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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节

    星尘深处 作者:唇亡齿寒0

    第27节

    “您回来得太突然了,都没通知一声,”菲尔特命令一旁的侍女拿来干毛巾,指挥她们帮公主擦干净脸。公主可是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应该挑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让娜玫全城的人民都带上鲜花和彩旗去迎接,把红地毯从白耀宫一路铺到宇宙港才像话。

    “菲尔特,我母亲呢?”

    “陛下还不知道您回来的消息,她在温室里,您知道,每逢雨天她都会去温室。”

    公主皱起眉。“我早该知道。她晴天的时候待在庭院,雨天就转移到温室,简直就像一盆植物。”

    “啊啊,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菲尔特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实她觉得公主说的有几分道理。)

    阿尔薇拉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毛巾,擦干净脸:“我去见母亲。温内特死了,总算为哥哥报了仇,这个好消息我要亲自告诉她。”

    “是,这是当然。”菲尔特心想就算温内特罪大恶极,但也是女王的堂弟,她真的会开心吗?菲尔特刚进宫的时候,温内特公爵还没结婚,就住在白耀宫里,是个英姿勃勃的少年人,每天都为暗恋斯黛拉小姐的事而苦恼不已。一转眼,他们夫妇已经并排躺在了墓地里。想到这儿,菲尔特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她跟着阿尔薇拉走向女王所在的温室。一路上的男女侍从无不恭敬地向公主行礼,菲尔特跟在后面都觉得很荣幸。她的小公主长大了,现在是白耀宫的少主人,将来还会成为帝国摄政,乃至半个银河系的君王。时光匆匆,简直是逼得人不得不快速成长。

    菲尔特想叫公主慢一点儿,她已经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她们经过一条回廊,迎面遇上了一个最不该在此刻遇上的人。阿尔薇拉猛然停住脚步,跟在她后面的菲尔特来不及刹车,险些撞上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公主皱着脸,像看一个闯进家门的陌生人一样看着面前的男子。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在这儿还应该在哪儿呢,阿尔薇拉?”男子温和地微笑。他已经年过五旬,两鬓霜白,脸上也多了不少皱纹,但仍然英俊潇洒,保持着和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翩翩风度,让不少比他年轻得多的女性都不由地为之沉迷陶醉。他的笑容本应令人如沐春风,然而此时却变成了干燥的狂风,让一个小火星变成了燎原大火。

    “别叫我名字!”阿尔薇拉大吼。

    菲尔特心惊胆战。她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小声道:“殿下,殿下,别动怒啊,消消气,您可是要去通报喜讯的,怎么能生气呢!再说了,他是……大家都看着呢,您这样也太……”

    她希望公主不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发怒,最好像往常那样无视面前的男子,将他当做空气或者无足轻重的昆虫——再怎么也比当面吵起来好呀!

    一边劝,菲尔特还一边向男子使眼色,让他赶快离开。但男子不仅没领会菲尔特的好意,反而进一步煽风点火:“菲尔特说得对,阿尔薇拉,你对父亲说话就是这种态度吗?”

    男子正是公主的父亲,女王陛下的丈夫,白耀宫的另一位主人——索瑞亲王殿下。他和妻子已经好久不说话了,与儿女的关系更是糟糕。安诺特殿下尚能恪守身为王子和儿子的礼节,对他保持起码的尊敬;阿尔薇拉则完全不行。她和索瑞亲王一遇上,就像钠块遇上水,非要演变成一场大爆炸不可。

    “父亲?!”阿尔薇拉怒极反笑,“除了是我母亲户籍上的配偶和给我提供了一半遗传基因以外,你哪里像个父亲?”

    “阿尔薇拉,你怎么能这么说!”索瑞亲王的脸色沉了下来。

    公主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哦,我差点忘了,你为不少人提供了基因呢。要叫你‘爸爸’的人都能组成一个加强连了,你肯定不会在乎我这微弱的一声,是吧,父——亲——”她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

    亲王的表情阴沉得可怕。“看看你母亲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

    “啊呀,那还真是抱歉,谁叫我没受过父亲的教导呢!”

    “那我现在就来教导你应有的礼仪好了!”

    “如果说,”阿尔薇拉咧开嘴,“登上那个破王位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能光明正大地把你扫地出门,再也不用见到这张可憎的脸了!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了!”

    “你……!”亲王勃然大怒,但他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阿尔薇拉便冷笑着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向温室。菲尔特尴尬地向亲王行了个礼,急急忙忙跟上公主。走出去好一段路,她回过头,看见亲王依旧伫立在走廊尽头,他也在看她们。雨幕的映衬下他的身影仿佛一名孤独的守望者。

    转过一个拐角,那身影就再也看不见了。菲尔特叹了口气,跟随公主走进温室。

    温室里的景色和外面迥然不同,因为它的天顶是个显示屏,能显示出阴晴雨雪等不同天气。外面正在狂风暴雨,温室里却是一派和风细雨,就像春季朦胧缠绵的微雨一样。

    温室中盛开了各色花卉,经过基因调整,加上园丁的悉心打理,常年盛开不败,如同一座开满了鲜花的仙境国度。

    公主在一丛海棠花边驻足。菲尔特看见女王陛下就在花丛对面,背对着她们。她一如既往一身漆黑,戴着黑色的礼帽,上面垂下长长的黑纱。她手里拿着一把园艺剪刀,正在修剪玫瑰花枝,动作轻柔地将它们摆弄成美丽的形状。她每修剪几分钟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还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

    阿尔薇拉立在原地,凝望她母亲打理花枝的样子。片刻之后,她转过身,离开了温室。

    菲尔特一头雾水,只能追上她。“殿下,您不去向陛下报告了吗?”

