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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青绶束花 作者:荷包

    第10节

    范安说当然可以,别说一杯,千杯万杯我也陪你。他将陈以勤迎进府中,叫人去将茶具拿来,说要亲自煮茶给陈大人。

    陈以勤现下虽是桓王府的讲官,但隶属翰林,论官阶撑死了也是个三品,而范安是正二品的兰台之首,帮他煮茶,换做常人定要诚惶诚恐地客气一番。但陈以勤却巍然不动地坐着,只挂着浅笑说了句折煞下官了。

    这人说话走路都淡定从容,从骨子里透出坚定隐忍,不同于李见碧那种高贵冷艳的坏脾气,李见碧平时性情疏冷,但笑起来还颇让人亲近,这位陈大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却浑身透着一股“君子之交淡如冰”的气息。

    不过这人背后有郑康和桓王撑腰,也确实有这般的底气,无可厚非。

    “范大人,前几日你离京地察的时候,我往刑部王明凤那查过李见碧因大不敬之罪流放河阳的案子,你当时身任刑部尚书,替李见碧写交接文书的时候,是不是杜撰了一份假的?”他拿过一旁的茶匙,把浮在瓷弗上的浮叶撇了撇,道,“河阳南长府里找不到李见碧的案录,是大人有意隐瞒了吗?”

    他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起这事,连个做引子的客套话都没有。去刑部查阅案卷,明知那是越权之举,说起来竟如在说昨天我去哪家饭馆吃饭一样,端得是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范安手中替他斟着茶,听到这些一下子愣住了。陈以勤笑着伸出手来,用食指在范安腕上抬了一抬,说范大人,水要漫出来了。

    范安浑身一凛,忙收回了手,他呵呵笑了两声,有些忐忑地在桌前坐下,说陈先生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好端端的,怎对半年前的案子感兴趣了。难道是对李见碧流放的事有什么看法吗?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当年被流放的事很多为李见碧叫屈,但那是圣上下的旨意,我一个刑部尚书,按圣上旨意办事而已。”

    “范大人扯得远了。”陈以勤道,“我是问大人当年是不是给李见碧做过假案录。”

    范安冷了脸下来:你区区一个翰林编修,越权问案,我还没问罪于你,现下得寸进尺,竟然还敢到我面前来指问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没有。”又道,“内阁首辅许伯昌最近也要查这个案子,颇有进展,你不如去问他。”

    陈以勤淡笑着,根本不着他的道。“范大人离京地察的时候,去过河阳吧。”他轻描谈写地又说出了一件令范安喷茶的事,“我也派人去过河阳,河阳知府刘丰顺说前两个月他招待过一位钦差大人,是你吗?”

    范安噎了一口茶,忙道:“不是我!”陈以勤却笑:“不是你是谁?”

    “反正不是我,我管他是谁!”范安放下茶盏,“天底下就我一个钦差不成?!”

    陈以勤道:“天底下不止你一个钦差,但这半年得到过钦令的京官就大人一个。”

    “你想说什么啊?”范安道,“陈大人你这个翰林编修,查探的本事都比得上皇城里的锦衣卫了,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第57章 忐忑

    范安一拍桌子,桌椅震颤,连着茶具叮叮一阵乱响。陈以勤直了直腰,下意识往后靠了一点,但面上却仍从容着,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好像那一靠,也只是怕茶水溅湿了衣襟而已。

    “范大人不必动怒。”他伸手将茶盏推回桌中,道,“我不过是关心李见碧而已。”

    关心李见碧?现在李见碧是一介罪囚,你关心他做什么?当初李见碧被污入狱时,也不见得你替他求过一点情啊。

    “陈大人你要关心什么人尽管去关心,何必到我面前来说,我又帮不了你什么忙。”范安看着他皱眉道,“看在你我同朝为官,我奉劝一句,李见碧如今是一介罪囚,身份低贱得很。陈大人身为朝庭命官,深圣上和桓王和器重,最好还是不要与李见碧这等人扯上关心为好。”

    他说到这里不等陈以勤回话,将茶殴瓷匙都放了回去,开口就要驱客。

    陈以勤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当我是你的学生么?你要讲我就得听阿?”范安起身道,“你走吧!”

    “范大人对下官怀有戒心,下官十分理解。”陈以勤道,“若大人不能对我信任,不如去问过李见碧。”

    范安出离愤怒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要我去哪里问李见碧?!去三千里外的河阳吗?!你以为我这个二品大员,跟你们翰林院的书呆子似的,吃饱了读个书,整日消遣没有正事要干吗!”

    陈以勤全当没听到他的嘲讽,只拣最要命的事说。“我知晓李见碧已不在河阳,我猜他要么已被人杀死,要么被人救回京城来了。”范安道,“那个人大概就是你吧,范大人。”

    范安被他说得脸色一阵发白,他心中气恼极了,却不知从何处发泄,手拽着拳头紧了半天,只道:“滚。”

    陈以勤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于是轻道了句是,退后三步转身出了都察院的官厅。范安看他慢慢走过中庭消失在大门口,忍不住将手边的茶盏往门口摔了过去。

    “混帐东西!”他咬牙恨恨骂了几句,静下心来却又开始忐忑:这陈以勤到底什么来头?他以前从未听李见碧提起,若不是流放一事,他范安永远不会去注意这个三品翰林学士。这人难不成真有先知的能力,否则单靠猜测哪能猜得这样准,或许李见碧在京城的事他都已经知晓了!

    陈以勤有个当指挥使的义父,而那人手底下管着成千上万的特务,若有心查件事还不容易吗?说起这些特务,范安又想起一件事。

    听说指挥使郑康有个小女儿,闺名郑蔚儿,当年喜欢上了一个姓柳的六品翰林典簿,死活要嫁给他。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拗不过小女儿的痴心深情,最后只能答应了。这小女儿郑康素来疼爱有加,以前在郑府百事由他,处处顺心,没有令她受过一丝委屈。一日嫁做他人妇,还只是个六品典簿,以后的日子肯定要吃苦呢,说不定在婆家还要受欺负,这样担心着,郑康便时常吩咐底下人对柳家多加“关照”。

    夫妻过日子,小吵小闹总是难免。这小女儿嫁过去不到半月,不知是因为什么,在某天深夜吵了一架。不想次日午时,郑康便来府上探望了柳典簿,问他昨日因得什么事,要指骂他的女儿。柳典簿惧他的威严不敢承认,郑康便问郑蔚儿,郑蔚儿护夫心切,也说没有这一回事。

    不想说到此处,郑康命人拿了一卷画儿过来,柳典簿抬头一看,那画上画的,正是自己昨日在书房指骂郑蔚儿的场景。

    柳典簿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深更半夜,府宅深深,而郑府的那些特务,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柳府,一边监视着,一边还悠然自得地给你临时描一幅画像,这单单想像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柳典簿认了错,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他确实是不敢了,因为过了不到半年,这柳典簿就病死了。范安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事儿,当时就在想,这人肯定就是被吓死的。知道有人日夜夜盯着自己看,连上茅房都要担心自己的屁股有没有给人看去,你说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既然左右躲不过,干脆就到阎王殿那图个清静。

    今天陈以勤一番问话,令他想到这些事,心下又多了份忐忑。范安抬头往官厅外面的梧树看了一眼,心想着说不定那枝繁茂盛处,正躲着一个人呢。他捂了捂胸口,又忍不住去看天花藻井。

    元珠在月洞门外看见陈以勤出了官厅,便进来收拾茶盏。他跨进门槛,正看见范安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看,她顺着范安的视线往上望了一眼,说大人,这官厅哪里漏雨了吗?

