚至不知道最初叫的是什么名字……”秦了了柳眉微蹙,面露悲戚,好似乱世风雨里沉浮的一朵黄花,那神情竟要落下泪来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论贵贱,终归是有人会牵挂着自己,就算不知道,那个人,总是在未来的路上等着的。”

    她听了话,默不作声,低着头,拨了几声琴弦。

    琴音清澈,想必是个行家。

    “谢谢先生的话,萍水相逢,便是一场缘,我便为先生奏一曲。”

    众人纷纷示意点头,秦了了抱起琵琶,也坐了下来,弹的便是便是那首申屠衍今早在梦中听到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一曲终了,申屠衍和钟檐,甚至是冯赐白都有些痴了,说起来秦了了唱得不算顶好,是比不上京城里上等的乐伎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唯有这一次,听到了无奈和悲凉,钟檐默然,心底竟然萌生出浔阳江头迁谪之感。

    秦了了弹完这个曲子,就听见楼下有小厮在催促她赶下一个场,秦了了作了个揖,匆匆赶往另一个地方。

    世事便是如此,好不相干的人,遇到了,掉一滴泪,喝一杯酒,唱一支曲,转身离开,却依旧是谁也不认识谁的,谁也不曾走到谁的心里。

    陪君醉卧三千场,却诉不得离殇。

    钟檐喝了这样一顿酒,心里不痛快,灌了几杯就开始有些犯晕,尽管申屠衍在竭力阻止他喝酒,但是最后还是有些醉意。冯赐白也有些不好意思,说要派人送他们回去,申屠衍却坚决的拒绝了,只是一个人搀扶着醉鬼,就往回走。

    到了后来,钟檐软趴趴的身体都靠着他支撑,他看着他烂醉如泥的模样,索性背起来,一步一步走着。

    这样一来,便空不出手来打伞,反正雨也不大,索性便让雨丝淋个淋漓。

    雨水潇潇,擦过背上男人的脸盘,冷丝丝的有些痒,他努了努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就在申屠衍的耳边,可是他却没有听清。

    一路上,钟檐时而呜咽,时而呢喃,他才能把这些不甚清晰的断句拼接起来。

    钟檐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杜素妍。

    申屠衍一愣,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背上的醉鬼又说,我这一辈子见过最混蛋的人,就是那个……申屠……

    申屠衍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象到背上那人脸颊醺红咬牙切齿的模样。

    申屠衍觉得很奇怪,明明是成年男人的体重,可是他背上的男人却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趴在他背上的小男孩。

    永熙三年,北靖拓跋氏于和谈中公然撕毁盟约,拓跋三皇子拓跋凛帅旧部卷土重来,顷刻间占领边陲十余州,边陲重染狼烟,一时间,战况扭转,劣势骤显。

    东阙城中,却仍旧是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

    那一年是钟檐买了申屠衍的第二年。

    按照时间来说,他们依旧在假装谁看不到谁的。

    他们在玩一个游戏,心照不宣。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假装谁也看不到谁。

    自从那一次他们打了一架之后,钟檐对这个面瘫少年的认识又多了白眼狼,仗势欺主的名头,恨不得立即赶出去,可是又想着就这样赶出去,可是太对不起自己买他的那些银子了,不伺候个十年八年的,岂不便宜他了。

    于是钟檐一边让管家把脏活累活尽数压在这个少年肩头,一边不断对自己催眠,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于是他果真看不到他了。

    于是,久而久之,他们便形成了这样奇怪的对峙。

    当面瘫少年日复一年的挑水砍柴,当钟檐每一日和京城里其他的官宦子弟插科打诨,毫无交集,就这样时间便过去了一年。

    到了来年春天,春闱在即,礼部尚书看着自家的小儿,个儿竹笋似的向上蹿了一头,学问却没有丝毫长进,只想每一日把他关在屋里,把四书五经拿个漏斗灌入他耳里。

    钟檐气结,却也没有办法,他本来答应着和他的朋友,去东阙城著名的销金窟须尽欢去见识见识的,那时的钟檐狐朋狗友一堆,其中与林翰林家的公子林乾一与王都统家的少爷王坤最是玩得开,他们都比钟檐大三四岁,便撺掇着钟檐去见世面。

    正是半大的少年,血气旺盛,最是把义气放在眼里。如今去不成了,心中分外窝火,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傍晚,夜逐渐黑起来,他忽然,他听了墙外草丛中有几声猫叫,钟檐起初不以为意,但渐渐觉得那叫声实在是诡异,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年头,开了窗,却看见围墙后面那两个虎头虎脑的脑袋。

    “钟檐,快……快下来。”

    钟檐苦恼,“我被老爹关在这里了……没法去了。”

    “不如我们在这里甩一条绳子,你沿着绳子爬下来。”瘦杆子林乾一提议。

    钟檐把屋子里的布料的东西,桌布,布帘都用上,还差一节,对着胖小子说,“坤子,你把裤腰带解了,接上。”

    胖少年果断捂住了裤裆,却仍旧被林乾一剥得干净。

    还是没有长开的少年骨骼,钟檐很灵巧的就沿着布绳滑到了外墙外面。

    “万岁,少爷我终于自由了。”钟檐高兴的欢呼,对着旁边的少年说,“须尽欢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林乾一另外两人都要大些,已经略同人事,小声道,“嘘,须尽欢的妙处是个男人就会懂得的,要不然我哥哥,你爹爹怎么会跑得那么勤呢?”