    “母亲在工作,这时候怎么好去打扰她。”公主表情复杂,像是失望,又像陷于沮丧,“晚些时候说也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很轻,菲尔特想女王陛下肯定没听见,因为她依旧忙于园艺,似乎根本没发现她远征的女儿已经归来了,现在就站在她背后。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书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培养槽里,医疗用的液体刚刚褪去,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沾满了富含营养和氧气的液体。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肋骨已感觉不到疼痛,看来伤势已然痊愈。

    他打量着四周,这里的陈设看起来像研究所里医务室,他旁边还并排放着好几个培养槽,但现在它们内部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医务室里也没有人。约书亚恍惚想起他受伤之后阿洛伊斯把他送到了医务室,这里古老陈旧的医疗设备竟然奇迹般的可以使用。他躺进了培养槽里,让医疗液体淹没自己头顶,然后他睡着了,没有做梦,睡了长长的一觉之后再度醒来,却发现阿洛伊斯不在他身边。

    约书亚一个激灵,连忙从培养槽里跳出来,落地的时候差点滑倒。他觉得自己正在做某个可怕的噩梦,梦见了一个没有阿洛伊斯的世界,或者他之前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是另外一个梦,醒来之后他依然孤身一人身在漫无止境的黑暗旅途中——光是想想这样的可能性,约书亚就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恐中。

    “阿洛伊斯!”他叫道。声音在空旷的医务室里形成了短暂的回声。

    医务室的大门伴随着“兹兹”的摩擦声打开了。

    “你瞎嚷嚷什么呢。”阿洛伊斯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

    约书亚紧盯着他,眼神灼热得让阿洛伊斯一时间感觉十分别扭。“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他说,“看见我就那么让你不高兴吗?”

    “我……醒过来的时候……”约书亚觉得口干舌燥,“没看见你,所以……”

    “我去给你拿衣服了。”阿洛伊斯扬起手里的服装,“算算时间你差不多也该醒了,看样子稍微早了那么几分钟……”

    他还没说完,便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约书亚用像是要勒死他的力气紧紧抱着他。“我一睁开眼睛,发现你不在身边,我还以为……”

    阿洛伊斯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约书亚的后背:“我不是在这儿么。好了,快放开我,你身上还是湿淋淋的!”

    医务室大门再一次打开,卡斯珀惊喜地冲了进来:“好消息,阿洛伊斯,中枢电脑已经启……”他像急刹车似的止住声音,尴尬地转过身,“呃……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你们请继续吧,我去看看电脑……不过果然还是工作重要一点吧,亲热什么可以稍微推迟一点……”

    “中枢电脑启动了?”

    “自动破解程序打开了中枢系统。”

    约书亚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记得自己来医务室前开启了自动破解程序,这样比他亲自操作要慢上许多,但好歹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没想到等他伤愈,破解程序都已经把所有的活儿干完了。

    “我睡了多久?”杀手问。

    “五天多一点。”阿洛伊斯回答。

    太久了。约书亚想。他本来打算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搞定中枢系统,再用十几个小时安装人工智能。意料之外的受伤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现在近两倍的时间过去了,还有一堆事情没有完成。他一点儿也不想在此地久留,虽然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宁愿在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反复重温昔日的时光,也不要亲眼面对古地球千年后衰败的景象。

    “我们得快点去中枢控制室。”约书亚说。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卡斯珀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过你能先穿上衣服吗?”

    中枢控制室位于研究所地下五层的中央,宛如盘踞在地城中央的恶龙一样监视着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的空间比阿洛伊斯想象中的大上好几倍,球形天花板仿如漆黑的夜空,其上的灯光则像点缀天穹的繁星。中枢电脑大部分都埋在地下,而露在地上的部分则位于圆形控制室的中央,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与天花板相连。

    “这就是中枢电脑?”阿洛伊斯目瞪口呆。眼前的场景太过出乎他的想象了,两年前的古人竟然制造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机械,不但到今天还能继续使用,甚至比现代的许多电脑还要快速。后人见了它不仅要瞠目结舌,更应惭愧不已。

    “它有个绰号叫‘巴别塔’。”约书亚介绍道,“神话中在人类的语言变乱之前所兴建的高塔,无限接近天空和神祇。”

    约书亚缓慢、充满敬畏地走到中枢电脑前,如同一名虔诚的朝圣者。他只见过“巴别塔”一次,在凯斯特的带领下短暂地窥见过它的真容。年幼时的记忆此刻在脑中苏醒了,他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的讶异。他看见古地球最顶尖的科学家们都汇聚在这里,在这座通往天国高塔下探究宇宙最深的奥秘。巴别塔。那些最杰出的人们为自己的电脑起了这样的名字。那究竟是怎样一段辉煌而疯狂的岁月,他们在覆亡前夕终于踏入了神的领域,像诸神一样创造生命和世界、支配时间与空间,而后于黄昏中陨落,永不复还。

    “雷欧的晶片呢?”约书亚凝视着“巴别塔”宏伟的身姿,梦游般地问道。

    “哦,在我这里。”阿洛伊斯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那枚薄薄的晶片。雷欧的一个备份正在其中沉睡。他很快就要在自己诞生的地方苏醒了,就像坠落在凡间的神使终于返回了天国——

    一道镭射光束射穿了他的手掌!

    阿洛伊斯痛呼一声,晶片和迸射出的鲜血一起落在了地上。起初阿洛伊斯以为生化人法拉第还有同伙,埋伏在中枢控制室里偷袭了他,然而他立刻发现攻击并非来自什么敌人,而是自己的同伴发出的!

