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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16节

    一个是游侠在外的郭涣,他在午后来访,形色忿忿,在中厅俯身见礼后,抬起头开口便道:“小人有急事相求!”

    关靖忙问何事,郭涣道:“田蚡欲害我灌国相!”

    关靖听治焯说过,郭涣钟情昔日燕国宰相灌夫灌仲孺之事。数年以来,田蚡常常因为小事与灌夫不和。如今虽然灌夫已为庶人赋闲长安,但因他甘为失势的魏其侯之客,依旧与田蚡相互设计,希望对方死。

    郭涣当初投奔治焯,就是因为放心不下灌夫。哪怕曾经因为自己的情意被他人遥传给灌夫,令灌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颍川,甚至不让他踏入长安城。可之后他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亦不曾改变过心迹,连“国相”二字也不曾改口。

    关靖为眼前人动容,听郭涣详细道:“小人探知年前田蚡无礼于魏其侯,灌国相为之酒后与田蚡互斥,骂田蚡以下作手段敛不义之财,为此事,田蚡记恨在心,欲奏上一本,加害于他!”

    关靖宽慰道:“若在朝廷辩论,我一定尽我之力!”

    郭涣忧怒不定,心系灌夫之事,停留片刻便起身告辞。

    关靖送他至南门,眉头尚未舒展,忽然瞥见大门边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对方正整理藤箱上几支粗壮的红褐色干茎,初冒嫩叶的榆树间漏下的阳光落在那具颀长的身姿上,令走过的人们都不禁驻足回视。

    “柳阳丘……柳兄?!”

    关靖喜出望外疾走出门,那名青年这才转过身,对他捧袂笑道:“大中大夫,”他指了指藤箱上的药草,“ ‘不老草’锁阳,大人要么?”

    曾经邂逅卞扶风时,与之如出一辙的“止血草,要么”,令关靖恍然失笑道:“全部要了……快请进舍下一叙!”

    二人至中厅坐下,柳阳丘捉袖饮茶,环视过厅中一尘不染的簟席桌案,廊外花草丰茂的园圃后,不禁笑道:“原来不止住进 ‘姓治的人’家里,还鸠占鹊巢了啊!”

    关靖面上一烫,道:“柳兄愿再来长安,关靖讶然而喜。不过,您此来是……?”

    柳阳丘笑道:“大人说当初不再回长安的决定?扶风说,既游侠在外,何必还要作茧自缚,不过此次来,倒也不全为他那句话,主要是掘到锁阳,非到长安来沽不可。”

    关靖懵懂,见柳阳丘从箱中取出一截手臂粗的干茎,双手奉给他:“大人既然全部要了,何不验一验成色?”

    关靖接过锁阳,略一沉思便抽剑轻轻破开,干茎中果不其然落出一卷尺牍。

    展开一看,头一句便是“子都足下”,他脑中惊诧,射了柳阳丘一眼,便皱着眉把书信看完,而后又看了两遍,最后望着结尾的“谨再拜”,难以置信盯着柳阳丘问道:“他的?”

    信中未提“治焯”二字,也未提“材官”,单以“仆”自述。但满篇问花问草之词皆喜气洋洋,关靖心忧了三足月,此刻终于忍不住展眉笑了起来。

    柳阳丘望着他,也笑道:“看来都是好事。”

    关靖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一凝道:“柳兄如何与他结识?”

    柳阳丘道:“我与扶风游走边疆关市,出入雁门郡,自然听说善无县营中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随他人去好奇一观,哪知还真是昔日名震朝野的治焯大人。”

    关靖卷起木简,目光中聚满关切:“他信中什么要紧的事都未写,他究竟如何?”

    柳阳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治焯请他莫说之事,他思索半晌,开口道:“善无县营中遇到故人,名唤 ‘荀彘’,保他不受操练之苦,在军中濯衣洗被,劈柴炊饭,夜守营门。”

    关靖沉吟片刻,放下心来,说:“如此,善也……”

    柳阳丘见时隔近一年,关靖气韵虽沉稳不少,提到要紧之人,心境竟还是那么单纯,不禁苦笑道:“大人可记得 ‘荀彘’这个人?”

    关靖摇摇头:“他的故人?未曾听说。”

    柳阳丘叹口气,只好实话实说:“他身上已无保命之剑。夜勤营门,边关天寒,时常降冰雹冻雨,其余门士皆可避于望楼、亭下,唯独他被责令立于雨雪中坚守。”

    关靖皱眉,半晌却道:“雨雪罢了,他不至于连此种小事都挺不过去……可有冻坏肌骨?”

    柳阳丘无奈地看着他,缓缓道:“大人既言此乃小事,他倒也未遇到什么大事。我听他营中友人所说,他常需按候长指令担任执事外的教训,譬如炊事稍慢,或将士衣被洗后偶有破损,便鞭笞加身罢了。尽是皮肉之累,无伤筋骨。”

    关靖此时面色才凝重起来。

    柳阳丘话闸一开,便不再保留,接着道:“军中材官搏杀的技能,如角抵、手博、蹴鞠、射箭等,他皆不可参与。照此下去,即便雁门太平,不受戈矛侵扰,等长安天子秋祭时,亲临士官的审阅之中,恐怕他一项检试也无法胜任,只能甘领责罚。届时他连剑都握不稳,守边之士,难不成要靠女红来博得宽恕?”

    关靖跪起身,不安道:“我要如何助他?”