    钟檐觉得有理,便欢欢喜喜跟着两个伙伴去了。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墙之隔,那个终年没有任何表情的冰山少年目睹了这一切。

    可是他却没有言语,只机械的干着自己手中的活。

    ☆、第二支伞骨·承(上)

    钟檐日后回想起来,那日是真真出了洋相的。

    那时他对男女之事当真朦胧得可怕,这样的事,父亲母亲自然不会教他,唯一的一点知识也是从两个半吊子怂货中获取的。

    他问,“竹竿呀,这里为什么漂亮姐姐都穿得这么少?”

    竹竿林乾一一本正经的说,“你懂什么,她们是在招揽生意。”

    王坤胖子又懵懵懂懂的说,“我娘说她们是在卖肉,那么,漂亮姐姐身上的肉真的很香吗?”

    “香,很香。”林乾一咂咂舌,仿佛他真吃过一般,还不忘补充一句,“比你的红烧肘子好吃多了。”

    三个半大的少年一致仰头,望着这座灯火阑珊的花楼,吞了一口口水。

    东阙城中最大的销金窟,东有酒楼金樽坊与它相邻,前有最大的赌坊还复来与它对峙,到了晚上,便是一派宝马雕车络绎不绝的模样。

    几个小孩儿一进去,就被花姑娘们拉扯个没完没了。可是几个小孩儿只是被琉璃灯火和桌案上的精致点心所吸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着新鲜事物总是三分钟热度,钟檐很快觉得,这里远没有他院中的那几只木鸢好玩。

    忽然,他背后一个婉转沙哑的男音响起,“我想请小公子喝杯酒。”

    钟檐转过身去,指了指自己,不确定他是在叫他,但是他那两个不靠谱的小伙伴早已经没了踪影,除了自己,还有谁?

    钟檐跑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坐在帐幔之中的那个绯紫锦衣的男人,莫约三十来岁,桃花目灼灼,却是一副倜傥好模样。

    “你请我?为什么?”钟檐眉头一皱。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高兴,想请你……不行吗?”那紫衣男子轻轻晃动着酒杯,眸中闪现些许妖异,竟有些魅惑之色,摄人心魄,“小孩儿,我好看么?”

    “好看。”钟檐呆呆望着,吞了一口唾沫,诚实补充说,“不过有点娘娘腔。”

    那人脸黑了黑,随机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个小孩儿实在太好玩了,戳了戳小孩儿的脸,“谁家生的小傻瓜。”

    那时他尚小,连男女之事都不怎么晓得,更不清楚这世上有一种男人,不爱嫖女人,专爱嫖男人,特别爱找钟檐这样尚未发育的男童下手。那时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会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走的。

    他的意识不甚清明,仿佛踩在棉花上,只觉得眼前是一条静谧且无尽的巷子,夜色仿佛一匹色彩过于浓丽的绸缎,谁也看不清里面包裹的究竟是解药还是毒鸩……他只记得他应该一直跟这个人向前,哪怕前面是一堵墙也应该向前,他所有的理智都被这种荒唐的想法所统治。

    “小孩儿,腿疼吗?”那个魅惑的声音与夜色融为一体。

    “光……”钟檐皱眉,似乎是忍痛的表情,他们已经绕着须尽欢走了不知道多少圈,腿脚酸痛也是应该的,可是他的瞳孔却被无尽的火光所充斥。

    东阙城另一端,尚书府。

    尚书大人发现自己的幺子又不见了,气得胡子都要歪了,几乎调用了所有的家仆,满城满院的寻找。

    申屠衍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他对这个把他带回来的少爷的印象实在是单薄得可以,他这一生辗转为奴,见过无数的人,钟檐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娇生惯养的大晁官员的少爷罢了,不喜读书,稍微不如意就皱眉,连吃饭也要人哄着……可是他偏偏是唯一知道了钟檐下落的人。

