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永生者 作者:鱼团团
第5节
他说他一直在找我。这平淡无奇的几个字,对我来说不吝于世界上最美的情话。我简直像疯了一般回吻他。我也在这里,不再有什么过去和未来了。
我坐在炕上,仰脸含住他的。他微咪着双眼跪在我面前,死死的拽住我的头发,往他的股间按。我被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沉浸在他的味道里无法自拔。是他的味道,我觉得我记得这个味道。他的手从我发间一路向下,轻轻捏了一下我的后颈。
我仿佛被碰到了什么开关,浑身抖了一下,不可思议的抬头看着他,这感觉就仿佛在纷乱复杂的谜团中终于抽出一条线头。我紧紧拽着这线,不肯轻易放手。
这手掌下肌肤的触感,他无意识喉中溢出的呻吟,以及他在我嘴里这根的形状。我的身体骗不了人。有些东西会忘,有些不会。
永远不会。
他把我放倒后翻身上来就颠倒了个,我的小弟弟在他手中欢快的跳了两下,然后就被han进了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
他第一下就吸得我浑身弓起。他的也还塞在我嘴里,但是他在底下一开始我就完全一片空白了,只是无意识的张着嘴han住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我自己的下体。他的舌尖灵活的上下刷过我的柱身,大力的裹吸我的龟头,然后抵住我的小孔,将里面不断流出的液体吸干。
我已经快受不了了。连含住他都顾不上了。他的老二就吊在我脸上。前列腺液粘了我一脸。
只是没想到他也这么有感觉。
我要射的时候想推开他,但是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全交代在他嘴里了。他起身,回头看我,我也有些尴尬的看着他。然后他一仰脖,全咽了。
我猛地撑起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命令他吐出来。结果他却回身搂住我,霸道的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唇齿间涩涩的,全是我自己的味道。我晕晕乎乎的就被他放平,打开两腿缠到他的身上。
他朝手里吐了口口水,就冲着我后面摸了过去。
屋里温度不高,我们却都出了薄汗,黏在身上。他的手指在周围按了按,我起身搂住他的脖子,“直接来。”我对他说。
他挺身对准了我的后穴,慢慢的往里挤。口水有点涩,而且很快就干了。我大开了两腿,尽量的放松。但是他挤进来的时候非常疼。他估计被我夹的也很痛苦,死死咬着下唇。我们两个这样,简直不像在做爱,反而是在争着互相折磨。
我猛地撑起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命令他吐出来。结果他却回身搂住我,霸道的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唇齿间涩涩的,全是我自己的味道。我晕晕乎乎的就被他放平,打开两腿缠到他的身上。
他朝手里吐了口口水,就冲着我后面摸了过去。
屋里温度不高,我们却都出了薄汗,黏在身上。他的手指在周围按了按,我起身搂住他的脖子,“直接来。”我对他说。
他挺身对准了我的后穴,慢慢的往里挤。口水有点涩,而且很快就干了。我大开了两腿,尽量的放松。但是他挤进来的时候非常疼。他估计被我夹的也很痛苦,死死咬着下唇。我们两个这样,简直不像在做爱,反而是在争着互相折磨。
但是谁都不愿意停下。只要是你给的,哪怕全是痛苦我也舍不得不要。
就像是打碎了骨血重塑一个自己。伤痛只能掩埋在自己心里。
我缠上他精瘦的腰,他的腰力很好,吊着我大半个身子往里顶。
熬过了最开始地方,后面似乎陡然开朗。被他填满的时候我似乎也感到了久违的满足,紧紧的抱着他。他在我怀里安静了一会,开始小幅度的抽插。后面渐渐湿滑起来,他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动作大了点,把我的腿掰到两边,开始挺腰往里送。我被他按的快劈叉了,大腿根撕裂一样的疼,然而喊出声却变成了不成调的呻吟 。
他听了,埋在我体内的欲望似乎又大了一圈。我甚至能感觉他在里面跳了跳。
顾不得是什么感觉了,直觉得他架着我的腿,把我抬高了一点,毫不犹豫的碾过了一个点。快感沿着脊椎层层上升,然后直击我的心脏。我觉得我意识都有点涣散了,头皮一阵阵发麻,被他顶的头不停的磕在炕角的砖上,也清醒不了。
是谁说做爱的时候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候?那感觉无法形容。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夹紧他,我哑着嗓子,不知道是不是喊出了声。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我清楚的看见他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不过也许没有。
他快射出来的时候突然抱紧我,全身都是汗,喉咙溢出两声低沉的呻吟,我着迷于他的动情时刻。死死盯着他,他猛地拔出了阴茎,颤抖的射在了我的肚子上,而我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又射了一次都不知道。满肚子都是他的,我的。混在一起,顺着我的股沟往下流。
我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酸痛,湿淋淋的像是被从水里捞上来的。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头一歪就睡要睡。