    “杀了荀彘,”关靖一愣,柳阳丘失笑道,“若真要杀这个人,他又何劳大人出手?罢了,我也不劳大人为他忧虑,”见到关靖知晓实情后的神色,柳阳丘仿佛才觉得不枉此行,“他在路上结识了一群椎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那群壮士心有所向。二月前徒步至善无县营,请求入军。个个年长于他,却皆尊他为 ‘大兄’,荀彘因此有所收敛。他既然能忍辱负重,我想他也有他的打算……此为他的近况,若大人愿意回信,明日我再来。”

    他顿首后起身告辞,走出门时忍不住提醒道:“千里传书,小人请大人多多思量,切莫只言 ‘君子善余亦善’之类的情话。”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他那卷尺牍,大人也请多看几眼,可否?子都君?”

    听见这个称呼,关靖怔了怔。欲留柳阳丘住下,可对方说还有其他故人要见,便只好只身回到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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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打开治焯的书信,他伸手轻触木简上的墨迹,忽然目光一凝。那个人看似不经意的言辞之间,每一句倒数第二字竟连成了一句话。

    “仆偶遇淮南王旧部,安确屯兵,四处走动赠诸臣重金欲反。此讯大好,然君先按下,且等仆立据再奏。”

    关靖皱起眉头,那个人身份微贱,仍把这么大的事揽下。可关靖在关内一无交好,二无死士,淮南国更不曾去过。要如何助力于他,倒非易事。

    何况眼下麻烦一堆,田蚡虽然告病不上朝,可左内史公孙弘在朝议时动辄就提名问他,偏偏刘彻也愿听他的言论,从不阻止公孙弘这一举动。而他的观点,公孙弘时而不遗余力褒赞,时而又大肆反驳。虽然早就料到公孙秋兰以贤人之名举荐的人,多少有点来者不善。但她也摸清以治焯的性情,绝不会无故出尔反尔。如是为自己竖起了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对象,令他十分困惑。而且,他自从被拔擢为大中大夫后,不少朝臣频频来巴结。如果不予理会,少不得在朝中树敌;若是与他们迎来送往,又恐怕无意中结交了心怀叵测之人,或遭到刘彻忌惮。

    真不知道当初治焯是如何把这些人情拒之门外的。

    除了朝政之外,他还依治焯先前的建议,拜常侍郎东方朔为师,常常要赶在他酒肉佳人的间隙里,请教学问,忙得晕头转向。此刻要找到什么人替他到淮南国秘密打听这些事,还真是有心无力。

    如今郭涣又向他托付了灌夫之事,田蚡究竟会如何上奏?此等外戚纷争,刘彻又会给予众臣当场议论的机会么?

    边关之事,听闻匈奴营中出了一名新锐将领,名叫阿斜儿,大概年纪相仿之故,霍去病扬言要斩其首以谢王师……

    这日深夜,就在关靖被诸多烦心事和对雁门关那个人的思念担忧折磨得辗转反侧,无法阖眼时,听见三省室外传来石驹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人,有客密访,您睡了么?”

    “何人?”

    “水太医。”

    关靖翻身而起:“快请!”

    水河间一改平日素衣宽袖的装扮,一袭全黑的夜行衣,若是被人捉住,少不得要细细过问他究竟是何目的。

    但就神色而言,他依然是那谨小慎微的少年模样,伏在中厅案边,战战兢兢,关靖请了几次才抬起头来。

    “太医不顾犯夜之过,找关靖有何吩咐?”

    听到“犯夜”二字,水河间的眼睛微微闪烁,振作半晌才说:“大中大夫请恕河间冒昧……下官无人可托,昔日治焯……大人……于河间有恩,而今大人被贬,下官走投无路,想必大中大夫与治焯大人同心同德,所以……”

    关靖知道他说的“有恩”,是指前次受田蚡爪牙驱使,在治焯汤药中投毒,事发后治焯不责反赞其“首孝悌”之事。

    少年吞吞吐吐,关靖安抚道:“关靖与治焯多次承蒙水太医救治,您何必客气。关靖若能为君走牛马,也是理应回报的分内之事。”

    “唯……唯……不敢,不敢……”少年又踌躇半晌,才道,“丞相遣人再次找到下官,令下官调制慢毒……下官不敢拒绝,却,却也不敢害人……”

    关靖一怔,问:“欲毒何人?”

    “下官不知。”

    “前次人主岂非说过,若有人再胆敢令太医为虎作伥,向人主直言便是?”

    “怎么敢……人主以孝为先,丞相可是太后胞弟,只要不是谋反,任何错误,人主也不可能治舅父死罪啊!”

    关靖眉心又皱了起来,沉吟道:“既是慢毒,丞相何以检验太医调的毒/药是否奏效?”

    水河间眼中积满泪水,嘴唇颤抖道:“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若他加害的人不死,下官及家人命将不保。”

    又是这一招!

    关靖心中怒火腾起,他站起身在中厅里往返踱步,忽然之间,计上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十九间毒计

    次日,田蚡果然现身西宫北阙下。

    等候上朝的百官见他竟纷纷下拜,在朝文官中只有关靖对他长揖见礼。

    田蚡走过关靖身边,眯起笑眼道:“大中大夫……两月一迁,高升好快啊!”

    关靖微笑回敬道:“仰仗丞相助力!”

    “哦呀,岂敢岂敢!”田蚡边走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道,“真正助力的人,岂非曾在您枕边?可如今呢,昔日中丞府更为大中大夫府,旧人是死是活都不知……我还是好自为之,否则,怕哪日丞相府也易主喽!”