    卡斯珀·申农举着手枪,瞄准地上的晶片,再度扣下扳机。

    阿洛伊斯在千分之一秒内作出了反应,想一脚踢开晶片,但已经迟了!光束正中晶片,它冒出一朵火花后便碎裂了。

    “卡斯珀!你疯了吗!”阿洛伊斯也拔出枪,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没时间考虑自己和卡斯珀对射获胜的几率是多少。卡斯珀的射击成绩一向比他优秀,他从没赢过他。

    “真抱歉,阿洛伊斯。”卡斯珀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色,“如果想活下去的话就别动,我不愿杀害自己的朋友。”

    “朋友?!”阿洛伊斯咬牙切齿,“你还记得你是我的朋友!”

    “我一直把你视作挚友,阿洛伊斯。”

    卡斯珀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自己的衣领,那上面有一枚伪装成纽扣的按钮。

    地板激烈地晃动起来。一阵隆隆的爆炸声从地下传来,看来是卡斯珀刚刚按下的按钮启动了什么爆炸装置。

    “你……”

    中枢电脑的屏幕上闪动着危险的红光,研究所的某个位置受到了彻底的破坏。约书亚看了一眼屏幕,吓得几乎心脏停跳。“场发生器被炸毁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洛伊斯大吼,“难道你是公爵派来的奸细吗!你不是说自己忠于帝国和女王吗!你所说的难不成都是谎话吗!”

    “那是肺腑之言,我的朋友。”卡斯珀闭上眼睛,仿佛沐浴在无上的荣光之中,“我正是忠于女王陛下。”

    他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扣下了扳机。

    联邦首都。九人议会。

    “艾波琳发来消息,博士和他的造物失败了,已经被她肃清。”1号发言。

    4号灯变成红色:“我们最精锐的部队都不是博士的生化人的对手,而他却轻易被雅夏击败了。”

    4号的话让其余七人陷入了沉默中。他们最恐怖的武器都无法战胜雅夏,那么还有什么会是那个古老怪物的对手呢?他们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消灭雅夏了?

    “或许……”6号迟疑地开口,“9号说得对……可惜他已经离开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尖锐的噪音立即席卷了会议室。噪音中有个雄浑的声音在怒喝:

    “只能臣服!”

    “只能臣服!”

    “只能臣服!”

    “发生了什么事!”2号问,“有人入侵了我们的秘密频道!到底怎么了!”

    八盏灯围成圆圈,而圆圈的一角缺损了。代表9号的灯始终是熄灭的。

    现在,它亮了起来。

    9号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人耳畔:

    “现在,臣服吧!我可以饶你们不死!低下你们的头颅,弯曲你们的膝盖,奉上你们的忠诚——向我,向雅夏,向时空的主宰臣服吧!”

    幕间七(上)

    达雷斯·贝叶斯坐在舰桥指挥席上,眺望无边的星空。女王之剑号马上就要抵达帝都不坠之星了,不久前他接到阿尔薇拉发来的讯息,得知格林华德宰相已经递交了辞呈,准备告老还乡。不出意外,阿尔薇拉将会接过他的权杖,成为帝国的摄政——只要女王陛下肯批准。不过她一定不会反对的。对臣下的意见,她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被问及意见时,只会说“就按你说的做吧”,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达雷斯听一些上了年纪的官员说,女王陛下从前并不是这样,自从二十年前那场车祸起,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关心朝政,每天躲在白耀宫深处,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二十年前……

    回忆浮上达雷斯的心头。那是标准历1396年,他还是个孩童,跟随母亲梅朵娜来到不坠之星看望因车祸而受伤的女王陛下。达雷斯第一次踏上帝都的土地。帝都景色与他的故乡——摩天大楼和太空电梯林立的约克γ——迥然不同,不坠之星上没有高过白耀宫的建筑,交通大多依靠地面车,绿树成荫、鲜花盛放,一派恬淡宁静。据说因为纳思尔一世陛下思念故乡,因此不坠之星复原了昔日古地球的风貌。

    陌生而新奇的一切令达雷斯兴奋不已,几乎把探望姨妈的事忘到脑后了。直到他们乘坐的地面车驶进帝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达雷斯才想起他们来帝都的目的。

    医院外科大楼周围戒备森严,毕竟女王陛下正在这里住院,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着每一个出口,女王所在的楼层更是一步一个岗哨,防止任何可疑者接近,就连女王的表妹、贝叶斯伯爵夫人、女侯爵梅朵娜都必须经过搜身才能放行。

    梅朵娜牵着幼小的达雷斯,跟随两名卫兵乘电梯到了顶层。这里早已有人在等候。达雷斯看见众多侍从簇拥着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却脸色愁苦的男子。

    “你可终于来了,梅朵娜夫人。”男子像是见到救星一样,上前和女侯爵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好久不见,索瑞。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你了。”

    男子颓丧地摇摇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诺雅受伤很重,她不让任何人去探望她,也不准医生透露她的伤情,只说想见你。”

    “她为什么急急忙忙把我召到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梅朵娜。自从她入院,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她……她甚至不许我去看看她!”

    女侯爵按住胸口:“噢,可怜的诺雅,慈悲的上主啊……”

    “去见她吧,梅朵娜。她需要你。她很痛苦……请帮帮她……我什么都做不了……”男子悲伤欲绝。

    梅朵娜安慰了他几句,他的脸色才转好一些。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了女侯爵身边的达雷斯。

    “这是你儿子?”男子蹲下,拍了拍达雷斯的脑袋,“你叫达雷斯,对吗?”