迷迷糊糊间有个热乎乎的湿毛巾在我肚子上来回擦拭。
前所未有的安心。我满意的翻了个身。深深睡去。
第36章
醒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我看了看表,清晨六点多,外面的天依然是黑的。不知道才这个点那闷油瓶会跑哪去了。我慢吞吞的套上了衣服,点亮了煤油灯。
头发早都长了来不及收拾,如今更是连剃须刀都一并被胖子顺了去,我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一圈青茬,在木棚里踱了一圈,认真的盘算起该添置些什么日常用品。
被褥什么的肯定要有,锅也得买,粮食什么的……我想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如今我身无分文,连带身份证都被胖子拿走了,虽然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东西用不上,但我总要回家的……
回家……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我一把掐灭了,但似乎越不去想越不行,我的房子、铺子、伙计、发小……还有谜团中的家人,我身上的真相……这样一想简直一团乱,我挥了挥手,似乎这样就能把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
好不容易将火生了起来,烧了壶水,本来想顺便擦个澡,毕竟这么多天风餐露宿的脸都没好好洗过,可如今家当全没了,只好在心里又骂了几声死胖子泄愤。但转了一圈在墙角瞥到了张起灵的背包。
在翻不翻他的包之间我确实犹豫了一下,一方面觉得自己实在气味难闻到难以忍受了,另一方面也觉得我们俩既然都是这种关系,借两件衣服他应该不会在意,索性把他的包拖到灯下,打开了扣搭。
果然包里短裤和背心都有,裹在件干净外套里。下面整整齐齐叠着的像是秋裤,我抖搂开一看果真是条秋裤,也喜滋滋的放在炕上了,接着往下翻。
我在衣服下面摸到了个硬硬的东西,体积倒是不大,掏出来才看到是只用旧红布包裹的木匣,形制居然和我家里的差不多,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同样是半匣药丸,沉香的味道暖而厚重,似乎只要闻一闻,周身的焦躁就下去许多。我捧着匣子枯坐了许久,直到水彻底凉了过去。
回神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但他还没回来,我也失了洗澡的兴致,索性将匣子连同衣服卷了个卷塞回了他包里,依样放回了墙角。
沿着小路信步朝山坡上走去,一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心里涨的难受,简直想把这个笨蛋拎在眼前骂一顿,阳光从树影间落下,如同碎金一般,我朝着林子深处走去,时不时有松鼠蹿上蹿下,林间的开阔地带,天空渐渐显露全貌,蓝的没有一丝杂色,但我却有些索然,在石头上坐了一会便朝山下走去。
中途偶遇了一只云豹,这只骄傲的大猫站在树上,浑身斑纹美的耀眼,我不敢造次,默默的退了回去,另寻了个方向下山,不知怎么就拐到了他给我修坟的那坡上。
我对那碑实在是不待见,几乎是闭着眼睛绕过去的,然而走了几步,一回头,只见对面悬崖的白石直出浮云,那景色竟是无端的熟悉。
于是我朝着崖边走过去,两边山体地势不同,这边还是有比较厚的土层的,我拽着灌木蹲下试探着朝崖边又下了一步,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出去,现在可以隐约看见下面的乱石滩了,但现在是枯水期,到了夏季未尝不是条水量丰沛的大河。
我盯着对面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仿佛牢牢的刻在我脑子里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腿软了,于是我长出了几口气正准备一股做气爬上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吴邪!”
我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赶紧胡乱抓了一把稳住身形,才发现张起灵正站在离崖边几丈远的地方,整张脸都是青的,胸口剧烈起伏。
“不要跳……”他万分艰难的说出这三个字,似乎花去了全身的力气,脸上变成种死灰般的白,他已经全然失态,嘴唇抖了半天,“求你……”
我只觉得耳中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半天才恢复了神志,“你说什么……我……”我看看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悬崖,难以置信之后却又是恍然大悟般的通透,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那无数次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噩梦,难道是真的?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紧,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如果我真的跳下去过,这个高度根本不可能活下来……他在这里修坟给我……那现在的我又是什么?