    四周田蚡党羽望着关靖,窃窃私语什么“纣王因妲己失国,中丞莫非也因难过美人关而失位”、“其心叵测啊”之类,令关靖心下一顿。

    上朝之后,田蚡就奏请刘彻,说:“灌夫今为庶人,却每日食客数百,动辄观天象,画地域,不知在谋划何事;且他横暴颍川郡,抢女夺财,令百姓苦不堪言。请陛下命廷尉立据以查。”

    关靖正要履行对郭涣的承诺,上前反驳,刘彻却先是问候了田蚡的安泰,接着便道:“丞相职内之事,何必奏请,您来查办便是。”

    再来便议其他事,关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退朝回邸宅后,郭涣已在中厅等候多时,听完关靖转述的话便愁眉不展。

    恰逢水河间再至宅中拜访,说田蚡令他当日必须回复,否则灌夫之事,他也会被牵连进去。

    中厅中一时愁云惨雾,关靖三缄其口,最终忍不住道:“我有一计,不得已而为之……”两人目光立刻明亮起来,他深思半晌,道,“丞相害人匪浅,偏偏正道无法惩治。水太医,他称病三月,病情是真是假?”

    水河间点头:“风邪入体,伤风不断。但通常伤风七日,最长不足月便可痊愈,何况丞相用的是最上品的药,养尊处优,亦无其他顽疾。依下官所见,丞相之疾,每愈之际便再次伤风,似故意为之。”

    关靖与郭涣对视一瞬,郭涣便接道:“他日日进补,但就小人观测,确有数次沐浴之后便走进风中静立……真是难为他了,称个病还要自损肌体!”

    关靖笑道:“谁让他是重臣,又是人主舅父?不动点真格,岂非欺君?可他那么做,又是为何?”

    郭涣思索道:“丞相府戒备森严,小人探听总不真切。不过,前几日诸王朝觐之际,淮南王到他宅中说是探病。小人伏在墙头,听见淮南王怒骂 ‘又是他们!坏我好事,此信义再建,难!’,田蚡劝他收声,想是他们反计败露,对方不复信,而他也想避过这个风头罢!”

    关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继而对水河间道:“君且应允丞相之命。”

    水河间犹疑,见关靖神色中也是不确定,他不禁问道:“大人说有一计,究竟是……?”

    关靖问他:“丞相命您调的慢毒,可有解?”

    水河间道:“唯,毒皆有解,但毒性却有快慢,快不及解,如鸩;慢则无妨。然人之脏腑并非铜铁,服入慢毒,再以解药,虽不致毒之剧,亦会造成其他伤害。”

    关靖冷笑道:“把丞相欲予他人的药,赠予丞相服入罢!”二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接着道,“丞相要的毒,您给他假的,相反,丞相既然日日进补,在他的补汤中置入他欲加害别人的慢毒,可否?如此一年下去,他人无伤,丞相毒发,也就无暇伤您了。”

    水河间先是被这个计策点亮了眼睛,接着却又惊惧起来,半晌无话。

    关靖既然说出了口,也就不想再挽回。他问郭涣:“丞相食饮可有试毒?”

    郭涣点头道:“唯,宅中用膳以银器,他处食饮则入口必以银针试之,银器、银针若不改色,则再以人试。现今为他试毒之人名唤 ‘柯袤’。”

    “是什么样的人?为他试毒可有怨?”

    “据小人所知,柯袤之父曾为田蚡家臣,老死被田蚡使金厚葬。袤年方十九,承父愿,愚忠者也。为田蚡挡刀堵毒,心甘情愿。”

    “他身边竟有这种人?”

    关靖皱眉沉吟,郭涣看出他不忍祸害别人,道:“投毒之事,小人愿意一试。”

    关靖大惊:“不可!”

    “请主人放心,”郭涣笑了笑,“既是慢毒,需长期以投,若您亲自出手,一则良机难觅,恐毒更慢,难保水太医;二来,长久行动,万一败露为这种人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会自惜,太医的解药我一定按时服用。”

    水河间惊讶望着郭涣,眼中畏惧之色平息下来。

    关靖欲阻止,郭涣却按住他的手道:“无非略伤脏腑,为了我国相,小人死千万次也可。请您就莫再担忧!”

    水河间见状,也对关靖道:“郭兄大义,对河间也有大恩。”他转向郭涣,俯身拜下,“我必定尽力减少毒于郭兄的伤害,若您因此抱恙,河间亦不独活。”

    关靖见二人都无法劝阻,深思半晌,最终长叹一声:“此事如果败露,我自会担负全责。二位也请小心谨慎,一旦有变故,立马全身而退,关靖就重重托付二位了!”

    三人在室中低声商议计划,直到天色昏暗,水河间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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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田蚡的车马驰向西宫途中,经过关靖的邸宅时,被一阵喧哗吸引。

    他低声命御者“慢行”,伸手将舆帘撩开一线,只见一名青年赤/裸着上身跪在关靖府邸南门,似在请罪。

    关靖从门里走出,翻上马背,冷冷对他道:“昔日见你通音律,留你助茶余饭后之兴,哪知君倒研究起旁门左道来!我处不留你,你走罢!”

    随着车舆前进,田蚡视野转到青年正面,欲放下舆帘的手一顿,自语道:“郭涣郭公仲?”

    只见郭涣双目赤红,一再求道:“大人勿怪,小人实则为大人忧心……小人……小人知错,求大人大量,小人亦无处可往啊!”

    关靖已拨转马头,朝门吏丢下一句:“他若再喧哗,鞭笞逐之!”便往西宫驰去。

    郭涣唤道:“大人!大人……”

    田蚡的车走远,大中大夫府邸的门吏对郭涣裸/露在初春寒风中的肩背挥鞭下来。

    这日傍晚,柯袤于杜康酒肆一楼找到了颓然饮酒的郭涣。

    他先至郭涣旁边的桌案坐下,静静观察他半晌。只见郭涣把耳杯一次次斟满,面色泛赤,一声不吭。但数杯下来,他眼中潸然抖落水光。

    柯袤看时机到了,却不知为何,望着青年伤怀之色,他心中一痛。怔了半晌才移过去,问道:“您不是大中大夫的食客,郭公仲么?”