    他一个人,提着灯笼,独自往须尽欢走去。

    已经入夜,花楼里笙歌不绝,霓虹帐幔半遮半掩,将繁华与奢靡都笼于其中。少年在花楼找了好几通,每一道门里,每一处角落找个彻底……咳咳……当然也把活春宫看了彻底。

    出来时,少年的脸已经变得滚烫,起了一层晕红,心里又是懊又是恼,只想骂娘,他心想着,这个小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夜风迎面袭来,申屠衍脸上的温度逐渐降下去,他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他想着,钟家的小少爷也不过是新奇好玩,玩过了自然是往家走,趁着没被发现赶快回家才是。而且,刚才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其他两位公子的身影,想必是回家了。

    他这样想着,便准备掉头,沿着回府的路找去。

    回府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主路,灯火通明,一条是僻静的弄巷,他想了想,想着钟檐一定不想让人发现,就走了僻静的小路。

    那是一条漆黑的小巷,要穿过一片私娼们租赁的矮屋,因此,很少有正经的人往这边走,夜幕低沉,申屠衍走得一步比一步小心,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紧绷的心弦“膨——”的一声轰然而断。

    这个声音,不是风划过瓦砾的声音,不是夜猫儿在草丛里跳跃□□,也不是私娼与野男人偷腥的娇喘……都不是。

    这个声音,他听过的。

    汗珠不停的从申屠衍的额头滴下,他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他自知躲不过,索性抬起头来,月光将少年的半幅面容照亮。

    那紫衣男人发现了少年,先是楞了一下,眯起眼来仔细端详起少年的眉目来,许久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你竟然还没有死?”

    忽然,他又绽开了一个极妖的笑来,语气如同小姑娘般天真而惆怅,“真是好不巧,又一条肥鱼……这一条鱼,叫什么呢,叫漏网之鱼,好不好?”

    “老不羞的,你知道他是什么吗?”少年强行让自己镇定,冷笑,看着他手边的男童。

    “钟尚书家的公子,是你动得了的?”

    紫衣果然睁大了眼,低头看眼神呆滞的钟檐,“你想要管?”

    “不想。只不过是这打赏的三百两银子没了。”申屠衍转身便要走的样子,话却继续说,“只不过……我尚书大人满城找自己的儿子呢,我说你,还想要在京城混下去了吗?”

    “我宰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的能耐还是有的。”那人冷笑,袖中的兰花指捻了一枚银针。

    申屠衍额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冷汗,全身的神经绷得死紧,死握着拳头,如同随时会袭击的小野狼,“我现在没有能力杀你,不代表以后我杀不了你,你总是一天一天的变老,而我,一天一天的变强……”

    指已动,针入袖。

    他望着一眼两个小孩,一个紧握拳头,是未经磨砺的刀锋;一个眼神痴迷,是不曾雕琢的璞玉,忽然轻笑了起来,他觉得他喜欢这样的挑衅,特别是来自于他实力悬殊的弱者,还不知死活的激怒,这样的小蠢货……比跪地求饶的弱者要讨他老人家喜欢得多,“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好玩的玩具,我才舍不得毁去呢?”

    世上有太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了,留下几个痴儿,又有何不可?

    那紫衣身影隐没在黑夜里,申屠衍松了一口气,腿几乎要软下去,走过去拍了拍钟檐的脑袋,却发现小孩儿早就倚在墙上睡熟了。

    “果然。”

    申屠衍苦笑,你倒是没心没肺,不知道你差点……差点……这样年纪的少年,觉得这样荒诞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知觉也有些红。

    他背着他,走出漆黑悠长的弄巷,过桥的时候,天空忽然飘来细密的雨丝,交织在黑暗里,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凉和热两种温度一碰撞,不知是凉雨丝凉透了热脸颊,还是热脸颊捂热了凉雨丝。

    桥的对面忽然涌现出了灯火,他知道那是尚书府寻找少爷的家丁。火光将少年的脸映得通红,他转过头去看背上的少年,依然没有醒,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却都是与他们,与这些场景无关的。

    他想,那一夜,为什么是偏偏是他背着他,过了这座桥呢?

    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大漠黄沙中听羌笛风声,根本就沾不到繁华都城里少年的半分衣袖……这样,便是说不通因。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被那个毒舌跋扈的少年叫了一辈子的大块头……这样,也导不出果。

    究竟是那个因,触动了哪个果,依着他的脑子,是理不出了。

    很多年后的申屠衍如当年一样的姿态,转过头去,看见钟檐还在他背上沉睡,不知觉吁了一口气。

    只不过,已不是当年的小小少年。

    尽管,这里也已经不是东阙。

    申屠衍忽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钟檐,而他一直在他的背上,从肆意不拘的少年,雕琢成现在这副模样。

    世事再怎么样变,他又回到他的背上,他觉得安心。

    ☆、第二支伞骨·承(下)

    雨水淅沥淅沥,申屠衍背过他趟过小水洼,经过朱家寡妇的门前,忽然听到那高亢的女声从窗户里飘出来,“呀,小钟师傅,他表哥,你们这是和好了呀,我就说嘛,兄弟哪有隔夜仇呢!”