他朝前走了几步,要过来拉依然呆立在土台下的我,却猛的脸色一变,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我不明所以的看向他,正要开口,他却突然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在我总算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便一动不动,只留眼珠左右乱转试图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突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
纵然我野外经验几乎没有,这声音也让我下意识的想起了一种动物,蛇。
出现在视野中的确实是条蛇,在看清它全貌的一瞬我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那蛇足有手臂粗细,盘在我左侧的树杈上,浑身鳞片闪着寒光,它的头上长满黑毛在空中扬起,在对上我的视线后突然如眼镜蛇般展开了脖子,分明映着张人脸。
我仿佛灵魂出窍,眼睛盯着它动弹不得,根本移不开目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那几秒如同几世纪般漫长,我的眼前只有那张诡异的脸和它口中的红信。
我能感觉到我的汗从头顶缓缓流下,顺着鬓角,就在即将滴落的那一瞬,蛇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在被咬住的下一秒就失了平衡,尖锐的疼痛直达大脑,我毫无意识的朝后倒去,眼前是一片旋转的蓝色天空。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冲过来的,只知道他在我坠崖前的最后一瞬抱住了我。
我们一起摔了下去。
第37章
我的故事,是从天山脚下的轮台国开始的。
太初元年,朝野发生了几件大事。太史令司马公上疏称:“历纪坏废,宜改正朔。”五月,武帝下令改订历法,农时以二十四节气为度,同时改元为太初,正式采用太初历,以建寅之月为岁首。其二,因柏梁台被火焚,于长安城西上林苑中营造建章宫,北修太液池,天朝气象自是不凡,此时我大汉朝北极漠北,西愈葱岭、东极朝鲜、南至海疆,国土之广袤世间再无出其右者,武帝功业已然是万事之基。然而就是在这一年,为了汗血宝马,天下再起烽烟。
大宛号为西域大国,大小城池七十余座,城中出一种“汗血马”,奔跑之后背臀部流汗如血,且又体态优美,步伐轻盈,武帝爱之,与太初元年特派使臣带黄金二十万两及一匹黄金铸成的金马出使大宛国都,求换宝马。但大宛国王毋寡以为汉距大宛遥远,途有高山大漠阻隔,道路艰险,汉军必无法到达,而汗血马又为大宛国之国宝,故不愿交于汉使。汉使大怒,于殿前砸毁金马,斥责大宛王后便离开大宛,大宛国君受此轻视,于命郁城王劫杀汉使,抢走黄金。消息传回长安,武帝震怒,以大宛辱汉为名,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征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讨伐大宛。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李将军本就是平庸之辈,并不出身行伍,只凭外戚之力而一步登天,身无任何军功而官拜大将军,麾下又是些乌合之众,虐待士卒侵吞粮饷之事也司空见惯,军心涣散,等到达郁城时兵士只剩几千人,且又饥饿疲惫,攻打郁城一战大败,死伤无算,连大宛国都尚未见到,李将军便下令全军回撤,等回到敦煌时只剩千人。武帝听闻战报,雷霆震怒,派使者拦守玉门关,但凡有敢入关的军士斩立决,李将军只能留驻敦煌两年。
然而武帝并不愿意就此罢手,于太初四年再次西征。调集六万骑兵,牛十万头,马三十万匹,一十八万甲胄后援,复攻大宛。主将仍是李将军。这是我第二次随军远征。此一役几乎举我大汉倾朝之力,声势浩大,沿途小国皆不敢对抗,纷纷开城出迎,只有轮台国抗拒汉军,汉军攻城数日,破城,屠轮台。此后无人敢挡,直至攻入大宛都城。
围城四十余日,断其水源,城中贵胄多怨毋寡一意孤行惹来这滔天巨祸,为免落得和轮台一般下场,杀毋寡,割头献城。至此大宛城破,汉军威震西域,诸国纷纷谴子弟入汉做质子,西域臣服。
李将军重立大宛王,挑选了三千匹汗血宝马班师回朝。
武帝得知捷报后龙心大悦,李将军受封西海候,其下军官各有赏封,我进为都尉,此时朝廷在轮台驻军屯田,管理西域七十二附属国事务,我上书请留,并未随大军回中原。
不是我不愿回家。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未可,只因在李将军身边呆了这些年,对他的脾性也有了解,此人如今风头正盛,但我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执意留在此处只为脱离李将军亲信的身份,他日若真有不测,不要连累我京中父老家人。
塞外苦寒,胡地八月即飞雪。狐裘不暖,铁衣难着。很多人因此生病,也有人一病不起。一日我收到京中线报,李将军之兄弟李季,奸乱后宫,被武帝灭族。那夜我看着窗外,直至东方泛白。
清晨我登上城墙,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片,瀚海中是纵横交错的巨大冰体,天空愁云惨淡,昏暗无光,怕是又要落雪。而我只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终难独善其身。心中一片愁苦。
此时,在东方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个黑点。