    郭涣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叹口气,继续将耳杯斟满。

    柯袤看了看他脖颈上露出的鞭痕,说:“快要夜禁了,您为何不回宅中,一人在此独饮?”

    郭涣手中的耳杯微微一颤,酒洒到桌案上,他失神用袖缘去擦拭,忽然像惊醒似的,以半湿的袖缘盖住脸,低声啜泣道:“小人遭大中大夫嫌隙,还有何宅可归?”

    柯袤见他接着便失声痛哭,有点手足无措,挺了挺背道:“究竟所为何事?”

    郭涣深吸一口气,止住泣涕,怔了半晌,望着他轻轻摇头:“涣之耻辱,不足道也……”

    柯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郭涣又闷头饮酒,他观望对方的神色,又过了一阵才起身退了出去。

    等他再次看到郭涣时,对方正被酒保强请出酒肆,当着他的面将门关上。郭涣就地跌坐,手中还擎着一壶酒。巡城北军经过,伸手捉起他的衣襟,欲将他带走,他却不管不顾举起酒壶仰面直灌。

    柯袤只好快步冲过去,拦下北军卫士,将他架走。

    郭涣一路阖着双眼,走得跌跌撞撞,有时干脆直接挂到柯袤身上,被他拖行。直到柯袤停住脚步,仿佛在对谁低头行礼,道:“大人,他神志不清,不知还能否应对。”

    接着他便被轻轻扶着坐到地上,有门在身后关上了。

    田蚡的声音传来:“郭涣……郭公仲?”

    郭涣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睛,环顾四周,见自己已身在一间铺着簟席的雅致室内,目光飘忽回到眼前,看清眼前人时,他似惊得酒醒大半,浑身一颤,接着便俯下身叩拜道:“丞……丞相大人!”

    田蚡眯起眼微微一笑,道:“还识得老夫,善也!”

    接着便递给他一盏茶水,郭涣接过茶盏,连连顿首道不敢。田蚡坚持,他才战战兢兢饮下半口,接着便垂头望着膝前被灯火照亮的簟席纹路,闷声不语。

    田蚡咳了一声,望着他关切道:“公仲究竟遇到何事?老夫看能否为你出出主意。”

    郭涣长叹一声,眼眶湿润望着田蚡,半晌才道:“丞相为何要救我……春寒料峭,让小人冻死在长安街头,或被北军卫士捉走,让酷吏杖毙在狱中罢了!”

    田蚡盯着他,笑了笑:“犯夜而已,至多关上一夜,不至于杖毙……不过,老夫曾经也愿你来我门下,可惜当初无此福分。而今有此福分之人,却不惜你之才,是么?”

    郭涣闻言,眼中又要滴下泪来,他吸气平稳自己,哽咽道:“唯……小人当初心被狗吃了,竟一腔热血空投灌夫,他却使人遣我走……后来投奔中丞大人,本想此生不缺吃穿,谁知他自身不保……因为治焯大人之故,大中大夫对小人本来就有妒意,治焯被贬,大中大夫……关靖他口蜜腹剑,要小人留在宅中奏八音,兴致来时,又要小人为他说兵法,可小人近日研习方术,今日被他撞见,便怒斥此为旁门左道,将小人撵了出来……”他皱眉缓缓摇头,“一而再被撵出门,此乃侮辱……!”

    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朝一旁门柱撞去,门柱发出巨大的“嘭!”响,田蚡本来冷眼看着他,一动不动,闻此声仍被震得浑身一抖。

    门一下子被推开,柯袤提剑闪身进入,惊见郭涣额头沁出血,晕倒在地。

    田蚡望着流血昏厥之人,似对柯袤,又似自语道:“视方术为左道,倒真是他的做派……”

    他挥挥手,让柯袤带郭涣另去一室,为他寻医治伤。

    与此同时,在皓月之下,长安城的另一座邸宅里,借宿的柳阳丘讶然望着关靖跪在流丹溪旁,拎起一桶水,自头顶灌下。

    柳阳丘大步上前,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故?”

    关靖不顾冰水劈头盖脸刺入眼中,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淡淡道:“违背 ‘磊落为人’父命,算计人的一点惩戒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请罪,那时候常常是把上衣脱了,露出肩背,再跪下,“负荆请罪”的廉颇还背了荆棘条儿。试读说有点困惑,就为各位大人赘述一声~

    ☆、卷五十结义之局

    三月朔,善无县营外来了一群行商,叫卖关内运来的玩物、漆木器皿和女红织品,也有关外的毛毡、狐裘、药草等。一时间关市热闹非凡,百姓和众士穿行其间,挑挑拣拣,内外行商走贾各有所获。

    其中一俊美男子立于营门外,藤箱上是翠绿的药草。荀彘提着硬鞭看到他时,男子旁边站着他的材官,接过一大束丹参便藏于怀中。

    二人还在窃窃私语,荀彘上前抡起鞭子就对着那名材官的背抽过去。

    “谁允你出营?什么时候了?饭炊了么?!衣洗了么?!厉兵秣马哪一样你做完了?!”

    他气哼哼抽了七八鞭,材官倒是无什么大反应,那名采药师望着材官屏气忍耐,眼中惊讶看向荀彘,道:“候长大人,您可知您鞭笞的是何人?”

    荀彘盯着他:“尔是何人?”

    药师捧袂道:“小人柳原柳阳丘。”

    “我训斥我的人,就是抽死他,也与你无关!”

    柳阳丘盯着他道:“治焯过去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猛士,现今被人主下诏贬官,可见人主视其重要的程度。而您鞭之如牛马,用之如贱妾,您就不怕哪日人主再赋予他重任?您届时打算自切以谢么?”