    申屠衍不尴不尬的应了一声,脸有些发烫,背了身后的醉鬼就进了自家门,立即阖上了门,避开朱寡妇那张八卦嘴。

    钟檐的布衫下摆已经湿透了,他怕他着了凉,扒了他的湿衣服,他的肤色极白,一点也不像手艺人的黝黑肤色,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裤腰,咬了牙,也扒了下来,他跛的那条腿因为肌肉萎缩,要比另外一条腿消瘦得多,蜷缩着,十分安静的样子。

    可是申屠衍上来给他穿衣裤,他却十分不配合,他有些无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吗?

    他记得这个人一直是这样,那时候他第一次给他上药就够呛,他也记得,也是那时候,他第一次和他和解。

    ——“喂,听说了没,城东昨天晚上那场大火,可真旺盛啊,足足烧了一百二十三间房屋,连老太傅一家也……哎……”

    ——“听说那个渎职失火的更夫已经打入大理寺的大牢了……这可是头一遭啊。”

    ——“只可惜了老太傅这么好的人……听说皇上大怒啊,……我还听说,皇上最不喜欢这个太子,立他做太子,只是为了让他做权利斗争的靶心,老太傅一死,太子的位子也做不稳了……”

    ——“呸呸呸,瞎说啥,这是我们能评论的吗?皇上不是选了杜荀正大人做太子太傅吗?”

    几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皇帝所有的儿子中,陛下怕是最不喜欢太子。

    可是太子的皇位却做得一日比一日稳当。

    申屠衍走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之中,泼皮的讨价耍赖声,屠夫的剁肉声,还有小姑娘怯怯叫卖杏花的声音,在他的耳廓,丰盈而满溢。阳光熹微,落在斑斑驳驳的石桥上,过了桥,便是药铺。

    少年跨过石头门槛,立在了门口,还没有等他发问,坐堂老郎中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呀,小哥呀,又来买药,还是那几味药?”

    申屠衍点头。

    “按理说,这么多天,也应该好了呀……”老中医嘴上念叨,浑浊的黄眼瞅着那药方,将那些药材倒出,混合起来,大包递给少年。

    申屠衍接过药,道了一声谢,却又听得老人补充道,“实在不行,带那孩子过来,我看看那伤药是不是敷得不对功夫。”

    他的脸刷得红起来,不起波澜的脸忽然想煮红的大螃蟹,忙道,“不用不用,太客气了。”

    落荒而逃。

    这药的用法,是外敷。

    用的部位,是腚。

    这治疗外伤的药不是给他用的,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一日,钟家的小少爷,偷偷溜出去,还上了让当尚书的老子斯文败地的青楼,便挨了老子一顿胖揍,那胖揍的部分……自然是所有不听话的小孩儿,被大人撅起来打的那个部位。

    钟家少爷挨了打,咬牙切齿的恨着那个告密把他逮回来的那个家伙。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那个刚挨了打的小少年,倚在庭院的葡萄架下,一身不合身的白袍子松松垮垮,随时随地,干净而骄傲。

    “药买回来?”少年头也懒得抬一下,只是低头削着手里的竹子,在火里烤着,完成竹子搭成的架子。

    “是,少爷。”申屠衍闻言就低头去倒腾那膏药。

    那边的钟檐多日来没有发泄的怨气却瞬间集结在了一块儿,尽管这些天来他把申屠衍调到身边来,想方设法的折腾他。前几日,福伯把申屠衍领到他面前,他还躺在床上,他看着明明没有比他大几岁的少年,身量却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要多,学着大人的模样,斜眼看着少年,便有模有样道,“你叫申屠檐是吧,嗯,跟本少爷重名,知道什么叫避讳主人的名讳吗?”小孩斜着眼,打量了他全身,“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你以后就叫做大木头,要不就叫大块头。”

    申屠衍无语,福伯赶紧让他谢谢少爷赐名,少年才不甘不愿的答了一声。

    从那天以后,钟檐就可劲地使唤申屠衍,丫鬟做的活,老妈子做的活,都让申屠衍给代劳了,申屠衍心中恼怒,可是还是把这些活一一做完了,他直觉上觉得钟檐只是一个孩子,不过是胡闹吧了。

    虽然他们仅仅相差一岁。

    却隔开了一个世界。

    他的童年,是在血腥和辗转买卖中度过的,为了活下去,所有的罪恶和丑陋都可以习惯,他七岁时就已经能够徒手拧断野畜的脖子,十岁时为了活下去,在奴隶场里和别的奴隶格斗,他从出生时便是像野兽一般的生活着,目的干脆而野蛮……而尚书家的小公子,童年里,会干些什么呢,诵读着尚不能完全懂的诗经,执一杆竹笔一笔一划的写字,干净的就像手里的白纸。