近前才看清,是一名骑手,我走下城楼,在城门外等他。他疲惫不堪,满身血迹。在离我几步远时翻身下马,向我行了个大礼。
他的声音微弱嘶哑,用吐火罗语问我前方在城墙下蜿蜒而过,而现在已经结冰的,是什么河。
我在西域多年,吐火罗语也略知一二,生硬的回答他:“是天山雪水汇成的土格曼河。”
他的表情悲哀而失落。他告诉我,他找的是另一条河,使人超脱死亡的永生之河。他说,他的来自大月氏,他的家就在阿姆河岸边。有人告诉他,从他的家乡一直往西走,直到世界尽头,就能找到一条使人永生的河流。永生者就住在那条河边。他们建立了一座伟大的城市。他们无惧天地间岁月流逝,是活在人间的真神。如果找到那条河,从此可超脱人世,到达彼岸。
尽管眼前的不是他要找的河,他还是凿开了冰层,喝了几口水。然后骑上马,一路西去。
第38章
我动心了。
我询问了很多过路的商人,也有来自大月氏的,他们中有人证实了那个骑手说法。纵然我不信这永生的传说,但我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困局。武帝崇尚黄老之术,一心想得道求仙,或许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一个救命的机会。
三个月后我得到了命令,从此踏上寻找之路。
我大概带了一百名士兵,以及一些当地招募的向导,沿着塔里木盆地的边缘开始进发。然后进入了沙漠。我的记忆在这里搅成了一团乱麻,也许是天气,也许是疾病,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这趟旅程远比我想象的艰难万倍。白天沙漠的温度高的令人难以想象,没有生命可以在那样的炙热下存活。我们在沙土中挖出洞穴,整个白天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以节省体力。然后趁着夜色来临匆匆赶路。
我见到了难以想象的荒芜与蒙昧。见到了很多怪物和更加奇怪的人,也见到了一些史书里从未提到过的地方。那里残破而荒凉,视文明于无物,我不信在这样的蛮荒地带能有传说中的神的城市,于是继续前行。
不能后退。因为我早已没有退路。
但是这样的苦难历程早已让人心生异。有些人因水土不服而生病,有些人被当地可怕的疾病所感染,有些人死了,有些人疯了,最早逃跑的是那些雇佣来的向导,他们本也没有被逼到我的境地,后来开始有士兵跟着逃跑,我镇压了一次,结果引起哗变。
我带着几个心腹连夜出逃,甚至连补给都来不及带。在黑沙漠的起伏沙丘中,我们最终走散了。那时的我又饿又渴,并且在毒辣的太阳下无所遁形。一连几天,我找不到水源,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死亡的恐惧向我袭来,我知道我很可能就要在这里丢掉性命。想到远在京城的家人,我又释然了。无论今后如何,他们应该不至于再被我牵连。思及此,我翻身下马,冲着东方磕了三个头。
我吴邪,弱冠之年即入行伍,身经大小战役三十余次,尚能全身而退。直至今日。
松开了缰绳,任由身下坐骑自己择路。我昏昏沉沉的趴在马背上,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我被脸朝下扔在地上,手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地上全是粗粒的沙石,隔得我浑身上下像针扎一样的疼。我口渴的厉害,然而在我耳边,能清晰的听见一条小溪流水的声响。
我的精神,被这一点水声所牢牢牵引。求生的欲望盖过一切,我不想死,我不愿死。我不能死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域,我想回家。我挣扎着,努力的翻滚着,身后的绳子太结实,磨破了手腕也磨不断那一条细绳,最后不知道用了多久,我终于滚进了小溪中。
溪水合着我脸上的血与细小的沙砾,被我大口喝了下去。手依然动弹不得,我侧身躺在水中,满身的疲惫似乎得到了出口。我渴求就此睡去,再不醒来。
然而我没有死。太阳和月亮轮流照在我身上,白天我热的发烫,夜里我冷的发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看不到一个人,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绑住了我扔在这里。我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杀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我弥留之际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
我努力想睁开眼,但一切都是徒劳。我只能看清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他的轮廓宛如天神,站在我面前,似乎是在低头观察我,却为我遮住了头顶灼热的阳光。
然后他伸出一只脚,踢的我翻了个个。
身后手上缚住的绳子被解开了。
我自由了。
第39章
我在原地躺了一会,慢慢活动活动我早已僵硬的不像是自己的手臂,艰难地从满是粗砺碎石的地上爬了起来。
身后的人默不做声,我回头只看见他石刻一般的面容,胡子和头发几乎长在一起,毫无光芒的眼睛像是在看我,又似在看着远方。我转过身,朝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
遥远的沙漠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白色城邦。