    荀彘怔了怔,回过神再一鞭抽到治焯身上,轻蔑道:“有我在,就无他那一日。”

    治焯劝慰看了柳阳丘一眼,转过身望着荀彘不敢再挥下的鞭子,笑道:“每次训诫治焯,都劳您亲自动手,候长费心了。”

    说着拱了拱手便要回营,荀彘却用鞭子抵住他的胸口,问:“怀中何物?”

    治焯伸手将丹参取出来,递到他面前:“止血草,候长要么?”

    荀彘接过看了一眼,便丢到地上,踏了几脚,绿草被蹂烂,裹满泥沙。他望着治焯眼中不忍之色,笑道:“拿去止血罢!”

    治焯唯了一声,俯身捡起那团东西,仍藏进怀中往门里走。听到荀彘还在跟柳阳丘言论,耻笑他:“这种人,人主会复用?增笑罢了!……”

    回到锅灶边,治焯才将那一大束沾污的丹参取出来,束绳解开后,茎中藏着小半个拳头大的泥丸。他把泥丸砸破,里面是一尺帛书,还有两枚金半两。展开帛书看上面的字,嘴角缓缓扬起。

    “大兄,那是何物?”

    治焯回过头,见赵破奴走近,劈手便将他手中的书信夺下,皱眉看了半晌,指着帛书问:“此字念……”

    “崛。”

    赵破奴又问了几个字,治焯一一作答后,失笑道:“赵兄何时对咬文嚼字有兴致起来?”

    赵破奴再把信看了一遍,望着治焯:“满篇嘘寒问暖,家书?情信?……”他皱眉想了想,“言辞倒不像个妇人……是个男人?”

    治焯把帛书抽回,蹲下身去洗丹参,赵破奴正想追问,却见治焯后背上衣衫破口,血沁出来,顿时怒道:“又是他!你为何不愿我等杀了他!”

    “他对你们不是很好么?”治焯将洗净的药草捣碎,褪下衣衫,请赵破奴为他敷到背上,“但凡受伤、风寒,还亲至帐中喂你们汤粥?”

    赵破奴见治焯重新穿好襦衣,肌理精壮的肩臂胸膛被粗葛布盖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说:“我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话音未落,就听荀彘的声音远远传来:“竖子!治焯!滚过来!”

    治焯转过身,抬手按下赵破奴瞬间捏硬的拳头,看着演武场边荀彘盛气凌人的架势,淡淡道:“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还有多少能耐,能否为我所用。”他动身往荀彘处走,走两步回过头,对原地玩味“为我所用”四个字的赵破奴露出微微一笑,说,“自然,若他值得被杀,我定用他的血来祭我峭霜。”

    “峭霜?你的剑?”赵破奴望着已走远的身影,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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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长大人。”治焯朝荀彘拱手。

    荀彘看了看他,说:“稍后县太尉将亲至营中,你多备一些肉脯酒食。”见治焯口中称唯,视线落到了他腰间的剑上,他拿起手中的铁鞭握把便往治焯头上挥斥过去。哪知治焯脚下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避过,他倒差点失衡跌倒。

    “小人不擅庖厨,若饭肴不合口,岂非得罪太尉?”

    荀彘心中惊讶,由于他刚才出声张狂,四处操练间隙的士卒皆望过来,此刻治焯再轻轻带了他一下,令他稳住,却颜面尽失狼狈不堪。回望面容平静的治焯,他半晌说不出话。

    恰好玄目被人牵着缰绳,拉着一舆粮草经过,他冷笑一声,边走向玄目,边嘲讽道:“不擅庖厨?你的马岂非也不擅拖草运粮?你可知对于这种不中用的牲畜,最好的赏赐是什么?”

    治焯神色复杂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长鞭,他像获得了更大的鼓舞,朝玄目举起鞭子作势要抽:“那就是赏它一顿好打!”

    不料举到半空的手腕被治焯捉住,手中长鞭转到了治焯手上。

    “鞭打牲畜这种小事,何劳候长亲自动手?”

    治焯眼中射出冰霜,微微朝他笑了笑,挥起鞭子以令人惊讶的幅度朝玄目抽去。鞭声破风,在空中甩出惊心的“啪”响,铁条落到玄目后腿上,击出一片尘土。玄目受惊,一声悲鸣,腾起前蹄欲逃,可身后沉重的粮草扯住了它。

    荀彘本想看到治焯不忍爱畜被笞打的神情,可此刻那个男人脸上似乎能落下雪来,一鞭鞭不遗余力抽打玄目,口中还骂道:“昔日你日行三百里,我视你为良驹!而今你拉辕驮草,尚不如驽牛!留你何用!”

    玄目嘶鸣惊天,腾跃溅起的尘土漫溢。而令众人更加惧怕的是平日里待人以礼,对候长逆来顺受的男人,竟对这匹当初不舍予荀彘的役畜痛下狠手。

    连远处观望的赵破奴和路博德都讶然不已,更不必提立在治焯身边的荀彘。

    “候长,要小人将它打死么?”

    治焯停住鞭子,回过头朝荀彘请示。

    “住……住手!”荀彘这才回神,“如此良驹,军骑中尚且难寻……你……你……”

    “是么?”治焯把鞭子双手递还给荀彘,说,“下次若大人还欲教训它,切莫纡尊,令小人出力便是。小人去炊饭。”

    他说完便走,荀彘在原处震惊半晌,才跑到玄目旁边,对牵它的材官道:“快把它拉走,今后莫再用它负重……也……也莫再令那个狂人接近它!”