    所以他以大人的视角看待着钟檐,便宽恕了他一切的无理取闹。

    但是也还是有很多相当窘迫的时候,比如说申屠衍给钟檐伤药的时候。

    小孩子挨了打,没日没夜的在床上打滚,药膏还没又敷上便哭爹喊娘的喊疼,申屠衍被那两瓣白花花的屁股晃得眼花,忽然嗓子干涩起来,浑身的温度也上生了好几度,他那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只是懵懵懂懂觉得这是极其可耻的事情,可钟小少爷不配合,所以每一次给钟小少爷伤药,都是一件累人的活。

    申屠衍思绪拉回来,手上的膏药也已经倒腾好了,就问申屠衍要不要换药,花架下的少年却没有答话,只专注于手中的竹子,“等下,我待会儿再换。”

    申屠衍又站在花架下面等了许久,那个小孩儿却早已经忘记了换药这回事,自得其乐,到了福伯催促,才不甘不愿的撩起袍子。

    申屠衍拿着药膏,慢慢走到少年前面,他觉得给小少爷上药实在是一件太强人所难的事情,不知觉,手都颤抖了起来。

    钟檐趴在藤椅上,是少有的安静,和平时嘴不饶人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拧着眉,睫毛在光线中颤抖着,让他想起那些空旷黑白的草原上的驯鹿。

    索性,这一次钟家少爷不嚷嚷也不闹腾,安安静静的,十分配合,他十分顺利的换完了药。临走的时候,钟檐反常的说了一句,特别想吃山笋,让他去后山掘一些。

    是夜,杜府办了小宴,贺的是杜荀正杜太傅的左迁之喜。

    当年,杜荀正不过是一介书生,钟尚书唯一的妹妹执意要嫁与他,许多年过去,杜荀正迂腐木讷,不善迎逢,仕途一直不顺,如今,钟尚书看见自家妹夫终于有崭角之势,才为自家的妹子松下一口气。

    “今天妹夫承蒙隆恩,当为国分忧,匡扶幼主,来,为兄敬你一杯。”

    “兄长,请。”杜氏夫妇一起站起来,回敬道。杜夫人是个沉静淡薄的性子,对着兄长笑,“我倒不希望他能做出什么功业来,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够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就够了……”

    “妹妹,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现在朝廷上这个局势,为兄也是身不由己呀……妹夫,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皇上对待太子的态度,晦暗不明……”尚书大人喝了一杯酒,继续说。

    大人热烈的讨论着朝局,两个小孩儿坐不住,钟檐率先对着父亲说肚子疼,借着腹痛要开溜。

    钟尚书说了儿子几句,想着这几日小子表现还算乖巧,便应了。

    小妍看着对面的表哥,觉得古怪,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会儿,也寻了理由跟了上去。

    申屠衍挖完山竹笋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起来,申屠衍提着一布袋山笋,沿着墙根走路,四周是朱瓦玄墙,笼罩在其中,幽深而颀长。

    他忽的觉得一个麻布袋子从天而降,他的头蒙在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他被死死摁在原地,紧接着劈天盖地的锐箭朝着自己身上噼里啪啦的打过来,并不是真正的利器,不至于破皮流血,带着竹子的清香,带来的却是巨大的痛楚。

    他闻到了竹子的味道,想起今天下午花架底下白衣小孩儿的手中专注摆弄的竹子,恍然悟了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天来,他们表面上相安无事,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架迟早是要打的。

    如今终于是要爆发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力才撕开那麻袋,其他帮忙的几个小公子万万没有想要他会自己冲破这个麻袋,纷纷退开了几步远。

    申屠衍看着那个竹箭的来源,冒着乱箭,一步一步走到锦衣少年面前。

    钟檐也不知觉放下自制的弓箭,狠狠的盯着走过来少年,就这少年的胳膊,便像小狗一般咬了下去。

    钟檐咬着申屠衍的胳膊不松口,申屠衍掐着钟檐的脖子也不松手。他们互相扒着对方不撒手,两个身体滚在地上,就是一阵厮打。

    其他小孩儿看着这是要动真格,纷纷要作鸟兽散。跟着表哥过来的小姑娘,也终于到了,看见哥哥们打架,也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喊大人,只是在旁边劝架,泪花儿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泫然欲弃的模样。

    可这真的是一场货真价实孩童的架,赤手相搏,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男孩子的爱恶,都是用拳头解决的。他们不似大人,爱恨也要绕几百个弯弯,只是凭着本能的义气,直截了当。

    也不知谁先停了手,两个少年都累了,并排躺在幽静凉如水的弄巷之中,重重的喘气,看见对方的脸上都是自己的抓痕与淤青,不知觉笑了出来。

    他说,“大块头,你的脸花了,哈哈……”