    “嗯!”达雷斯用力点头,“我知道,您是索瑞亲王。”

    “好孩子。”索瑞亲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朝走廊的另一边喊道:“安诺特,过来,见见你的表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达雷斯好奇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他有一头亮闪闪的金发,眼睛则是深紫色的,像约克γ冬日里变幻的极光般美丽。

    “安诺特,这是你梅朵娜姨妈的儿子,你的表哥。”

    男孩比达雷斯稍微矮一些,看着达雷斯的时候必须抬头仰视。达雷斯突然很想去捏他的脸,但母亲和姨夫还在旁边看着呢,他只好忍住这种冲动。“你好,我叫达雷斯。”

    “我叫安诺特。”男孩说。他转过身,挥了挥手,招呼一名抱着襁褓的侍女走近,“这是阿尔薇拉,我妹妹。”

    侍女弯下腰,让达雷斯能看见襁褓里的小婴儿。婴儿正在熟睡,她有着和哥哥相似的亚麻色头发,在头上打着卷儿,皮肤粉粉嫩嫩的,透着新生儿特有的光泽。

    “她真小……”达雷斯忍不住感叹。

    “她才五个月大。”

    也就是说安诺特只当了五个月的哥哥,但他已经有了做兄长的派头。他昂首挺胸,脸上满是骄傲,好像自己是护卫小公主的忠诚骑士一样。

    忽然,婴儿的眼睛睁开了。她发出一声啼哭,吃力地扭头去看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伸出小小的手。达雷斯看见她的眼睛也是紫色的。他不禁握住了婴儿的手。她的拳头那么小。达雷斯想。我一只手都能把它包住。

    侍女拍打着婴儿的后背,试图让她停止哭泣。索瑞亲王说:“菲尔特,把孩子带到休息室去吧,别打扰到病人休息。”

    “是。”侍女应了一声,抱着小公主走回走廊的那一边。安诺特王子像是对初次见面的表哥失去了兴趣,跟着侍女一溜小跑,满心都是他的小妹妹。

    梅朵娜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轻笑一声。“好了,达雷斯,走吧,我们去看看女王陛下。”

    达雷斯礼貌地和索瑞亲王告白,后者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女王的病房在楼层的中央。到了这里,周围反而见不到卫兵了,达雷斯猜想可能是为了保持病房的安静,也可能是女王陛下不准卫兵靠近,毕竟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愿意见。

    一名戴眼睛、穿白大褂的医生迎面走来。

    “等候多时了,夫人,少爷。”他向梅朵娜和达雷斯微微鞠躬,“在下是乔治·申农,陛下的主治医师。”

    “您好,申农医生。”梅朵娜优雅地欠了欠身,接着关切地问,“诺雅她怎么样了?”

    申农医生面露难色:“说实话,夫人,陛下她伤得非常重。车祸时的爆炸几乎破坏了她整个身体,现在她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是完好的。我们本想保住她的心脏,但是失败了。现在她只能靠维生机械生存下去,离开了机械就……”

    “上主啊,可怜的诺雅……”女侯爵快昏倒了,“她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坚持住,夫人。”医生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陛下指名要见您,她需要您的帮助,只有您能帮她了。”

    “我当然会尽全力帮助她,但是要怎么做?我又不懂医术……”

    “您只需要替陛下做个决定就好了。”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拉开病房的门,“请进吧,夫人。”

    达雷斯也想跟进去,但申农医生轻柔地阻止了他。“抱歉了,小少爷不能进去,陛下只要求见你母亲。”

    “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吧,达雷斯。妈妈进去和姨妈说说话。”梅朵娜说。

    “嗯!”达雷斯乖巧地爬上走廊边的长椅。梅朵娜欣慰地点点头,走进了病房。医生也跟了进去,关上门。

    达雷斯从小就不是那种会乖乖原地等待的人。他立刻跳下长椅,跑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

    病房里一片安静,很快,达雷斯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噢,诺雅,你怎么……”梅朵娜像在哭泣,“上主啊,您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您为什么这么残酷……”

    接着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个虚弱的女声,达雷斯猜想那就是女王陛下。“梅朵娜,你终于来了……”

    幕间七(下)

    “梅朵娜,你终于来了……”

    “我在这里,诺雅。”

    “我好痛苦,梅朵娜……我好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女侯爵说:“医生,快想想办法啊!你怎么能让她受这样的苦!”

    “这正是请您来的目的。”申农医生道,“要减轻陛下的痛苦,其实十分简单。依照目前的状况,只要安乐死就……”

    “住口!”梅朵娜厉声说,“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这是医生和臣民应该提出的谏言吗!你是在谋害陛下!”

    “在下只不过实话实说,夫人。您也看到了,与其让陛下活着受苦,不如以死解脱。”他顿了顿,“不过也有另外一个方法。”

    “什么办法?”

    “在下一直在帝国科学院任职,专攻脑科医学和人造躯干医学。想必您也有所耳闻,科学院一直致力于这两方面的研究。陛下出事之后,科学院立刻组成了一个专家组来治疗陛下的伤情。不过陛下伤得实在太重,倘若用传统的方法,根本无法治愈,只能靠机械维持生命。所以专家组提出了建议,为陛下专门制作一具人造躯体,然后将陛下的大脑移入其中……”

    “什么!”梅朵娜惊呼,“这……这样的方法……”

    “这是科学院多年来的研究成果之一,经过反复试验,不会出差错。”

    “我不是说这个!要是按照你们的方法,那不就相当于……只有大脑活下来吗?”

    “正是,夫人。”

    “只有大脑活下来,那人还算是活着吗!”女侯爵的声音似乎很生气,“这样活下来的,还能算是人类吗!”

    “人类的思维和情感都是由大脑支配的,夫人。对于我们这些搞研究的人来说,大脑就是人类的一切。普通人受伤失去了肢体,可以装上义肢;内脏发生了病变,也可以替换成健康的人造脏器。这是科学的进步,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陛下的情况也是同样,只不过她要替换的部分稍微多了一些而已。”

    “稍微多了一些?!也太多了吧!我听说过你们科学院的一些事,你们的秘密研究……并不是为了治病救人,对吧?你们是想制造出人体兵器,没错吧?”