    范安听到她说话便扭回了脖子。“是啊,你明个去城外请个屋匠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屋顶有没有哪片瓦片被风翻动过。”范安道:“哪怕是有一片动过了,都要告诉我。”

    元珠应了一声,说好的,奴婢记下了。

    次日便有屋匠便请来修瓦,那人上去半天又下来,说大人家的屋顶平整严实得很,没有一处破损,不用修呢。范安听完略松了口,让人打赏了二十个铜钱,让那屋匠走了。

    虽然屋顶没有被揭过,但范安仍不放心。连续几天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再不敢去城外找李见碧了。但他又担心着李见碧,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坐不安食无味,整日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范安叫来那两个河阳带回来的马夫,让俩人寻个机会往城外朱砚的住处去一趟。“你们去跟朱砚说一声,就说我这几日公事烦忙,抽不开身,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看他去了。”他说着又掏了两锭银子,叫俩人转交给朱砚。

    那两个面面相觑,说大人这几天整日在官厅坐着,并不忙,怎么突然不去城外了呢。

    范安扶了扶额说:“你们有所不知,府里的白公子恐怕知道朱砚的事了,这几日悄悄盯着我,若被他知道了朱砚的住处,说不定要找上门去打架杀人,我最怕这样的事,传出去有损我贤德的名誉,你们知道吗?”

    那两个心领神会,忙说知道了,我们两个悄悄从后门出去,一路会小心些,决不会让人发现的。范安听这两人信誓旦旦地说完,心下感动不已,抓住两人的手道多谢了,没你们两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两人做事勤快得很,次日便趁着买粮草的功夫往城外朱砚的住处去了一趟,将范安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朱砚听了,完了交银子交给李见碧便回来复命。

    自范安病起,至今已有月余没往李见碧的住处去了,范安还担心着这人会不会因此怪自己冷落了他,对他心生埋怨。那两个马夫回来,范安便叫进官厅来,问那朱砚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那两个马夫说朱砚过得挺好,大人不必担心。范安又问:“他听说我有段时间不能去看他了,可有说我什么吗?”那两个马夫说没说什么,还是那副样子,对人爱理不理的。范安不高兴了:“怎么会没说什么呢!他一定说了什么。”

    “是说了一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道:“他说‘替我多谢范大人’。”

    范安问:“就这样?”那两人道:“就这样。”

    范安失落了一阵,说算了,你们改天再去他那里,交待他一定要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没事别往外跑,这几日风声紧,走在大街上指不定被人认出来了。

    那两人应着声,看着范安近日因心事过重而憔悴的面孔,一面心疼着,一面忍不住小做腹诽:这外头养个情人真不容易,不能接进府里来受用,还要整日担心受怕,天天往外面贴钱,这有什么意思阿,竟然这般怕了白公子,当初何必又要去偷腥呢。

    范安似也知道这两人内心的想法,但他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陈以勤自上次被范安驱客后一直没再来,但每日早朝这人都能和范安碰面,时不时拿他那双深井般的眼色看着范安,范安避着他的目光全当没看见,但每日早朝半个时辰,一想到身后站着的陈以勤,便让他如芒在背,忐忑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硬是给憋出一身冷汗。

    这真是蛤蟆趴脚上,它不咬人,干恶心你。

    范安就这么被恶心了几日,直到一天深夜,他睡梦中被人一阵轻响吵醒,他披衣出了寝屋,叫人去门外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者出门查探了一阵,回来说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卫军在搜城。

    范安听得一个激灵。“搜城?!”他道,“为什么搜城?是哪支卫军?”

    “这个小的哪清楚阿,说不定又是刑部哪个罪囚逃跑了。我看到一支骑兵往城门方向去了。”那侍者道,“瞧那衣着,应该是御林左卫。”

    范安惊骇了一阵,御林左卫是郑康手底下的支军,莫非是其义子陈以勤查到了李见碧的住处,叫郑康半夜去拿人了?!他这几日心中想着这样的事,难免杯弓蛇影,浮想连篇。

    他想到此处哪还坐得住,忙道:“快快,去给我备马,我要往城外去一趟!”那侍者闻言抬头看他道:“大人,这三更半夜你要往哪里去,现在外面正乱着,有天大的事你明早再去吧!”

    范安道等明早就晚了!他斥着那侍者去备马,回去套了件深色常服,牵着马从范府的后门出去往城门方向策马去了。

    第58章 金雀

    长安街直通城门,范安怕路上遇见这些搜城的卫兵,特地从旁的偏道走,没想要偏道上还是遇见了,好在这些人看了他一眼,并未将他拦下来审问。范安策马一路直接到了城门口,才发现那城门已被御林卫军把守住了。

    范安踏马过去,便有一校尉模样的人过来拦住了他。范安不等他开口便从怀里摸出了官牌递给那人,道:“本官是兰台御史,有急事出城一趟。”又问:“你们今夜驻守城门,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那校尉接过范安的官牌看了一眼,近前去借着月光看着范安,道:“原来是御史大夫范大人,失敬。但我等得了命令,今夜不能放人出城。大人若有事,明日再办吧。”他如未闻范安所问,只字未提守门的缘由。

    范安知道这些人嘴巴牢得很,追问下去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他现下只想出城。“混帐东西!”他怒道,“我得了圣令今夜要出城办事,等到明日耽误了,你们担当得起么?!”他信口开河拿刘熙压人,反正口说无凭,次日若有人告他假传圣意,死不承认就是了。

    那校尉却也不傻。“范大人若是得了圣上的旨意去办事,可有钦令圣旨?”他道,“借小人一观,小人立即放行,不敢做丝毫耽误。”

    范安道:“我得的是密令,岂能你说看就看的?”

    那人淡道:“没有钦令,不得出城。”

    范安眯眼看了他一会,许久叹了口气,说好吧,算你有种。他说着调转马车往回走了几步,那校尉以为他就此会乖乖回去,却不想范安在百米处又调转回来,快马加鞭突然又冲将过来!