    他也笑,“你不也是。”

    他们互相嘲笑了对方一番,仿佛这样所有的爱恨都可以烟消云散。他们认识不过一年有余,积攒起来的情绪却已经积累的那么深,可是,这一刻,他们却从新认识了。

    也不知多久,巷子口传来小女孩儿的啜泣,胆小平庸的小姑娘没有见过大世面,看见哥哥打架,胆小的不知怎么办,只好哭。

    她哭得那样伤心,甚至不知道除了哭能够干什么来排解她内心的恐惧。

    钟檐凑到杜素妍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别哭了,哥哥不打架了。”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钟檐手足无措,指着身边的少年,说,“都怪他,看,大块头……给我哄好了。”

    申屠衍也蹲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何况这样羸弱的姑娘,和他手中扑腾扑腾的小兔子一般,他费了老大劲才挤出一句,“别……别哭了……哭起来好丑……”

    小姑娘听见他说他丑,哭得更加伤心了,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瞧,我妹妹哭得更厉害了,你,赔!”

    申屠衍着急了,抓耳挠腮的,钟檐看见原本的木头人也终于着急了,不再是木头人了,使劲憋着笑,小姑娘也终于破涕为笑。

    那一日光线暗淡的弄巷里,他们,因为不成理由的理由,正式和解。

    同时,也和命运和解。

    ☆、第二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钟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见那人面色绯红,乌黑的发散乱在枕头上,嘴里嘟囔着什么,他靠近着,想要听清他说了句什么。

    “变态……”

    不是什么好话,却让他弯了眉。

    三月春尽,春闱结束,三甲都有了归属,礼部才终于宽懈了起来,尚书大人得了空,总算有时间管教自己的宝贝儿子。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小臣窃……刑肃而……”钟檐背了这样一句,只在原地打弯,怎么也背不下来了。

    钟尚书看着儿子磕磕绊绊的背书,没听一句,眉头就拧得更紧了,最后放下了书卷,叹气,“你要是个天生驽钝,也就罢了,偏偏……要是把乱七八糟的心思放在读书一点……”不求三甲登科,谋一份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钟檐不敢正眼看盛怒中的父亲,只从书缝中偷瞄了一眼,又赶紧低头。

    “你且说说,君子读书识礼,是为了什么?”

    “为了……治政安君。”钟檐小心翼翼的答道,见父亲不言,又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可是天下的道理,又不是只有书本里的才是道理……”

    钟尚书气得牙疼,一卷《礼记》劈头盖脸而来,“回书房反省,然后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道,是你的旁门左道是道,还是什么是道!”

    从资质上来说,钟檐不算差,甚至可以算是上乘,可惜他却奇门遁甲,旁门杂书看了一堆,一到四书五经,便瞌睡连连,连夫子也奈何不得。

    小孩子关了禁闭,终于安分,钟檐奉命送饭过来的时候,钟檐正呆呆的望着院落里的桃花枝发呆。

    申屠衍将食盒放在窗边的案几上,将一叠油豆腐,一叠小白菜,还有一盅冬瓜羹摆出来,早已经过了用饭的时辰,饭菜虽然精致,却都已经失了温度。

    钟檐这一日被父亲罚着背书,抄写,后来又关了禁闭,早就腹里空空,看见饭菜,便像一头饿疯了的小猫一般扑了过来,也顾不上用筷子,伸了爪子抓了白花花的米饭,就往嘴里塞。

    他这样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就把整碗米饭都塞进去,钟檐觉得照着他这样的吃法,太容易被噎住,便递了一碗冬瓜汤过去。

    钟檐却瞬间停住了扒饭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眼仁周围已经微微发红,肿得跟红眼兔子一样,他这样看着似乎要比他大许多的少年,许久才忽然开口,没来由来了一句。

    “喂,大块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也是他们口中的纨绔子?”

    不分五谷,四肢不勤,甚至连书也念不好,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子?

    申屠衍怔住了,舔了舔干涩的唇。

    “其实不是的。”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忽然生出了伤心,这份不被人知的伤心,今天非要找一个人说一说不可。

    “其实我只是不爱念他们口中的那些大道理的书罢了……什么孔孟之道,礼义春秋,我统统不爱听……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想要当官,那么,渔樵耕商,这些行当又有谁来做呢,那么,我们的国家岂不是乱套了……人又不是只有出仕的一条路。”

    小孩儿望着天际,绯色的桃花簌簌从枝头划落,又在眼界里消失不见。他这样自说自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申屠衍神色一暗,木然问道,“那你……少爷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他问出口,马上觉得太过唐突,况且,这样的问题,连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以前一直想,只要活下来就好,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现在,这个问题,却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钟檐咬着筷子,很努力的想了一会儿,最终却摇摇头,“我还不确定。不过我总会找到那样一条路的……哎,像你这样的冰山大块头,只吃饭不长脑的是不会懂的。”