    “虽然研究的目的是为了战争,但它成果却的确可以救人。核能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制成原子弹毁灭人类,任何科技都有两面性,夫人。”

    “可是……这简直是异端邪法!”

    “现在只有您口中的‘异端邪法’才能救陛下了。要么以死解脱,要么换一种方式生存下去……或者您更愿意看陛下现在受苦受罪的样子?”

    “别说了!”

    医生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滔滔不绝:“在下也明白这是个艰难的抉择,陛下自己无法做出决定,只能求助于她最信任的您,夫人。现在您一句话就可以决定陛下的生死,这就是陛下千里迢迢将你召到帝都的目的。”

    “我……这种事情……我怎么能替诺雅做出决定!应该让大家一起……让索瑞、温内特和重臣们一起决定……我一个人如何能……”

    虚弱的女声再度响了起来:“对不起……梅朵娜……我是个胆小鬼……我是懦夫……连决定自己生死的勇气都没有……既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死去的勇气……对不起,梅朵娜……可我只信任你……我们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求你了,梅朵娜……替我……做出决定……结束这痛苦……”

    “我……我不能……”

    “你一直那么勇敢……梅朵娜……我相信你的决定……不论是死亡……还是换一种方式活下去……我都不会责怪你……”

    病房中沉寂了一会儿,达雷斯听见有个女人在低声啜泣,不知道是他母亲还是女王陛下。

    “医生,你们科学院的专家组有什么建议吗?”

    “我们自然建议选择让陛下活下去,不只是出于对研究成果的骄傲,还因为帝国现在的局势……啊,由在下说这些话实在是僭越,仅供您参考,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诺雅的孩子还那么小,如果她去世,那么在安诺特成年之前必定要选出一位摄政来统领朝政。索瑞他虽然人很温柔,但不是担任摄政的材料……恐怕余下的几位顺位继承人会为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篡夺王位……”

    “您的顾虑也是陛下的忧患,夫人。”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只有大脑活下来的人,还能算是人类吗?”

    “只要大脑活下来,就依然能思考。只要能思考,人类就是存在的。‘我思故我在’,古地球的一位科学家兼哲学家不是这样说过吗?”

    “但也仅仅是存在而已……”达雷斯听见母亲长叹了一声,“诺雅,你真的要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上吗?”

    “拜托了……梅朵娜……”

    “那么医生,就实行你说的那个方法吧。”

    “遵命,夫人。”申农医生道。

    然后两人低声交谈了一阵,其中混杂着儿童听不懂的高深术语。达雷斯坐回长椅上,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绝对没有偷听大人说话的乖宝宝。病房的门打开了,梅朵娜和医生先后走出来。

    “让你久等了,达雷斯。”母亲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

    “我能去探望陛下吗,妈妈?”达雷斯故作天真地问。

    “不行,孩子。陛下需要休息。我们可以等她康复之后再来看她,带上鲜花和水果。”

    “那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呢?”

    “快了,孩子。”梅朵娜悲伤地微笑,“她很快就能康复了。”

    申农医生不动声色地掩上了门。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是在门开的一刹那,达雷斯还是敏锐地看见了病房中的情景——病房四周摆放着复杂的机械,洁白无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但被单却是塌下去的,她自胸部以下的躯体都消失了,无数的管道和线缆从复杂机械里伸出来,连接着那个人仅剩的一部分`身体,如同纠葛的蛛网捕获了一只翅膀缺损的蝴蝶。

    达雷斯赶紧移开目光。那景象太过诡异可怕,以至于他再也不愿想起第二次。“那就是女王陛下。”达雷斯在心里说。

    “上将阁下!舰队即将登陆帝都宇宙港!”

    副官的声音让达雷斯从陈年往事的回忆中猛然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不坠之星已经近在咫尺。这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的第二故乡。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登上这颗星球是那么的痛苦和艰难。如果可以,他真想调头回约克γ去,再也不要进入不坠之星的大气层——那么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上将阁下?阁下?长官?”副官见达雷斯没有反应,还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话,又把刚刚所说的重复了一遍,“请您指示!”

    “……登陆吧。”达雷斯说,“通告全舰,我们回来了。”

    全舰官兵的欢呼声盖过了广播通知的声音,达雷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女王陛下说得对。他想。做出一个决定的确需要绝大的勇气。

    第一百五十章

    人的时代

    新雅典。

    智慧丘上,“理想国”图书馆前,诺林·提香执政官正坐在一张浮毯上闭目养神。远处的宇宙港里,无数飞船陆陆续续升空,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散,飞上了天际。

    人工智能大卫出现在诺林·提香侧后方,向他弯下腰。“执政官阁下,3个能源供应点和1296个场发生结点已经布置完毕,只等您下令,银河场便能立即发动。”

    执政官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只是点了一下头。

    随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一道决定宇宙存亡的命令被发布了出去,经过超光网络传输,来到了新雅典的三艘航母:苏格拉底号、柏拉图号和亚里士多德号上,又由它们分别传送给其他1296艘飞船。

    “收到命令,场发生器启动。”

    “时空监测设备启动。”

    “连接完成。数据网络运行良好。”

    不到1秒的时间里,一个遍布全银河系的巨型场像一张网一般缔结起来。银河系98的的区域都被这个巨型场覆盖,如同建立了一道高大的城墙,紧紧锁闭了这个时空。

    “报告!目标yr9787区域发现空间翘曲点!”

    诺林·提香轻笑一声:“真是千钧一发呀。”

    “目标yr3413区域发现空间翘曲点!”