    那校尉料他有这般胆子硬闯,连忙叫人拦下,但范安这一冲来得凶猛,直接把上来的几个卫兵撞开了,那校尉拿了长戟直飞过去,那矛头斜划过那黑马的屁股,却是刺歪了。那黑马屁股受了疼跑得更快,不等其它人再追上去,已一个跃身飞过刺栏往城外快速而去。

    那校尉低骂了几句,叫旁边的七八个卫兵继续去追,自己依然守在城门,毕竟他的目标并不是范安。这御史大夫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但他也不多想,转头便叫人过来,说立即把这情形报告给左统领。要如何处置叫这些当官的自己去相互指问吧。

    范安出了城,一路就往西面坊市而去。一路上还碰到两支御林军,这些人不知道他是硬闯出来的,也没认出他来,任由他从旁边打马过去也没有相拦,期间有一领军叫住过他,看清了他的脸又让他走了。

    范安大胆问那领军,说大半夜的几位官爷这是要去捉拿什么人啊?结果那人没回他的话,还喝斥他一介屁民多管闲事。范安看到他领着近百的卫兵往西面坊市而去,连忙打马从另一条小道赶到了西郊。

    李见碧的院落紧闭着大门,范安从门缝里望进去,见到那青灰色的油纸窗里透着淡淡的烛红,他拉着铜环磕了五下,轻唤了几声朱砚。

    但那厢门安静着,也没人来给他开门。范安干脆抓住旁边的藤花,踩着墙上的石凸爬进院里去了。他到得厢门前使劲一推,那门还没落锁,砰地被他打开了。

    李见碧正在木桶里洗澡,乍然看到范安闯进来,惊骇之下压不住怒火,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行事还有规矩吗!”

    范安这时哪管得规矩,他上去直接将李见碧从桶里拉了出来,拿过旁边的床单胡乱在李见碧身上擦了一通,说大事不好了,有人知道了你的住处,这会御林军正往这边搜查来了!

    李见碧赤祼着身体,怀里抱着床单,沐水滴答着,还在不停从额边的细发上落下来。“怎么可能呢……”李见碧被他说得懵了,回过神道,“真要来捉拿我,怎么会派御林军,御林军没有圣上的旨意不会轻易调动,你是不是弄错了?”

    范安帮他拿过一旁的长衫,抖开了替李见碧穿上,说哎呦我的祖宗,这会人都在西边的坊市排查了,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过不了片刻就会搜到这边西郊来的。

    他说着在李见碧面前半蹲下身,帮他把腰带都系好了。李见碧甩开他的手道:“还系什么,赶紧拿了东西从后门出去!”他说着拿旁边的外衣穿好,吹了蜡烛就要往后门走。范安忙道把银子带上!李见碧回过身来,在柜子里摸了一通,将几锭银子塞到范安怀里。

    范安隔三差五往他这边送钱,李见碧有钱没处使,放在柜子里积少成多,随手一抓便抓了四锭银子,少说也有二十多两。

    包袱衣服什么的都来不及收拾了,范安抓着李见碧的手,出门直接往坊市的偏道去。西郊往西是城墙,要往外走必须穿过东面的坊市,那坊市范安来的时候已有人在那搜查了,范安不敢直接过去,便沿着坊市的河道走。

    离河道半里之处便是闹市,而岸道偏僻,来往没有几个人。两人急走了几里,眼看着就要绕出去了,不想岸口突来八九个卫兵,成群结队就往这边来了。范安一眼看出那就是皇城的御林军,心下一惊,抓起李见碧的手立马掉头往回走了。

    这河道上冷冷清清也没几个人,范安这一转身,立即引起了那几个卫兵的注意,于是隔着几百米喊道:“喂!前面那个,给我站住。”

    范安被他这一喊,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些人里肯定有人识得李见碧,一眼看到了,还不立即抓起投入狱中,改日论功行赏,说不定还能升官。范安装做没听到,拉着李见碧继续急走。

    “喂!前面那两个!叫你们站住听到了没有!”领头的又喊了几声,见范安没有回应,心下察觉不对,于是连忙追了上去。范安听到身后佩剑叮当的声音,回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抓紧李见碧的手二话不说跑了起来。

    “给我追!我看前面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抓住了重重有赏。”那领头的在后头边追边喊话,范安急跑了几步,看到那岸边停着一乌篷小船,跑过去将那绳索解了便要往船里去。李见碧位住道:“别上船!这河绕着长安你能跑哪去,他在前面设个关卡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他回头看那追上来的卫兵,一咬牙从河堤下去,直接往东面坊市去了。

    坊市搜查的人只会更多,但现在走投无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两人冲入坊市,沿着闹市的大街飞奔,一路鸡飞狗跳弄翻不少摊子,身后的卫兵紧追不舍,还在大声喊着“抓住逃犯重重有赏!”

    这么大动静,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见,不用几数,必然会引来坊市中其它的御林卫兵,范安倒是想找个小巷进去躲躲,奈何这条大路一路通到底,旁边楞是被密密麻麻的生意人堵满了。直到两人经过一三层青楼,李见碧一咬牙,抓着范安转头便往青楼里去了。

    两人一头栽进楼里,在楼中的章台边上等了一会,那门口熙熙攘攘,莺燕环翠,而那几个卫兵竟没有追进来。

    范安喘着气道:“我们把他们甩脱了吗?”

    “当然没有。他们必然看到我们进了楼。但这青楼四面环窗,追进来反而不容易找得到我们。”李见碧道:“他们把八面门口把住了,派人找援军去了。”

    范安问:“你怎么知道?”

    “亲卫军的作风不像普通衙门里的捕快,什么情况该怎么做早有规矩,若是乱来让犯人跑了,是要落罪的。”李见碧道,“在援军将这楼包围之前,我们得找个法子出去。”

    说话间楼里的老鸨已摇着团扇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李见碧不等他说起什么客套话,便问:“你们楼里有男倌吗?”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范安,道,“这位大人好男风,你去给他找个清廋些的男子来,银子不是问题。”

    范安瞪大了嘴巴看他,李见碧全当没看到他的神色,手伸入他的衣襟里掏出十两银子给了那老鸨。

    银子都塞到手上了,没有也得有。那老鸨噎了一声,突然又笑起来,说有的有的!我们金雀楼最不缺的就是男倌!

    他说着叫李见碧跟她走,两人上了楼,走过浮廊到了一偏房门口,那老鸨使劲敲了敲门,大喊了几声“唐满!唐满!”,不过一会,便有一睡颜惺忪的男子来开了门。

    “还睡着!这都什么时候了!月亮都照屁股了还懒着!”那老鸨斥骂了几句,转身对范安笑道,“大爷你看,可还满意?”

    范安去瞧李见碧,李见碧道:“挺好的。”他说着拉着范安进了门,左右将门掩上,说我们做正事,你忙去吧。

    那老鸨应了两声,喜滋滋地下去了。

    李见碧将门关上,走到屋里将南窗打开,清风扶面,楼下便是护城河。他又从范安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晃着对那名唤唐满的男倌道:“看到了吗?帮我们做件事,这十两银子就是你的。”

    那男倌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那银子,说好的。李见碧道:“你先把衣服脱了吧。”

    那男倌闻言,颇有些害羞的开始宽衣解带。李见碧在一旁看着他,不停催促他快些。范安屏息站在一旁,见着这情形,脑子里昏昏糊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喧闹声,伴着女子们的尖叫和几声脆响。范安与李见碧相视了一眼:御林侍卫已包围这青楼进来搜查了!

    那男倌听到声音住了手,轻声道:“外面是怎么了?”