    这日傍晚,善无县尉郭昌率两名士史巡营,检试材官、骑军之技时,治焯被荀彘命令“不得离锅灶半步”,为了避免他崭露头角,连营门也不让他守了。

    近亥时,路博德才过来寻他:“长官们皆已睡下,大兄难得清静,也去睡罢!”

    治焯将手中就灶火读的帛书默上一阵,再看了一眼,便扬手丢进火中,焚尽掩火后站起身。

    路博德不似赵破奴般对帛上言词好奇,却在他身旁忽然笑道:“我看过玄目,鞭笞如是,伤痕却一丁点都不曾落下。大兄,你身后鞭痕,还比它厉害得多。”

    治焯心心念念关靖书信中的两件事,一是要他“伺机崛起,莫等废”,二是说自己“布阵慢除武安”。听到路博德看似陈辞,实则试探的话,坦率笑道:“高举轻落,鞭声响在空中,只为造势罢了!玄目毕竟是一匹好马……”他看了看路博德的眼睛,敬佩道,“路兄心细如发。”

    “提到心细,大兄焚化的家书中,可内有乾坤?”

    治焯脚下一滞。

    路博德既然问,无论动机是什么,必然对他的有所隐瞒感到不满。赵破奴看过原文,虽然关靖效仿他,把内情都分字隐藏进信里,但赵破奴对他所存的念想,可能就劫道时要他“温席侍寝”,以及就写信者“是不是个男人”的疑问,会令他找路博德商讨,少不得把信的原话说给路博德听。

    暗夜中,他细细地打量路博德眼里的神色。

    一群椎剽,因他一句话就徒步一千七百里赶到此处,无谓生死自愿充军;荀彘厚待他们,他们却因为治焯一人受辱而不领荀彘的情,多次想要设计杀他……可路博德的问题事关重大,就算他无二心,万一走漏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定了定神。

    赵破奴的记性有那么好么?

    如果赵破奴真的将信的内容默记下来,而路博德已察觉其中玄机,他再不说,便是不信义之小人。

    他究竟该不该说?治焯感到头疼,为何他至今所遇之事,动辄就要牵扯上他人的性命?

    可就初次他们短兵相接起,他就判断路博德重义,赵破奴重情,其余人也乐得听赵破奴指派。此二人都是他相中的人,眼前这一关,在他明知赵破奴尾随的情况下,还敢展信说给他听时,他就处心积虑布下;当众鞭笞玄目,不也是他为“伺机崛起”,顺势而为做的一局棋?

    此乃险招,却不得不过。

    治焯淡淡笑了笑,问路博德道:“路兄与诸兄曾听命淮南王,听闻淮南王治国有方,为何你们舍弃他的粮饷,愿到野林中做了游寇?”他望着天上的月钩,“既然你们跟着治焯到了此营,我想理由就不是当初你们所说的,为了图个自在吧?”

    路博德听问,坦然一笑:“王侯再好,我等作为棋子,也不想陪他为反贼,提刀杀自己人。”

    治焯缓缓道:“君可知,你方才所言,稍有不慎,将牵连诸兄人头落地?”

    “什么不慎,”路博德失笑,“如今我等为材官,居边塞,人头难道还在自身脖颈上?你可是人主心腹,莫非你以为我等志向就是劫道?我等来此,难道不是追随你么?”

    “治焯何德何能?”

    路博德摇头道:“人活一世,就为活得有滋有味;我们兄弟十二人,就为寻一个可让我们有滋有味的人,带着我等好好体尝一番峥嵘岁月。”他凝视着治焯,“因你一饭,我等认为,彼人非君莫属。”

    “既如此,”治焯再笑,“治焯的家书,路兄该什么都知道了罢!”

    “你欲诛丞相。”路博德目光如矢,接着失笑道,“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武安:武安侯,田蚡的侯爵。

    ☆、卷五十一再展头角

    “你欲诛丞相,你还钟情一个男人。”

    治焯微笑点头:“然。”

    说罢就与路博德一同回营帐中,其间只字不提要他保密之类的话,此举反而令路博德颇觉讶异。半夜治焯隔帐听赵破奴低声追问路博德,路博德只道:“唯,大兄好龙阳。”

    其余什么都没有说,治焯在心中失笑,枕在环首刀上沉沉睡去。

    不久后被一阵战鼓声惊醒,四周传来“胡人夜袭!”的低语,他拿起刀便与同僚一起奔出营帐外。

    善无县材官五千、骑军八百至演武场聚集,善无县县尉郭昌骑在马上,举剑向天道:“胡人乔装行商,夜犯雁门郡。烧我大汉民宅,杀我雁门百姓!此辱可忍乎?”

    士卒们气贯长虹道:“否!”

    郭昌道:“现我与诸子拔营前往雁门支援,起!”

    说着亲领骑军先出发,身后跟着持弓箭、戈矛、盾和环首刀的材官往雁门行进,一时间马蹄声纷乱,四处黄尘滚滚。善无县营距雁门不过几十里,治焯被荀彘勒令运送辎重,身上只有一口刀一条鞭,还要顾及役马驽钝,行进速度堪堪超过徒步材官。

    路上半夜寒风阵阵,身边材官口中呼出白气,一路走了半宿,到天快亮才赶到雁门,汇入郡太守的阵营。

    眼见城墙外茫茫一片大雾,雾中不断有伤兵被运送回来。长城内外无战鼓喊杀声,治焯跳下马车,一路往前过问,才知道进犯胡人不足一百,却个个是射雕者,箭不虚发,以一当十。见援军至,便起身上马跑了。

    现下他们扑了个空,雁门却死伤近千。而他靠近太守营帐附近,听郭昌请求追击,郡太守却道:“县尉材官夜行,想必也困乏不敌。强敌士气高涨,追之折兵恐怕更多。不若先整顿军马,从长计议。”

    治焯皱起眉头,见路博德和赵破奴一行人也在旁边侧耳听,便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到一旁。望着骑军小憩的角落,马匹喷着响鼻,精神抖擞。他压低声音问:“诸兄可擅骑射?”