那一刻我仿佛窒息,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无法看清是用什么建造了那座巨大的城池,它在阳光下白的耀眼,热浪滚滚,它那不断晃动的白色城墙仿佛是种幻像。我曾在大漠中见过这样的奇观,如同绿洲般的景象,甚至能看见低头啜饮的牛羊。但当地的向导告诉我,那是危险的地方,是走不出的迷宫,永远无法到达的仙境。我记得太史公曾说过海里的蜃吐气可成亭台楼阁,但眼前的景象,无论是不是蜃气,我都要去看看。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那人毫无反应,似乎看不见我一般,于是我胆子更大了一点,缓缓的走出了下陷的河谷,环视了一圈才发现西边果然有一座矮山,在每个傍晚它都帮我挡了斜射下来的毒辣阳光。山上有许多洞穴,可以看见有人住在里面,像是一个穴居人的小型村落。
我朝着沙漠中央走去。走了很远之后我回头看去,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跟在我的后面,我不确定是不是刚才帮了我的那个人,于是我停住了脚步,他缓缓走近,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仍给我莫大的安慰。
我和他说话,想弄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前方的城市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听不懂我的语言,但后来我发现,他是没有反应。
他就像一块石头,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感知,或许我的闯入是个意外,让他有了一瞬间的回光返照,然后灵魂继续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睡,但我只能和他讲话——如果不讲下去,我就要疯了。
但也许我已经疯了。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片沙丘,或是天上的月亮,他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除了行走就是发呆,或者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那天夜里我睡着过去,就躺在月光下,梦里一片混沌,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背对着我,手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我站起身,月亮照在我们头顶,我能清楚的看见他手里居然有一条蛇。一条手腕般粗细的蛇,已经被开膛破肚,他手里多出来一把石刀,看着简陋却锋利无比,起手割下了一块蛇肉,直接递给了我。
我看了看那血肉模糊的黑蛇,又看了看他的脸,疲惫的摇了摇头。到了此时,不真实感才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怀疑自己到了地狱。
或许我已经死了。身上的疼痛在我走出河谷之后就已经奇迹般消失了,这并不能让我觉得放心,又或者我已经死而复生。我遥远的记起某次听太学院的博士宣讲,人死如昆虫羽化,不过是换了一种生命的形态。
只是这一世,该如何活下去,我并不懂。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城墙的台基。走近才发现这城池的规模比我想像中还要巨大许多。城墙外又一圈护城河,但已经干枯了。我从干燥的河床中走过,无数看似坚硬的石头在我的脚下化做齑粉。土地龟裂出巨大的缝隙,似乎这地方已经千百年没流淌过一滴水了。
我躲在城墙下的阴影中休息,那人安静的坐在我身边。我们的身后是一座死城。
城墙和台基几乎浑然一体。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绕着这白石之城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任何一扇城门。层层叠压的白色石头,垒的如此紧密,它们之间的缝隙甚至插不进一根手指。我沮丧的回到原地,那人仍坐在那里,似乎姿势都没变过。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第三天,我在河道中找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能看见那头的一丝光亮。
我毫不犹豫的爬了进去。
第40章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在这个时候才想起那骑手的话,他说:“永生之河的岸边,有一座伟大的城市,那是神居住的地方。”
是的,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永生之城,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一开始我觉得眼花缭乱,白色石头上的雕刻是语言难以尽述的精美,无数繁复的细节一一展现,我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便被吸引了目光,但很快我发现这一切简直没有尽头,仿佛某种不断上升的螺旋,越看却越觉得索然。于是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那些迷宫般纵横交错的道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楼梯;石棺一样的房间,没有任何门窗;胡乱指向天空的石碑;直接搭建在地面的巨大穹顶,更多的,是纠缠在一起石梁,仿佛一团线头般被某种怪力扭在一处。