    “你别管外面怎么了!干紧脱!”说话间李见碧快速把自己脱了个干净,拿起那男倌的衣服便往身上穿。范安此时才醒过神来,他拿起李见碧脱下来的衣服,半强着套在了那男倌的身上。

    此时从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听得呯呯地破门之声由远及近而来。李见碧系好了腰带躲在门后,不及三数,那厢门便被一人轰然踹开,范安正站在窗边,看着那人进来惊呼了一声,搂过旁边的男倌,翻身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此时那领头的卫兵追到窗边,大声道:“不错!就是这两人!”

    跟来的人似乎是个领军,闻言往窗下望了一眼,道:“无妨,我已叫人在河边布了人,下去就能逮着。”他说着转头便带人出了厢房。李见碧屏息站在门后,二十多号人,竟没一个注意到他。

    范安刚一落水,果然就被在河边等着的卫兵给逮着了。他被人从水里拖上来,手里还紧抓着那名唤唐满的男倌儿。两人湿着身子在岸边站了不到半刻,便有领军模样的人从楼里直接往他这边来了。

    那领军正是郑康手下的亲信,平日见过范安,这一瞧便认了出来。“范大人?”他借着月光瞧了又瞧,道,“怎会是你!”

    范安抹了一脸水,大声骂道:“自然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我今夜心情好,想出来吹吹风,你们这帮人怎么回事,从那河道开始就一直追着我!”

    范安带差着哭腔道:“我不过出来寻个欢作个乐!自知有伤官体,所以才偷偷摸摸地,却至于你们这般穷追猛打,要把我逼到跳河才罢休吗?!”

    那领军也是一肚子气恼。“范大人误会了,我等是奉命来追剿汤万玉!是你一路惊慌逃窜,害我等以为你身边这个……”他说着指了一下范安身后那可怜兮兮的唐满,道,“以为这人是汤万玉!”

    范安惊愕了一阵,折腾半天,原来这些御林亲卫根本不是为了李见碧出动的。他心里波涛汹涌,气愤难抑,抓过一边的唐满推到他面前,骂道:“你们这帮蠢材,害我跑了这些路!你仔细看清楚了!这人是汤景隆的儿子汤万玉吗!”

    “竟然不是汤万玉,你跑得什么劲?”

    范安哎哟了一声道:“若不是你追我,我怎么会跑!”

    “你若不跑,我也不会追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心怒火,都觉得自己被对方耍了一遭。那唐满被推着往那领军身上靠,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抬眼看到那人冷肃含怒的面容,吓得哭了起来:“各位大人饶命,小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啊……”

    范安怕他一时说漏了嘴,忙斥道:“你哭个什么劲!给我起来!”那人抽抽噎噎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躲到范安身后去了。

    那领军站了一会,说:“既然如此,是我们抓错了人,下官有命在身,还需往别处查探,不奉陪了。”事已至此,再胶着下去没有意义,范安虽然还义愤填膺地,也只好做罢。那领军拱了拱手,带着人马离开了。

    范安等那领军的人马离开了金雀楼,才慢慢走回了二楼。那屋中已没有李见碧的人影,范安站在屋里唤了几声朱砚,没人回应。他心下疑惑,下楼去将几个房间都寻了一遍,也不见李见碧身影。

    范安问楼时的老鸨,说刚才跟我一起过来的公子哪里去了。那老鸨扶着刚被御林侍卫弄翻的桌椅,说当时这么乱,我怎么记得啊,我根本没看见呢。

    范安哦了一声,心想着这人肯定自己先回西郊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唐满,突然问老鸨:“我想赎这个人,你这人怎么卖啊?”

    那老鸨看了一眼范安,颇有些吃惊,唐满的姿色并不出众,当初从男色倌里一个赌约赚来的,到了金雀楼平日打个杂,没想过这人能给他接客赚钱,这哪来没眼见的男人,竟然看上了唐满,还要赎他?

    老鸨笑道:“这人你若想要,一百两赔本给你了。我这青楼本也不做男色生意,这人在我这也没什么用。”

    范安说好的。他将手上一人翠玉扳指拿给他,说我这东西先值个百八十两的,你看看如何。那老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好吧,这人你领走。

    唐满有些受宠若惊,眼泪盈盈地看着,说满儿谢过恩人,以后一定会好好侍候主子的!范安被他“满儿”的自称噎了一噎,说好的,你以后跟着我就是了。

    他领着唐满出了金雀楼,直接往西郊李见碧的住处去了。

    那院门还是锁着的,那唐满跟在范安后头,说这就是老爷的住处吗?范安调侃他,说怎么了,是不是嫌这处破旧啊?唐满忙道当然不是,只要让我跟着主子,到哪都好。

    范安呵呵了两声,说你在这等我。唐满以为他要掏钥匙,不想这人推了推门没推动,直接抓着旁边的墙藤爬墙进去了?!

    唐满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模样斯文的读书人,难不成是个惯偷。他想到此处站着四顾了一番,眼睛盯着木门手心直冒冷汗。他咽口水的功夫,范安又爬了出来,他连忙托着范安帮他落了脚,替他抖擞了衣摆站在一边。

    屋里没人,李见碧没有回来过,这人能去哪里,难不成迷路了?范安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在院门前坐下,不言不语地盯着来路。他不知何时睡着了,被一恶梦惊醒,睁开眼天还黑着,而自己的半身正枕在唐满怀里。

    范安直起身了来揉了揉脸,说唉?你竟然没有逃走啊。

    唐满道:主子在哪小的就在哪,怎么会逃走呢。就算主子是做偷鸡摸狗生意的,满儿也跟着你。我可以给你把风呢。

    范安被他说得心里一暖,这世道这样老实的人已不多见了。他叹口气站起来,道:“我带你回家吧。”

    范安将唐满带回了范府。白琼玉,元珠和几个贴身侍卫都正在门口等着他,白琼玉见到他回来首先跑了过来,拉着范安的手说大人三更关夜的出去也不交待我们一声,真是担心死人了!刚才西边打雷,两个公子吵着要你,我好不容易才给哄睡了。他说话间才注意到范安身后的唐满,脸上一愣,问:“这人是谁呀?”

    范安心神俱疲,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人是我从金雀楼里买回来的男人,对了,元珠,你记得给他安排个住处。”

    白琼玉和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但白琼玉是个妙人,处变不惊立即笑开了,比旁边的元珠反应还快:“元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这位公子收拾个干净的住处。”

    范安不管元珠是怎么安排的,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屋倒头就睡。次日清早叫了两个马夫过来,说你们赶紧到朱砚的住所看看,那人可在院子里。

    他交待完往宫里去了,刘熙身体不适,没来上朝,早早便回来了。那两个马夫下午从城外回来,说那朱砚不知去哪了,果然不在住处,我哪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他人。

    范安心里咯噔一声,才意识到一个大问题:他把李见碧给弄丢了。

    第59章 追问

    御林卫兵在城外搜了两天两夜,每三日清晨才收兵回来。范安让人去打探消息,问这次搜城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回来的人说抓到人了,汤景隆的儿子躲在南郊的清隐寺里,今早连同十几个和尚都一起被押了回来。范安哦了一声,说抓到就好。

    其实他丝毫不关心汤万玉的死活,那人与他十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派人去问,只是怕御林兵这次没抓到,要封城派出更多的人。若李见碧在城里乱走,被人识了出来了可怎么办?