    路博德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等在淮南皆为骑士,大兄欲 ‘伺机崛起’了么?”

    治焯点头,说:“胡人杀伤我军近千,可能箭已将尽,白白放他们走,我心不甘。”他低声说了他的计划,其余十二人统统称唯,应他安排前去准备。

    大约一刻后,郭昌从太守帐中出来时,正好看到十几人偷偷提着行囊翻身上马。与此同时,就地休憩驻军的空地上,荀彘正大踏步冲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喊了声:“治焯,你欲何往?”

    十几匹马瞬间扬起前蹄,往城外冲刺,旁边骑军尚未回过神来,马已绝尘而去。郭昌大惊,而视野中被称作“治焯”的男子回头看了荀彘一眼,便起身飞跑,边跑边从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数千军骑中一匹黑马应哨飞奔到治焯身边。等他和荀彘翻身上马前去追时,连同玄目在内,十三匹马已成了北边辽阔原野上映着朝霞的小黑点。

    治焯骑在玄目上,与路博德他们在离雁门十里处汇合,接着便牵着马隐入树林中。

    十三人细细商讨接下去的计划,让马休息一阵,用厚厚的布帛包住马蹄,策马穿树林继续往北追去。大约又追了五十里,途中远远看到那群胡人骑马拉车,牵着数十个雁门掳来的百姓,往北慢慢走着。胡人大声谈笑,挥鞭抽打俘虏。治焯一行人离他们最近的时候,能听到胡马的嘶鸣和百姓哭喊。十三人恐打草惊蛇,便翻身下马牵着马徒步,之后才敢上马继续驰骋。又轻行了大约五十里,到达一大片延绵的密林中。日至中天,约午时,掐算着胡人行进路线和行止时间,勘察地形后,便下马做准备。

    直至近酉时,日遁西山。林中雾气渐起,四处渐渐暗沉下来。

    等晚霞褪尽,他们听到那群胡人走近,有人升起篝火,似在附近驻扎下来。

    胡人饮酒食肉,待他们笑声更加放肆并带上酒意时,忽然听见附近林中有人大声说话,还有马的嘶鸣。顷刻之间,胡人便收声下来。有人喊着治焯他们听不懂的话,近百人连成三排,前排跪,中后两排直立,朝林中看不清的十几人一阵箭雨射来。

    射了一阵,箭矢破风声停止,胡人却见林中的十几人纷纷挥刀大笑,便再次用剩下的箭又一阵射。如是三番,等箭将净时,有人发现蹊跷,便挥手喝止,派一人前去打探。

    那人上前,才发现林中立着十几棵树枝杂草扎成的人形,人形上穿戴着汉人的衣帽,密密麻麻扎满了他们的箭,附近的树上,草丛中,也是射入的流矢。

    他大声向身后喊着什么,其余胡人大惊,纷纷奔上前来,才发现中计。正在他们四面张望之时,忽然看到四周几条粗绳索被腰刀斩断,与此同时,他们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回神,便跌入了脚下一丈深的陷阱里。

    陷阱底部布满向上直立的箭镞,一时间惨叫四起,陷阱口上却盖下来一块木栅栏,听到有人移重石将木栅栏压住了。

    陷阱外传来短兵相接之声,阱中人眼见有人扑倒到覆盖阱口的木栅上,接着便一动不动,身上滴下血来。

    他们携带的箭矢已用尽,跌下陷阱时又多多少少受了伤,此刻人叠人困在坑洞之中,窄小的洞口弥漫下死尸的血腥味,胡人大骇,在陷阱中大声喊叫,然而根本徒劳。

    ◆◇◆◇◆◇◆◇◆◇◆◇◆◇◆◇◆◇◆◇◆◇◆◇◆◇◆◇◆◇

    郭昌和荀彘一路追,却在治焯他们首次遁入密林时就迷了路。等他们摸索着赶到附近,被胡人的火光吸引过来时,正见到十几人挥刀斩杀剩余的胡人。射雕者虽不堪近身相搏,却臂力强健,并不好对付。

    他二人讶异中只听治焯道:“活口能留便留,留不了便杀了罢!”

    于是那十几名材官便不再手下留情,胡人驻扎的营地里惨叫连连,不到一刻钟,地上便堆满尸体,不远处则是瑟瑟发抖的汉人百姓。

    郭昌与荀彘对视一眼,也举剑冲了进去。治焯见到他二人,不慌不忙把手下撂倒的胡人用绳索捆紧,揖礼道了句:“县尉,候长。”就转身与其他人一起用刀把百姓身上的皮绳割断。

    “你……擅自领军,可知是死罪?”荀彘眼里映着胡人升起的篝火光,满眼畏惧之色,却脱口说出这么一句。

    一时间,无论是路博德等人,还是被释放的百姓,全部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有不解,也有愤怒。

    治焯像没听见,向郭昌揖礼道:“县尉大人,小人一行十三人未受命而私自行动,愿将功赎罪。”

    郭昌走到被活擒的胡人面前,总共五人活下来,地上还有十来具尸首,被解救的百姓有三十多人,而与治焯一同来的十二人,人人几乎毫发未损。他目光环顾一周,问道:“其余胡儿都逃了么?”

    “非也!”赵破奴由于荀彘一句话,气得髯须抖动,一出声嗓门洪亮,他大踏步走到林中陷阱处,朝二人指示,“其余人等皆在下面。”

    二人望过去,刹那间,却见尸首掩盖的木栅栏中飞出一支箭,直射向荀彘。

    “赵兄留神!”