    申屠衍站在一旁,看着小孩儿眼睛亮汪汪的,索性放了筷子,用爪子抓着鸡腿儿啃着欢畅,仿佛刚才那个小孩儿是幻觉,他还是那个张牙舞爪,肆意横行的钟檐。

    五陵年少不言志,一朝云开关山去。

    后来他们分别,各自经历人生中的坎坷和际遇,申屠衍才想起那个夜晚,他的心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塞满了一种的莫名的情绪。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陪你一起找,好不好?

    但是那个晚上,他是没有说出口的。他只是静静看着那个小孩儿,在岁月催促下,长成了京城中的翩翩佳公子。

    而他却,始终沉默。

    京都的春季都是在绿荫黄花中溜过的,它就像只雀儿,蓬门窄巷,勾栏红楼,驻足了又飞走了,徒留下一声光阴的欸乃。

    寅时二刻,穿着绯色罗袍的官员从石阶上鱼贯而入,高呼一声万岁。

    新的一日开始。

    下朝的时候,钟尚书忽然喊住了杜荀正,“杜太傅,留步。”

    杜荀正回过神,滞了步,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便耐心听他的下文,钟尚书走近了一些,“听说妹夫昨日将一位上门请教的贡生给轰出门了?”

    钟尚书还没有开口,还没有开口,他心中已经多少猜中他说的必是这样一件事,倒不如坦荡承认是有这么回事啊,“那书生妄谈朝政,窥探圣意,竟然说太子不出三年必废……包藏祸心,空有其表,不是治世之才。”

    “糊涂啊!妹夫呀,你好生糊涂。那萧无庸已经连中两元,这殿试魁首非他莫属,你这么做,不是又给自己树敌吗!”钟尚书知道自己这个妹夫天生一副读书人的清高迂腐之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高中哪有那么容易,刘夔,唐思齐的学识便比他好得多,秉性也比他沉稳可靠得多。”

    钟尚书叹了一口气,“杜荀正呐杜荀正,为官之道比的并不是学识,做了这么年臣子,你还不懂吗?当今陛下圣明,看得自然也通彻,你且看看,满朝中又有哪一个同僚不赞一声的,圆滑如此,陛下又怎么会去点两个空掉书袋的迂腐木头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过了几日,皇榜便公布了,高祖御笔一挥,那个名唤作萧无庸的举子果然高中一甲。

    放榜那天,钟尚书被宣进了宫,钟檐便趁着这个空当偷偷溜出来玩。

    那时,申屠衍已经被他调到了身边当伴读,说是伴读,实际上他却比钟檐还要不济,闲来无事时,他便问站在一旁杵着的大块头,“你认得字吗?”。

    “不认得。”申屠衍很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才好。”钟小少爷答应了一声,眼儿弯了弯,心里却显得很欢喜,心里却想着要的就是不识字。

    “……”申屠衍无语。

    于是申屠衍便陪着钟檐念书,整整七个年头。起初钟檐觉得申屠衍实在太呆了,问他一个问题,能用三个字回答绝对不用第四个字,比起他的那群酒肉朋友,实在无趣得要死。后来,他却渐渐习惯这样一个沉默的存在,以至于后来少了申屠衍,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够习惯。

    这七年里,申屠衍一直看着他写字,却从来不认得一个字,只因为他不想他认得。

    所以,像偷偷出去玩这样的坏事,钟檐当然也要拉上垫背,更何况是申屠衍这样又大个又耐摔垫起来顺手又舒服的垫背。

    那一日,他的身后还挂了一条粉裙垂髫的小尾巴。

    于是风格迥异的三个小孩儿就在京都的街上招摇过市了。

    放榜的日子,东阙的街上是万人空巷的热闹,年近花甲才高中的耄耋老贡生,名落孙山蹲在榜前面痛哭流涕的青年贡生,街上前来迎接三鼎甲的仪仗队伍,锣鼓喧嚣。

    正是金榜高高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街上实在太挤,三个小孩儿怕被挤到,索性蹲在街道一旁,托着下巴看热闹,小姑娘的手紧紧拽着哥哥,深怕被人挤没了,指着远处的喧嚣,声音软糯,“表哥,你看那声音是要迎接状元吗?”