    其实李见碧又不是三岁小儿,总能照顾好自己。若真被抓了,层层送交一定会押到刑部或者大理寺,到时肯定会有消息传到都察院的。

    所以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范安揉了揉脸安慰自己: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天佑大善不是吗?不会有事的。

    范安叫来那两个马夫,让他们去帐房支点银子,说这几日你们不用回府了,就盯着西郊那院子,若是朱砚回来了,立即来告诉我。

    那两个马夫应了,当天午时便走了。

    范安以为汤万玉被抓,之后几天的日子能安生些,不想此事正是一场轩然大波的开端。

    早说了,汤万玉当时入狱是因为失手杀了一名兵部的武卫,圣上龙颜大怒,将汤万玉投入狱中,审后秋斩。结果汤景隆派了自己门下的死士去劫狱,明刀明枪在刑部干了一架,连夜惊动了圣上,出了近千御林军,才有了搜城的事。

    范安不知道这消息靠不靠谱,汤万玉是汤景隆的独子,因为一个武卫被处斩了,心有不甘可以理解,但干出劫狱这样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何况汤景隆还是五军都督,手上握着兵权,因为一个儿子,转过头来要与圣上对着干,此等行径,何异于造反阿?

    这样想的人不止范安一个,兵部尚书在汤万玉被劫第二日就递交了奏折,弹劾汤景隆有谋反之嫌。

    汤万玉被抓第二天,从宫里传来敕令。太监尚中喜连同指挥史薜纲,带着三百锦衣卫赶到汤府,一旨宣告撤了汤景隆的官职,连同妻子家奴近百口一同抓起投入了狱中。

    刘熙病中拟了圣令,着三司会审,审查汤景隆谋反之罪。

    荣华富贵三十年,汤景隆在刘熙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跟着他闯天下了,一路走来劳苦功高,平日赎职贪污也没少被人告状,但刘熙一直宽宏大量着,如视兄友般器重着汤景隆。万万没想今时今日,会因一个武卫,令全家入狱,扣以谋反之名。

    这情形似曾相识,令范安想到被污入狱时的李见碧。

    范安同王凤明,白鹤洲一起去看汤景隆时,这人扒着牢栅喊冤,说自己从不曾派人去劫狱,要让大理寺卿白鹤洲给他传话给圣上,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他从来对圣上忠心耿耿,犬子入狱是罪有应得,从不曾有过一丝埋怨,更不敢令死士去刑部劫狱。要圣上明察秋毫,还他一个清白。

    三人在牢外听完汤景隆的话,白鹤洲说知道了,我们会替你传话,你在牢中安心等待栽决吧。

    三人走出大理寺狱,范安道:“我看汤大人说得不假,他身为五军都督,已位极人臣,全没有理由要谋反阿,大不了是关心则乱,最多是个劫狱罪罢。”

    白鹤洲轻笑了一声,说劫狱罪是什么罪啊,说出去要笑死人。是不是谋反之罪,不是我们说了算。他对东面拱了拱手,轻声道:圣上说了才算呢。你们之中,谁知道圣上的想法么?君心难测,我们小心行事,先以谋反之罪着一份初审案录,递交上去试探一下再说吧。

    范安道:“那刚才汤大人说得那些话,你不准备奏报圣上了吗?”

    白鹤洲道:“等初审案录被退回,我们再去传话。”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明凤,说王大人你觉得怎么样啊。

    王明凤说下官刚任刑部尚书不久,眼光浅薄,也没什么主意,一切按两位大人的意思做就是了。

    范安不想与白鹤洲争辩,反正这案子的主审是大理寺,他日刘熙若因冤案问罪,也有白鹤洲顶着。汤景隆贪污循私朝中有名,若因谋反之罪被判死了,也对得起天理阿。

    范安道:“既然如此,一切听白大人的吧。”

    范安从大理寺回来,在门口看到自己的两个马夫,那两人上来便道:“大人,朱砚回来了,住在西郊的院子里。”

    范安本来精神恹恹地,听了这话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是不是真的!”他惊喜道,“他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受伤?”一人答道:“大人放心,我看他毫发无损,精气神都好得很,没有一点不妥。只是不愿说这几天去了哪里。”

    范安说没事没事,人回来就好啊!他小跑着进了府,一路往马厩去,白琼玉看他从马厩牵了马出来,连忙喊住他道:“大人!都到吃饭的点了,你还要往哪里去?”

    范安回了回头,却是没理他。他出了府门,又逢唐满在中庭的池塘边看红鲤,看到他又跟着跑到府门外,说大人去哪里啊,满儿跟你一起去吧。

    范安叫他回去,说我去大理寺跟白大人审案,去牢里打犯人,你去吗?他说着不等唐满回答,挥鞭打马走了。白琼玉走下阶来,看着范安离去的背景,哼了一声道:“审什么犯人,这明明是出城的方向,定然又去哪里风流快活了。”他看一眼唐满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领个人回来呢。”

    范安到城外西郊的时候天已黑了,那院门仍关着,他心情忐忑地走近去轻敲了几下铜环,许久没人回应,于是又扒着门缝往里望,厢房的窗户淡淡地泛着烛光,范安看到那暖融融的颜色,从心里泛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激动之下差点要踹门进去。

    厢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慢慢走过来替他拉开了门闩,木门打开,清白的月光下。李见碧的面容清晰如画,微微含笑的眼睛,如繁星点缀的深穹。“李大人。”范安轻喃一声,一下把他抱紧了,“你去哪里了?!害我牵肠持肚,伤心欲绝……你丝毫不知道。”

    “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我还能去哪里呢。”李见碧拍了拍他的左肩道,“先把门关上吧,别让路过的人看见了。”

    范安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转身把门一合,回来又来抱着李见碧。李见碧推了推他的胸膛,扯了扯自己的襟口,说大热天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多难受啊。他说着把门闩好,转身往厢房里走了。

    范安怔怔跟着他进了屋,看他把外衣脱下来放在一边,又在桌前坐下。盛夏夜里闷热,李见碧的额头冒着细汗,范安看到桌边放着一把白扇,随手展开来替李见碧扇了扇,轻声问:“你这几去哪里了啊?”