    治焯话音未落,已挥刀击开扑向荀彘面门的箭。与此同时,赵破奴也抽刀朝木栅缝隙中直刺下去,只听几声惨叫,赵破奴怒道:“尔等再胆敢偷袭,我就把火堆泼进去,就地将尔等化为灰!”

    郭昌见眼下如此多勇士,又惊又喜。荀彘还在那支箭的后怕中怔怔,救了他一命的治焯不以为意,单是冲郭昌说:“陷阱中尚有七十多名还活着的胡人,林间有近千枝箭。”

    郭昌眼中迸发喜色,他问:“壮士名唤治焯?”

    “唯。”

    郭昌疑惑道:“为何日前将勇检试未曾见过君?”

    路博德笑道:“彼时治焯忙于锅灶间,为将士炊饭洗衣,未得见大人。”

    郭昌望向路博德,咀嚼他的言外之音,接着便皱眉回视荀彘。

    “无……无论何者,也无论何事,县尉巡检,推脱便是有罪!”荀彘眼神闪烁,却把错推到治焯身上,眼见其余人眼中像要冒出火来,他两股战战,忽然朝郭昌跪下道,“下官教导无方,今日治焯协同其余人私自脱阵,下官也愿领罪!”

    郭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大致明白荀彘有意打压着他属下人。他想了想说:“孰人说治焯是私自领军?”

    治焯一愣。

    “是我不顾太守之命,令他带人偷袭胡人,”郭昌接着道,“刚才一役,我已检视他的身手。你且起身,立马回营班师过来,将胡人俘虏带回去,我饶你先前因私而埋没我勇士才干之过。”

    荀彘连连称唯,起身上马走了。

    郭昌又命人将地上的尸首统统搬到陷阱口上压住木栅,再安排几人守在陷阱边上,才回过身叫住治焯。

    “你一行十三人,未损一兵一卒便将胡人射雕者统统擒获,是如何设计?”

    治焯详细说了之后,郭昌微微笑了起来,朝他抱拳道:“早就耳闻过治焯大人美名,今日一见,实乃万幸!”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旁的百姓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治焯大人?”

    治焯回过头,看到一个须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满面脏污,眼中毫无神采。他细细辩视,忽然目光一凝,上前蹲下身道:“你是……雷……”

    雷被慌乱抓住他的手,低着头抢白道:“小人,小人……无姓……无姓!叫 ‘无义’!”

    治焯皱眉端详他,继而握紧他的手问:“无义,你双目……?”

    雷被摇头苦笑:“遭歹人暗算,不见光已足三月……”

    治焯怔了怔,回望已在猜测二人关系的郭昌,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再回过头问雷被道:“无义公子若无处可去,可愿与我回营?军中有医,其余事你我慢慢再言谈。”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辎重:粮草、武器等。

    ☆、卷五十二拔毒

    治焯领军,尽俘胡人扰边者的消息传回雁门郡,军中震动。

    善无县军班师回营后,郡太守便命雁门郡督邮遣人驰传消息去长安,荀彘不再命治焯炊饭浣衣,而是像对待其他材官一般关怀起来。郭昌在县营中停留了几日,其间日日请治焯入他的营帐中,相互讨教兵法。如此一来,治焯身为材官,在县营中却受兵士敬重,连路博德、赵破奴一行人也扬眉吐气,颇觉面上有光。

    但这些事治焯都没有放在心上。

    由于郭昌的默许,雷被随他回到善无县营中,找了军医查看眼疾,却看不出病症。

    雷被像对此毫不意外,自觉是寄人篱下,虽然治焯什么都没有要求他做,军中小吏也没有为难他,但他自愿摸黑为人们做一些剁草喂马,磨砺兵器之事。材官来自天南地北,同袍之义令人人皆如一胞所生,也视他为一家。可他双目失明,却不愿接受他人援手,自强自立,也拒人千里。营中地形他不熟识,常常碰到摔到,有几次还险些踏入火中。身上小伤不断,但倘若有人助他,反而会遭他冷言冷语,碰满脸灰。

    雷被不愿主动说起自己的遭遇,治焯也不强问,由着他在营中如一个孤独的影子寄住下来。

    十日以后,驰传带来诏令,参与治焯偷袭行动的路博德等十二人统统被拔擢为屯长,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各被赐黄铜百斤,唯独治焯根本未被提及。诏令颁布当刻,县营中闻风者皆唏嘘。受赏的路博德、赵破奴心中不是滋味,但看治焯似乎也未有任何挂碍。

    这日黄昏,演武场士卒集训完散去后,雷被听到晚风送来一阵横吹之音。

    那乐音在边关将士耳中颇为陌生。戍边之人,往往思念故土亲人,或者为已故同袍、为自身伤怀,箫笳之音注满寂寞忧思,可这段横吹之律却与之皆不相同。也说不上是喜悦,却像是清江之水流动月影,翠竹斜阳相映成景,有一种自成圆满的恬然在其中。

    雷被循着乐音摸索到演武场边一处冒出新草的土坎上,乐音止住,听治焯笑问他:“军中衣食简陋,无义公子还过得惯否?”

    雷被在他身边坐下,拔了棵嫩草在手中把玩,有意无意问:“从二品高位跌为材官,现今路兄等人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大人可不平?”

    “无不平。”

    “既如此,又为何一人在此鼓乐?”

    治焯失笑道:“今夜风转暖,夜月明,恰逢同袍诸兄升擢,兴之所至奏一曲而已。”

    “是么……”雷被低下头莫可名状地笑了笑。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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