    “目标yr2916区域发现空间翘曲点!”

    “目标yr1706区域发现空间翘曲点!”

    连续不断的报告涌入诺林·提香的耳朵。“它正在接近银河系的中心。”大卫分析道,“速度太快了,连我们最先进的穿梭机都不及它十分之一。”

    “飞得再快也是笼中鸟。”诺林·提香猛地睁开眼睛,银色的瞳仁像要迸发出太阳般的光芒!“追踪目标,缩小银河场,限制它的活动范围!”

    “遵命!”

    “我的飞船准备好了吗?”

    “普罗米修斯号随时可以出发。”

    执政官从浮毯上跳下来,轻盈落地,动作敏捷得根本不像一个常年与书堆和电脑为伍的学者。“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走下智慧丘,向宇宙港的方向走去,“凯斯特·萨拉雷捷亚,你看见了吗!我们也做出了超越你的、了不起的成就啊!”

    新雅典第三温室内,前执政官乔尔乔内正端着一杯茶,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观看全息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普罗米修斯号起飞的画面。这艘飞船自打离开制造厂,就从未驶出过新雅典的大气层。它以古地球希腊神话中盗取天火帮助人类、却遭到神明惩罚的英雄命名,因为它的命运也必将同那位英雄一样——挽救人类,然后牺牲自己。它是奇点制造器,能创造出一个人工黑洞,通往时间、空间、宇宙和概念的尽头。那里一无所有,连虚无本身都不存在。它是新雅典数百年研究的最高结晶,是地球遗民用来对抗杀戮兵器雅夏的最终武器。

    现在它正在全星球人民的目送之下踏上征途。

    乔尔乔内忽然觉得眼睛湿润。

    “诺林那孩子就在飞船上,对吧,莉娜?”老人问站在他背后的秘书。

    “是的。”莉娜说。

    他瘦骨嶙峋的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把茶水全泼出来。“诺林还那么年轻……他本不该承担这样的责任。乘坐普罗米修斯号的应该是我。创造雅夏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毁灭它也理所当然是我们的使命。不该由年轻人替我们做这件事。”

    “请不要这样说,阁下。”莉娜说,“提香执政官说过,‘挑战前人是后人独享的权力,就算是乔尔乔内老师也不能剥夺我的志趣’。”

    “诺林一直想挑战凯斯特。”老人苦笑,“他想证明新雅典不会输给古地球。他的确做到了啊。诸神的时代已经逝去,现在是凡人的时代了。”

    他靠到椅子上,仰望温室的玻璃天顶,在那之外,新雅典学院的全息时钟庄严地旋转着。

    “凯斯特,连你的神话也应该被打破了。孩子们都很了不起啊!”

    阿尔薇拉坐在宰相府里,这里如今已经是她的办公地点了。前宰相格林华德递交了辞呈,卸去君王助手的重任,告老还乡。其余众臣一致举荐阿尔薇拉代行他的职务。理应如此。这和阿尔薇拉原本的计划相差无几,甚至更好一些。她本以为格林华德会抵死不从,必须流几滴血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呢。

    帝都又到了雨季。窗户被倾盆大雨洗刷着,仿佛整个星球都浸入了雨水中一般。晦暗的天气让人的情绪也低落起来。坐在宰相大人曾经的椅子上,阿尔薇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情压抑,仿佛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似的。

    “殿下!”像在回应她不祥的预感,新上任的秘书匆匆忙忙走到她身边,“新雅典的诺林·提香执政官发来消息,雅夏已经被释放了,他们及时启动了银河场,限制了雅夏的活动范围!”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银河场启动,雅夏只能在当前的时空活动,无法去祸害别的宇宙了。但这也代表阿洛伊斯和约书亚在古地球的任务失败了,他们没能阻止敌人破坏场发生器,没能让人工智能雷欧纳德的备份控制住雅夏。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生还是死?阿尔薇拉不愿朝最坏的方向想,宁愿相信是他们来迟了一步,现在早已全身而退,正在返回殖民地的途中。

    “另外还有一件事……”秘书擦了擦头上沁出的冷汗,“暗夜仕女号刚才突然离开了宇宙港!”

    “什么!”这个消息比雅夏解放更令阿尔薇拉吃惊,“我没有下这样的命令!发生了什么事?其他船员呢?”

    “船员都下船了,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是人工智能自作主张让飞船起航的!”

    阿尔薇拉拍案而起。“雷欧纳德……他疯了吗!他想干什么!联系他,让他立刻返航!”

    “宇宙港试过了,但是联系不上。暗夜仕女号关闭了一切通讯设施,还启动了反侦察迷彩,现在除了它自己,谁也找不到它了!”

    阿尔薇拉颓丧地倒回椅子上。“雷欧他……他是……他是想去找雅夏……”公主喃喃自语道,“他想独自去面对它……要从第五个人工智能手里把雅夏抢过来……”

    她转身面向窗外,宇宙港方向的云层被扰乱了,因为一艘大型飞船的升空搅乱了空气的流动。雷欧带着暗夜仕女号离开了,他或许能拯救人类,或许会被葬送在无尽的虚空里。既然无法阻止他,那么阿尔薇拉只好向上主祈祷他能获胜。除了祈祷,她也做不了别的了。

    在最终杀戮兵器和最强人工智能面前,任谁都无能为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卡斯珀!”

    阿洛伊斯根本无法相信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卡斯珀炸毁了场发生器,释放出了雅夏,然后自杀了?那真的是卡斯珀吗?是那个从学生时代起就和他成为挚交好友的卡斯珀?是那个在他入狱的两年里唯一一个不断给他写信的卡斯珀?是那个比谁都要忠诚的卡斯珀?