    “没去哪里啊,随便走走就回来了。”李见碧道,“这几天朝中有发生什么事吗?我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朝中没什么事。”范安道,“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真啰嗦。”李见碧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扇子,道:“我一介流犯能去哪里,你别疑神疑鬼。”

    李见碧若说自己去别处走了走,随便扯个地名范安也许就信了,哪怕说自己迷路了,这会才找见回家的路呢。现下他一口咬定哪也没去,还恶人先告状,说范安疑神疑鬼,范安能信了他的话才怪了。

    “莫非我如此对你还不够信任的吗?”范安盯着他,惯常讨好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怒气,“你不见了的这几日,可知我有多担心?或者你明知我会担心,不也不屑捎个口信给我,我的人一直在这院中等着,也没你回来过。”

    李见碧低了头,不说话了。

    “李见碧。”他第一次直呼李见碧的名字,“你到底在想什么?盘算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对你掏心掏肺,还换不来你几句真话吗?你走时身上没带银子,这几天谁给你吃的?别告诉我你装了几天乞丐,你饿死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你定是去见了什么人,不告诉我,今天就不用讲别的事了,我决不罢休的。”

    李见碧听他认真的语气,莫名笑了:“决不罢休?你要如何决不罢休啊。”他拿过一旁看到一半的书册,说:“你不想讲正事,那就不讲好了。我也懒得理你呢。”任由范安把脸憋得通红,低头却不理他了。

    范安对他向来温柔体贴,他不信这人能做出什么决不罢休的事情来。范安确实做不出,肚里空堵了一团气,紧拽着拳头不知如何着手。李见碧身体孱弱,还能打他一顿不成?范安舍不得,也不敢。

    李见碧左手拿着书册,右手执着一把白扇一下一下扇着,带着旁边的烛火微微颤动。

    范安静默了一会,才发现那扇子有些眼生阿?以前这屋子里没有扇子,这东西应该是李见碧从外面带回来的,他脑子一亮,道:“你扇子给我看看。”

    李见碧闻言抬了头,手上一合道:“不给。”他突然起身将扇子放入旁边的抽屉里,说天晚了,你该走了。

    范安听了这话,突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起身不顾李见碧的阻拦,使劲将那抽屉扒开扯出那白扇。李见碧料不到他有这气力,忙伸手去夺。范安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斥道:“东西给我!”

    李见碧五指紧抓着扇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却倔强得不肯松开一丝。两人拉扯之间撞翻了旁边的圆桌,李见碧一个踉跄站点栽倒,骂道:“混帐东西!蠢货!快放手!”

    范安钳制着他,耳边听到他骂着蠢货蠢货,忍不住低下头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李见碧的双唇衔在他两齿之间,他下意识撕磨了一下。李见碧闷哼一声,手中的扇子便掉落在地上,也下意识捂住了嘴巴退后了三步。

    范安顺势放开了他。

    “混帐……”李见碧微俯着身体,疼得冒出了眼泪,他放下手,下巴嘴角全是血渍,嘴角简直血肉模糊了。

    第60章 暗棋

    范安看他带血的嘴角,心下不免心疼了。他静站了一会,走上去小心道:“让我看看怎么样了。”说着伸手还要去捉李见碧的下巴。李见碧正在气头上,当下猛一挥手道:“滚开!”

    范安被他抡了半圈,差点扑倒在地上。他踉跄着站稳了,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李见碧真生气了,他便不敢发狠,否则依李见碧的脾气,今晚两个人不弄死一个怕是不肯罢休。

    范安偷偷瞄了一眼地上的扇子,那扇骨渡着薄金,面纸晳白,在烛光下泛着水润的雪色。这样做工业精致的扇子肯定出自府门,扇面角落说不定还盖着府里的小印,范安极想展开来揣度一番,好知道他这几天都去接触了什么人。

    但他看了看旁边李见碧的脸色,却将扇子捡起来递还给了李见碧。“好了,我错了,扇子还给你。”范安道,“你就当我刚才得了失心疯,李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范安伸手递着那扇柄,说你还要不要了啊。

    李见碧劈手将扇子夺了过来,捂着嘴角重新坐回了旁边的凳子上。范安把被撞翻的桌子扶好,出去给他拧了一块毛巾。毛巾用井水浸过,拿在手上沁凉无比,李见碧拿它捂了一会,心下才平复了些。

    范安在他对面坐下,厚着脸皮说别生气了,我关心则乱,怕你被别人骗去了。李见碧转过头来剐了他一眼,范安揉了揉鼻子,道:“好了好了,你刚才进门的时候不是说有重要的郚要跟我讲,我听着,你说吧。”

    李见碧不说话,范安又瞧了他一眼,说你嘴角还疼啊。

    李见碧怒道:“还疼?!想知道何必不自己试试?”

    “我倒是愿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说那你要不要咬回来啊?李见碧将手中的毛巾往他脸上砸去,范安一手接住了,细眼一看,那上面一大块的血红。他心下越发愧疚,也没心情说笑了。“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范安道,“院子里有没有三七啊,我去捣点药汁给你抹一抹。”

    李见碧闷着气,道:“不用了。”

    范安哦了一声,又在他对面坐下,片刻后想起什么,出去把毛巾浣了,回来又递给李见碧。李见碧嘴角结了暗红的血痂,已经不再流血了。

    “陈以勤这个人跟你什么关系?”范安在他对在坐下,突然道,“我不在京城的时候,他去刑部查过你流放的案底。前几天还到我府上来,当面指问我,怀疑我。我看他对你极关心,可以前没听你提起过,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交情吗?还是与他有深仇,让他这么抓着不放。”

    他乍然提到陈以勤这个名字,李见碧怔了一怔。“他去找你了?”李见碧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们回京城的时候,他还请我去郑康的寿晏呢。”范安道,“我看这个人不怀好意,似要害我。”

    李见碧闭眼笑了一声。“你误会了,他不是想害你,他不过是想拉拢你。”他说起话来扯动嘴角的血痂,于是用食指压了压,忍痛说下去,“圣上病危,而大宣至今未立太子。圣上有十三个儿子,要么不得宠,要么封地遣走了,只留下桓王与祺王两个皇子,祺王年十一,桓王年十四,他日圣上西去,这两人之中便有一人会是皇帝。而陈以勤是桓王自小跟随的讲师,是桓王最大的亲信。你若长点心,早该上赶着巴结,还要等着他来拉拢你。”

    “他要拉拢我,却没做出什么讨好我的事来,他一来便问你的事,只关心你,对我正眼都不瞧一下。”范安说着,眼睛往李见碧脸上飘,李见碧抬头,说你那是什么眼神?

    范安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人似乎对你有情。

    “他当然对我有情。”李见碧道,“我父亲身任内阁首辅的时候,陈以勤的父亲是次辅,与我父亲有结拜之情,我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听课,入仕之前,朝夕相处,你说有没有情?”