    钟檐原本也不喜欢带着小姑娘,觉得她太碍事,可是看着小妍,心底却柔软了下来,生了调笑的心,“你们小姑娘不是都说嫁人当嫁状元郎吗?快仔细瞅着,状元的模样。”

    小妍脸臊得通红,越是想要辩解,越是结巴,“表哥……你……胡说……”

    钟檐看着炸毛的小姑娘,决定不逗她了,语气温和,抚着她柔软的发,认真说,“什么状元郎,我们小妍长大要嫁给世界上最好的男子。”

    小妍不明白她的表哥怎么会忽然说这样一句,只是觉得这一刻表哥的神情实在是认真,也不言语,忽然,耳边喧闹而来的是一阵锣鼓声,越来越接近。

    钟檐转头过去,看见看锣鼓喧嚣之中,笔挺坐在青骢马上的紫衣男人,跟发现了什么似的,兴奋大喊,“呀,这个状元,我认得的!”

    不仅认得,还请他喝过酒呢。

    一直沉默着的申屠衍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脸色却越发凝重了起来。

    是的,他也认得。

    ☆、第二支伞骨·转(下)

    “喂,大块头,我认识状元,你信不信?”钟檐扭过脸去,对着申屠衍说。

    “粉面桃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沉默的少年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钟檐有些不高兴,横眉,“你知道?你认识字么?你知道一年有多少秀才吗,多少秀才中又有多少举子,多少举子中才能产生一位贡生,而状元,是他们之中最有学问的人……”

    申屠衍望着那经过的仪仗队伍,心里也在琢磨着其他的事,听得他这么也一说,拧着眉,也很认真的思考,半响,得出结论,点头,“嗯,他是个变态。”

    变态?钟檐为这样一个结论苦笑不得,“那你觉得,大晁朝选才,选得都是变态了,比的不是文采还是谁……更变态?”

    旁边的小姑娘见哥哥争起来了,也上来添乱,“表哥,表哥,什么是变态……”钟檐觉得头痛得越发厉害了。

    申屠衍木头脸却纹丝不动,很严肃的样子,“嗯,大概是的吧。”

    钟檐无语,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他觉得他不经侮辱了状元,也侮辱被状元请喝酒的他,许久,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你、才、变、态。”说着,拽着小妍,气鼓鼓的往前去了。

    钟檐觉得这几个字,实在没有冤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申屠衍一样怪异的存在么……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用这个两个字给他定义的。

    现在也是么?

    钟檐不禁想着,他把他当什么都好,总算是他的什么,而不是陌路。

    醉了酒的人很快就睡熟,申屠衍轻轻掩了门,关上一夜萧瑟。

    渐渐入了冬,雨水不像前一段日子那样丰沛,伞铺的生意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紧俏,闲暇时候,钟檐便坐在自家伞铺的门槛前发呆,什么也不做。他看似在想一些问题,其实也是什么也不想的。

    很多年前,他也试图去想一些问题,社稷,民生,还有理想……可是真正经历人生以后,他才了解所有的铺垫和为前路所做的准备都是无济于事,在命运突来之时,它们都是徒劳无功,比如年少时的轨迹失衡,比如永熙十三年的那场政局交替,又比如申屠衍……会在这个时候找到他。

    既然想什么通通没有用,小钟师父便翘起二郎腿数落东门市的猪肉掺了水,王赖子家的烧刀子缺斤少两,借此来打发闲碎的时光。那时候,申屠衍已经学会了糊伞面儿,他糊的第一支伞骨就是之前掛在梁上的十一支伞骨中的一支。

    等他糊完了,钟师傅便皱起眉头看了好大一会儿,那糊完的两支歪七斜八,总算没有破洞,钟檐举起其中的一支,实在只能算是丑疙瘩了,但是……那伞面是黑压压的两团墨是什么,难不成他还在上面画了画,可是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迎面相对的……两头狗熊?”

    “……”申屠衍憋了好久,猛咳,摇头,试图引导他,“不是。你不觉得这画面很熟悉?……我想要记住它。”

    “你想要记住狗熊?做甚?”

    “……”

    钟檐又去翻了另外一支伞,他翻开那一直朝下的伞面,却有些痴楞了。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虽然那画师的画功实在是拙劣,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临风提灯的少年。钟檐低垂着头,拿着枯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地上的小石子,看不出在想什么。

    许久申屠衍忽然开了口,嗓音低哑,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你第一次杀人……为了我。”

    那件事情发生在他们看着新科状元游街回来的几天后。

    那时候,钟檐受了状元郎的刺激,第一次生出好好学习课业的心,倒是规规矩矩的坐在课堂上,连整日被他耍着玩的老夫子,也吓了不轻。

    没有人知道钟檐是为什么而改变,只有申屠衍知道,可是他知道也不准确。其实钟檐那时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要在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之前,试试父亲所说的那条仕途。

    那是北靖拓跋三皇子悔诺的第二年,雪满祁镧,风贯京都。战事进入僵持阶段。还只盼着战事快些结束的老百姓,边塞的,京都的,江南的,都热切的对着凯旋之音,翘首以盼。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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