    卡斯珀的尸体像一个破布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头顶的伤口流出,成为一条暗红色的蜿蜒河流。阿洛伊斯看见他的嘴角还噙着微笑,像不负所托、完成了重大使命的勇士一样,洒脱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阿洛伊斯突然觉得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卡斯珀·申农。他们表面看似很熟悉,却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伴随着低沉的隆隆响声,仿佛有一只巨兽正在地下愤怒咆哮。阿洛伊斯被约书亚从背后一扯,踉跄地倒退了数步,接着一盏灯从天而降,砸在了他原本所站的位置上。如果不是约书亚及时拉开他,那么他现在早就和卡斯珀在泉下相会了。

    “我们快走!”约书亚提高声音,企图盖过从地下深处传来的鸣响,“地下支柱已经被破坏,这里马上就要坍毁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卡斯珀……”

    约书亚一把扯过他的头发,冲着他的脸大吼:“他已经死了!他是个叛徒!你管他做什么!他妈的,快走!”

    说完他连拖带拽地将阿洛伊斯拉向中枢控制室的逃生通道。谢天谢地,这条通道如今依然保持畅通。更多的灯泡掉了下来,像一场玻璃雨,两千年的锈蚀和老化终于让它们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寿终正寝。有些碎玻璃扎在了卡斯珀的尸体上。但他不会感觉到疼痛了。他已经死了,被他自己埋葬在他最喜欢的古地球上。

    研究所的下层已经开始坍塌,巨型电脑“巴别塔”的支柱也在爆炸中毁坏,它开始缓缓下沉,陷入了地板里,激起冲天的尘土烟雾。那场面简直如同神话里才会有的场景,通往神域的高塔在神罚中倒塌了,它的辉煌和骄傲最终被埋在了凡尘泥土里,再也无法重现。

    逃生通道里也并非百分之百安全。越来越剧烈的震动让这条通道摇晃得像一座暴风中的吊桥。阿洛伊斯被约书亚拖着向上爬,途中好几次摔倒,但被杀手强行拽起来,架着他的身体继续往外走。

    研究所的电力供应已经断了,逃生通道里指示灯只能支持1小时,现在正发着幽幽的绿光。向上的阶梯似乎无穷无尽,出口更是在遥远的彼方。这里是如此的狭窄和黑暗,但约书亚竟然丝毫不觉得害怕。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走在这样一条黑暗的道路上,从前是,现在也是。倘若他踌躇不前,那么只会被身后倒塌的遗迹所吞没,所以他只能选择向前走。他的身边有一束光,照亮了他晦暗的前程,并且告诉他,只要不断前进,那么总有一条会离开这条黑暗的隧道,回到光明的世界。

    脚下一个不稳,约书亚跪倒在地。这次是阿洛伊斯托住了他的身体。

    “你没事吧!”阿洛伊斯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我看到前面有光,出口不远了!”

    约书亚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握着他的手,在混乱中逃出生天……他想起来了,是在赫卡提的时候。只不过那时是他向阿洛伊斯伸出了手,现在则正好相反。

    他拯救了他,也被他所拯救。

    杀手不禁弯起了嘴唇。“我们走。”他说。

    继续向上爬了大约一分钟,他们终于回到了第一辅助控制室。这里不像下面那样惨烈,只是地震般的摇晃着。他们从来时的通道离开,很快就到达了地面。两千年前凯斯特牵着约书亚的手,给他指出了这条逃生之路。两千年后,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离开研究所后,两人一头钻进了茂盛的丛林里。研究所的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大得多,那幢白色建筑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现在虽然踩着森林的泥土,但脚下却是研究所的巨大地下空洞,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他们找到了来地球时乘坐的太空梭,它正静静躺在一棵繁茂的阔叶植物下。约书亚推开舱盖,让阿洛伊斯先爬进去。后者自觉地坐上了驾驶席。

    “你现在不嫌弃它是草履虫了?”约书亚跟着爬进去,坐在副驾驶席上。

    “它真是一只好草履虫!”阿洛伊斯启动引擎。

    太空梭腾空而起。

    蓝色的海洋、绿色的树林和白色的研究所很快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加速的超重让约书亚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向窗外,发现研究所所在的那片树林整个下陷了,尘埃像烟雾一样从林中升起,一群又一群不知名的飞鸟被这从不曾出现的巨大动静惊起,慌乱地盘旋在树林上空。在它们的羽翼间,约书亚看见了雅夏。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雅夏并不会攻击他们。凯斯特曾说过,雅夏会优先进攻对它威胁较大的事物,这架原始的飞行器它才不放在眼里。它的目标远在几百万光年之外。

    雅夏沐浴着金色的阳光,钢铁的骨骼筋脉反射着夺目的光彩,缠绕在身躯上的红色血管则仿若绘制于其上的精美花纹。透明的羽毛在它身后迎风招展,像一对纤细的翅膀。它跟着太空梭飞了起来,却并没有攻击后者,而是匆匆掠过,很快就消失在白色的云彩间。

    它离开了古地球,去到了宇宙中。

    太空梭脱离大气层的时候,约书亚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球,现在它已经缩得很小了。蔚蓝的海洋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群岛,上面居住着数不清的新生命。这里是他的母星,他的故乡,有他少年时代最美好和最痛苦的回忆。他曾经离开过她一次,现在又要离别——这次就是永诀了。约书亚暗自决定今后再也不回来了。孩子长大后终究要离开摇篮。他也要学着同过去诀别,然后继续往前走。

    第一百五十二章

    艾波琳驾驶的飞船脱离地球引力圈,达到第二宇宙速度,成为了太阳系的一颗行星,接着继续加速,穿过金星轨道,擦过水星轨道,和人类母星的那颗炽热的火球般的恒星擦肩而过,又朝反方向远离。速度仍在加快,已经达到近光速,很快她就将越过小行星带,进入安全的跃迁区域。那之后将是一段不短也不长的跃迁时光,她将穿越百万光年,离开这荒僻的星域,回到银河联邦。