    范安长长哦了一声,沉默片刻,道:“可我为官这两年,却从未听你提起过此人啊,你与他若真有这般深厚的情谊,怎不见你与他来往走动。想当时你流放之际,也没见这人给你求过一次情,流过一滴泪啊。”他想到此处叹了一声,说当时我可是夜夜流泪到天明,人都瘦了好多圈。

    李见碧被他恶心了一遭,说有些事你不用知道得太细。你只记得这人不会害你便是。未了还提醒:“他既然请你去郑康的寿宴,你便一定要去。”

    范安听他这样维护陈以勤,又忍不住拿那眼神看李见碧。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之间,并非如李见碧所说的这样简单。

    范安心中未尝没有气恨,他对李见碧自初见以来,一路掏心掏肺。但李见碧于他,却总喜欢藏着掖着,范安不知这人何时能完全信任于他,他如捧珠玉,小心翼翼,走到如今,心都抽干了血,再得不到回应,就要死了。

    范安叹了口气,说夜已至夜,我去给你捣点三七草药,你抹一抹,免得生了炎症。

    院子里就有三七,范安摘了几片叶子,拿木杵捣了些绿汁,用些金创粉和着搅了搅,沾着手指替李见碧抹伤口。李见碧说我自己来吧,范安抓着瓷片儿,说我来吧,省得你脏了手。

    李见碧的唇又软又薄,都说薄唇的人生来薄情,你为他付出了全部心血,也不见得会令他动心,范安食指在他嘴角摩挲,想到李见碧无情冷淡的性情,估摸着自己这辈子怕都等到李见碧为自己动情的那一天了。

    他越想越伤心,摸着摸着忍不住流起泪来。

    李见碧还以为这人是因愧疚而哭,心下不忍,便道:“别哭了,我已不疼了。”他没出声斥责,伸手替他揩了揩眼泪,只轻骂道:“一个大男人,整日动不动就哭,恶不恶心人啊。”

    范安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眼下划过,闷夜的夜里带着一片清凉,来回两下,轻易将他心底压抑着的气恨也化走了。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范安这辈子,注定就是要栽在这个无情人的手上了。

    范安想到此处,为自己伤心,又忍不住涌出了眼泪。

    李见碧忍不可忍,没等他开始抹眼泪,一脚将他踹出了门。

    范安回到范府第二日,叫来了那两个马夫,说我最近怀疑朱砚在外偷人。你们这几天就在西郊帮我盯着,看他是否有外出见什么人。

    那两个马夫听他这一说,惊讶非常,说大人你对他这样好,天天半夜去看他,金银吃穿一样不落地往那送,那奴才还不知足?竟敢背着主子偷人,这样的贱蹄子还盯什么呢,上门直接打他个半死好了!

    范安被两人说得抖了一拌,斥道:“胡说什么!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可饶不得你俩!叫你们盯着就盯着,听话办事就是了!”那两人被他骂了一遭,连忙说是,小的一定帮大人盯牢,绝对不动他一根头发。

    他一面叫人盯着李见碧,一面派人去查陈以勤的底细。陈以勤的底细清白简单,便如李见碧所说,生父是前朝内阁次辅,其父病逝八年后拜郑康为父,入仕前在国子监与李见碧同窗读书。

    陈以勤比李见碧年长五岁,两人同年入仕为官。李见碧入兰台担任御史侍郎,三年后受中旨担任兰台之首。而陈以勤入了翰林,一直担任七品编修。

    范安在看两人的升迁本录时,看到这里有些疑惑:李见碧三年时间步步高升,而跟他同年入仕的陈以勤,一直就在翰林院里打转,偶有几次被人举荐升入六部,竟然还被李见碧给否决了。

    范安觉得李见碧做人有些不厚道,好歹人家与你有同窗之谊吧,你自己做着二品大员,不拉陈以勤一把也就算了,还处处打压,只怕这人从翰林院给转出去了。

    但继续看下去,范安似乎有些明白了李见碧的苦心:大宣二十三年,桓王刘林满三岁,要从翰林选一名学士做讲官,李见碧亲自举荐了陈以勤。而早在刘林三岁之前,李见碧已举荐过陈以勤七次。

    当时的刘林还不是恒王,也不是宫里最受宠的皇子,一个皇子讲官,虽然官阶是从三品,但说白了还是个讲书的,手上没有实权,并没有多少人羡慕这个位子。

    陈以勤之后便在刘林身边做讲师,一讲就是十年,再没有升过官。

    而李见碧与陈以勤的走动越来越少,十年之后,几乎没有人想得起这两人之间有过多么深重的交情。李见碧获罪时,这人没求过情;入狱时,这人没现过面;流放时,这人也没来送过一程。

    这两人之间,看似从深交走到了陌路,但若仔细想一想,便会发现其中的城府算计,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范安曾记得李见碧说过: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也记得李见碧说过:圣上向来无情,弃掉的臣子,永远不会再召回续用的。他为官十多年,早熟知刘熙的性情,所谓东山再起,并不是指望刘熙有一天能顾念旧情,召他回朝。这人指望的,是那个还没有成为太子的桓王。

    他大概早知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早早安排下了陈以勤这一颗棋子。他把陈以勤压在翰林院这么多年,就为了把他送到刘林身边。刘林身边的讲师不止陈以勤一个,但十年间,一直留在刘林身边没有走开的只有陈以勤,要让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十年不升官,想来李见碧也费了九年二虎之力阿。

    皇子讲官,太不起眼,官场厮杀,你死我活,陈以勤却身在桃源,至始至终,没有溅到过一滴血。李见碧将他保护得极好。

    范安想不到为什么李见碧会押中了桓王,当时宫中皇子众多,刘林不得见会得宠。但无论如何,如今来看,李见碧是押对了人。

    他算准了各路人心,算准了事情的发展,也算好了可以走的退路,他有心机有谋划,在范安看来,李见碧已做到了城府的极致。但他还是输给了梁业年,输得一点不冤枉,毕竟那人任何一方面都不逊于李见碧。

    只见花繁柳密,不见卧虎藏龙;只见荣华富贵,不见狂风疾雨。

    官场如杀场,岂是这般容易驻足阿。

    第61章 郑贵妃

    李见碧遭流放后,他兰台的亲信被范安赶了个精光,不在兰台的,大多被内阁调离了京城。一人失势,连带着百人千人失势,李见碧离开京城时,正值圣上龙体抱恙,大权推至内阁,一夜之间,秋风扫落叶,那些曾经与李见碧走得较近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扫出京城,转眼不知落在了哪个旮旯里。

    大浪淘沙,范安这尾鱼却被漏掉了,陈以勤也被漏掉了,梁党亲信尽心尽力清扫着李见碧的残羽,却忽视了这两块最大的绊脚石。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只是当下无人慧眼识局,高枕无忧一天天地过着日子。这官场的胜败荣辱好似早已被注定,势去山倒那一天,总有人感叹是天要我亡,不得不亡,岂不知在你盛享荣华时,上天早已替你埋下后日凄惨的引子。

    能打心底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范安这辈子许是吃过太多苦,所以比旁人更懂居安思危。李见碧跟他说陈以勤不会害你,只不过是想拉拢你。语气肯定不容置疑,但范安仍不信,他的直觉告诉他,陈以勤这人对他没安什么好心。

    好在范安上次把他从府上赶走后,这人没再来过,也许是回去之后觉得自己作得太过了,不久之后的早朝,在洪武门主动叫住了范安,郑重其事地对他致了谦,说下官自知那日语言举止鲁莽,如有得罪,万望海涵。

    范安料不到短短几天,这人的态度能来这么大的转折。陈以勤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范安瞅了半天也辨不出这笑是真是假,当下只能拱拱手客套了一会,就算冰释前嫌了。

    陈以勤浅笑不变,说三日之后是家父四十大寿,大人记得要来捧场阿。范安呵呵了两声,说肯定肯定。

    郑康的寿贴早在半月前就在范府的书桌上搁着了,还是陈以勤亲自送来的。他虽然不想上赶着去巴结郑康这个亲军指挥史,但也绝计不想得罪了陈以勤。反正就过个场面,去就去吧。

    九月初三,郑康在府里设了午晏,因得近来圣上身体抱恙,身为臣子,不宜大张旗鼓,张红挂彩,所以只在院子设了酒菜,在门口挂了几卷彩球红鞭。

    陈设虽简,却丝毫不影响亲军指挥史的寿晏的排场,各路大小官员营营蝼蝼不下两百人,都带着几担甚至几车的贺礼,几乎将郑府的大门给堵满了。范安的马车停在郑府门口,陈以勤从廊外走来亲自迎接了他,说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家父还以为您不卖他这个脸子,不肯来了呢。他浅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亲自引他进了府门。

    院中设了酒桌,范安转头随意扫了几眼。朝廷六部来了四个尚书,户部,礼部,兵部和工部,翰林来了内相、承旨和几个学士,其余大小官员各种数不上名的人物……但,从头到尾没见到一个内阁的人,三司之中,只有自己。

    范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才察觉到自己似乎站错了队,不应该来的。

    但事到如今,人都在这了还能如何,既来之则安之吧。

    郑康见到范安,大声哎哟了一句走过来,连道了三句久仰大名。郑康武将出身,在关外打了十多年的仗,回来任了几年的指挥史,一身江湖气还很重。不过好在这人喜怒在外,笑起来豪放坦然,令人愉悦,不像陈以勤这般令人看着胆寒。

    “我早知范大人的美名,早在大人身任刑部尚书时便想着有机会结交,只是没逮着个好机会。这一转眼大人已升任兰台,今日我四十寿辰,大人肯卖我这个脸子,我郑康凭空倒欠你一个人情了!”他说着哈哈大笑,亲自领着范安在晏首坐下,招呼侍从去拿酒,说要亲自先招待范安一番。

    范安推脱的功夫,门外突有人喊郑贵妃,桓王驾到!范安莫明心惊了一阵,抬头望去,便见那朱门高开的大门口,一顶缀金紫红的六人宫轿慢慢驻了下来。

    在院中站着的官员抖了抖袖摆,左右分开站好了准备迎接。范安站在晏首,远远看到一只雪白的手慢慢撩开了细锦流苏,而后一迈出了一位美妇人,那人体态略显丰腴,但玉面精致,风情怡人,左手摇着一把紫青相间的团扇,碧霞罗裙,娇横无岫,右手牵着十四岁的桓王,笑着慢慢走过来了。

    这便是传言深得圣上宠爱的郑贵妃,桓王的养母,郑康的亲妹。范安入朝快两年了,才第一次见到她。

    郑康笑着迎上去,跪拜道见过王爷。那桓王年已十四,个头却有些矮,好在五官极为俊俏,眼眸顾盼之间,看得出十分灵光。“今日是舅舅的寿辰,本王是小辈,何必拘礼呢。”他说起话来语气极老成,倒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但调子轻嫩,仍带着孩童的娇嗔,只见他眼光一扫,定睛在身后的陈以勤身上,道,“我多日未见老师,怪想念的,舅舅祝完了寿,记得把先生还给我。”

    “你便只记得郑先生,他不在这几日,你连书也不读了。”张贵妃笑斥着道,“先生回来,先打你几板子!”

    桓王笑着松开了手,他朝陈以勤走过去,站在陈以勤身边,说那也得先生舍得打我才是。

    郑贵妃又笑着轻斥了几句,便叫陈以勤将桓王带到后院去。刘林身份尊贵,不会在此间陪晏,而年经不到十五,按规矩亦不得饮酒。

    “孩子长大了越来越难管教,自封王离了我身边,更是心有余而力不及。”郑贵纪过去将郑康扶起来,道,“好在他极听陈先生的话,有他在,令我宽心不少。”

    她说话间眼睛滑过郑康身后,一下注意到了范安,笑道:“这不是范大人么?也来了?”

    范安心惊了一会,这郑贵妃身在深宫,怎么却认得自己?他不及细想,连忙扯了笑,上去做了一礼,说下官见过贵妃娘娘。

    张贵妃笑了,说不必多礼,我与哥哥许久未见,有些心里话想说,此间晏席,大人自便即可。言词间笑意盈盈,那声音听着,令人如沐春风。

    郑康与贵妃敬了范安一杯酒,交待了几声便入到堂中叙旧去了。范安松了一口气,想留个口信走了算了。不想人还没到门口,便有三位美婢跟上了他,小声客气地问:“范大人要去哪呀?”

    范安道:“我家中有事,得先回府,你们替我给郑大人留个口信,说我先回去了。”他说着转身要往门口去,不想那三位美婢却伸手拉住了他,其中一人道:“我家老爷交待了,范大人是此晏的贵客,绝不能怠慢了。特地命我三人专门侍候你呢。大人你这样中途离开,岂不是说我们侍候不周,老爷知道了,会责罚我们的!”

    范安拽回了自己的袖子,笑着说怎么会呢,你家老爷真要责罚你们,我来替你们说情。他只当是个笑话听着,完了还想出门。不料他走出三步,身后一美婢带了哭腔,说老爷家法严厉,今天大人走了,我们怕活不成了。范安被他吓了一跳,说你们别乱说。

    那三人不说话,低着头却掉起了眼泪。范安最见不得女人掉泪,当下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走,等你们大人出来,我亲自去告辞还不成吗?

    那三人面上一喜,果然止住了哭声。范安叹了一口气,慢慢踱回席上坐着去了。

    他坐落不久,便开始有不认识的官员来与他搭话,诚惶诚恐地来向他敬酒。范安推脱不过喝了几杯,眼见着人越来越多,借口要上茅房跑开了。

    他在中庭乱走了一圈,有一美婢找到了他,说大人是要去方便吗?范安说不是,我就想找个地方清静着坐一会。那美婢笑了,说那就到后院的荷花亭去坐一会吧。

    郑府后院的荷花池有三里宽,暮下时节已无荷花,但一眼望去仍是一片翠绿。范安在亭中坐下,荷风抚面,洒意微醉,说我就在这坐一会,你先去忙别的吧。

    那美婢应了一声,施施然便离开了。

    范安闭目静了一会,迷糊中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睁开眼,冷不丁却见郑贵妃和陈以勤正站在自己对面。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子一瞬间清醒了过来,起身忙对郑贵妃做了一礼。

    “早听说范大人不胜酒力,原来是真的。”郑贵妃掩嘴笑道,“范大人小憩的模样,像极了我的二哥。”

    范安嘴里呃了一声,不知这郑贵妃是要做什么。莫非她也来这亭子休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他本想张口告辞,但这贵妃娘娘开口又提到了自己的二哥,总得接个什么话吧。

    可范安又不认得她的二哥,叫他怎么接话。他跟这姓郑的一家都不熟啊!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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