    接着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有些像弗兰克·雪莱博士制造的生化人,但艾波琳拉近光学望远镜后发现它们完全不是同一种物体。那家伙看上去呈人形,通体银白,身上有暗色的花纹,头颅像一枚切割的不对称的宝石,身后垂着一对羽毛翅膀。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好像它生来就该待在那里一样,这理所应该的姿态让艾波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贸然闯入他人领域的异客。

    那个人形的怪物缓慢转过身,面向艾波琳。它有一双火红的眼睛,仿若两颗环绕彼此的红巨星一般。转身的动作让它背后的羽翼飘了起来,如同战士身披的披风,如若那样,那么群星就是它的王座,星光则是它的宝冠。

    飞船正以近光速接近它。艾波琳紧张地按住控制仪,上面的数字飞速跳动,显示屏上数条三维曲线标明了飞船的航行轨道,而那东西好死不死就在前进轨道上。艾波琳调整了轨道数据,让它从怪物身边绕过,然而一旦轨道改变,怪物的位置也随之改变,好像它能参透飞船的运行轨迹一样,就挡在正前方等着船体撞上来。

    这怪物疯了吗!艾波琳狂躁地想。和一艘以近光速航行的飞船迎面相撞,就算是宇宙空间站也要被撞出个窟窿来,这怪物难不成是想自杀?

    她和怪物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即使不用望远镜,仅凭肉眼也能看见它的身形。艾波琳握紧了操纵杆,狠狠一推到底,飞船立刻加速到光速的99!此刻就连周围的空间都在随之扰动!管它是什么东西,以这样的速度撞上,必然灰飞烟灭不可!当然,飞船本身也会受很大损伤,但它外部的防御装甲能抵消一部分力量,那看起来毫无武装的怪物怎么会是星际航船的对手!

    速度仪表疯狂跳跃!

    一秒钟之后,飞船撞上了那只怪物!艾波琳只来得及看见怪物举起了一只手,那手臂瘦骨嶙峋,上面长着扭曲的尖刺。尖刺突然暴长,变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巨刃,刃锋反射着群星的光芒,如同神祇审判人类的利剑,将飞船从正中劈成了两半!

    艾波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明白了这怪物是何方神圣。它就是雅夏,古地球的疯狂科学家们最后也是最杰出的造物,杀戮人类的终极兵器,也是人类为自己打造的审判之剑。

    银河联邦第三集团军指挥官萨特将军站在舰桥上,他已经年过六旬,但体态仍像年轻人一样,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标枪。面对这样的长官,部下们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杆,好似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受到将军的斥责一样。

    第三集团军常年驻守在联邦边境,相隔一个星系就是帝国的偏地太空城。他们必须随时防范帝国的进攻,也随时准备好去进攻帝国军,常年的战斗磨练出了最精锐的士兵,因此第三集团军的战斗力是帝国所有军团中当之无愧最强的。有他们驻守,联邦就相当于就多了一道无形的星际长城。

    最近几个月,两军之间偃旗息鼓,没有发生任何摩擦。将军知道这是因为帝国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调去打内战了,如今敌方边防空虚,正是攻城略地的大好时机,但军事委员会却下了死命令,让第三集团军防守驻地,禁止出动一兵一卒去进攻敌人。这让将军心中十分憋屈。现在帝国内战平息,将会加强边境守卫。眼睁睁看着出兵的大好时机溜走,任何一名军人都会愤恨不已。

    “报告!”副官走到将军身边敬了个礼,“一艘来自新雅典的飞船‘普罗米修斯’号要求和您通话!

    “新雅典?”将军皱眉,“最近新雅典往外派出了不少飞船,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给我接进来!”

    话音刚落,舰桥屏幕上便出现了一张年轻人的脸。将军知道新雅典的人工智能横行宇宙,无人能出其右,看来早就潜入了他的座舰里,只等他同意便立刻开始通话。

    “您好,萨特将军。”年轻人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独有的自信和傲慢,“我是新雅典现任执政官诺林·提香。”

    “哦?”将军扬起花白的眉毛,“听说新雅典的执政官一向深居简出,没想到我竟然有幸能见到一次。不知道您大老远跑到我们这偏僻地方来有何贵干?难不成是要去帝国做外交访问?”

    “我的目的地远在别处,只不过刚好路过这里,特地来提醒您一下。您的第三集团军配备了帝国最先进的飞船和武器,在战争中无往不利,但是这也是灾难的源头。请您下令让所有飞船关闭跃迁引擎,推进引擎的速度则降至亚光速。”

    将军不由冷笑:“新雅典的执政官的确了不起,竟能对联邦军队发号施令了?”

    诺林·提香神色如常,“不是发号施令,只是建议和提醒,将军。”他银色的眼睛往旁边瞥了一下,将军猜测是一旁有人在和他说话。

    “说来就来了,将军。”

    “……啊?”

    将军被他搞糊涂了。什么东西说来就来?

    “报告将军!”舰桥上亮起红色警报,“蛇夫座方向发现高速不明物体!乞力马扎罗号遭到攻击……乞力马扎罗号被击沉!”

    “什么!”一向沉稳的将军不禁大惊失色,“谁在进攻?新雅典的飞船吗?”

    还没等通讯员回答他,又一个消息递了进来。“明斯克号沉没!斯德哥尔摩号沉没!维苏威号沉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军在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从未遇到这么离奇的状况,连受袭警报都来不及发出,战舰便沉没了,什么样的武器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摧毁它们?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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