我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终于变成了满心厌倦。我用了那么久,才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整座城市所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这一切的毫无意义,这一切终于成为了我漫长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永恒噩梦,当我从那低矮的洞穴中爬出来的时候,当我再一次看着面前的无尽沙漠时,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找到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那人一直坐在洞口,他俯在墙上,用石刀刻下了一排排文字,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件事中,对我的出现浑然不觉,我试图辨认他写下的东西,但终究还是徒劳。
我觉得他在等我,虽然他不会说话,也没有看我一眼。但这想法到底让我好过了些,在我朝沙漠深处走去的时候,他跟了上来。
我开始和他说话,所有我能想到的事,我和他说起我的家乡,说起那个在遥远东方的城市,我的家人,我去过的地方,打过的仗,我曾经读过的书,见过的人,以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他一直沉默,丝毫不回应我,但我只能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证明我仍活在这个世上,四周是不可名状的无边的孤独,我只有不停的说下去,我怕有一天我忘了这一切,那我也将什么都不是了。
直到有一天,下雨了。
雨点一开始滴落的很缓慢,我有些麻木的脸上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凉意,茫然的抬头去看,雨点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眨了眨眼,一瞬间竟有些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之后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密集有力的打在地上,戈壁上起了一层白烟,竟然,真的,下雨了。
我从难以置信转变为一阵狂喜,我欣喜若狂的跪在瓢泼的雨中,任雨水尽情的冲刷着自己,泪流满面。
他站在雨中,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惊异的看着天空,那表情似乎从未见过雨一般。我在雨幕中同他对视了很久,终于他缓缓跪在了我面前,满脸的水。
后来我才知道,他也哭了。
他的嘴唇在开阂,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原来他并不是哑巴。雨水冲掉了他脸上的灰尘,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样子。我伸出手缓缓的捧住了他的脸,他的身体在颤抖,像是终于看见了我一般,脸上缓缓露出某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仿佛寻找到了他遗失已久的东西。他沉睡的灵魂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猛然唤醒,终于回到了这具躯壳。
我找到了永生。
为摆脱世俗的苦难和残酷的现实而寻找到的永生,却是个最恶毒的诅咒。
我被扔进的小溪就是永生之河,那座巨大的白色城池就是永生之城,那些矮山上的穴居人其实都是永生者。
阳光日复一日照亮这片土地。而永生者就如日月星辰。时间对他们失去了意义。同时这世间的一切也失去了意义。永生者建造了那座伟大的城市,但这繁华的荒芜世界,最终使他们厌倦。就如同厌倦了这永远无尽的生命。他们摧毁了它,打乱了他,如同孩子推倒积木,一切都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嘲笑那些妄图得到永生的人们。
我在大雨中用力的抱紧了眼前的人。
在长久的孤独之后,我们终于在这世上有了个伴。
第41章
我们拥有一切,却又两手空空。
一开始我并不懂。
我并不能理解重新回归真实世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很开心,但他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的表情。在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之后,他慢慢讲了许多,关于永生之城。但他的记忆仍是混乱的,比如我问他是否和我一样,也来自东方。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但他记得他的名字,用一杆枯枝在戈壁上缓缓写下三个字,他写的很慢,而我也是其后才意识到他写的是籀书。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但他茫然的看了看那三个字,又皱着眉擦掉了。
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回忆这一切。
我们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虽然也饥渴难忍,困顿交加。但每天眼睛还是会照常睁开,如同东升西落的太阳。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只驼队。
驼队中人皆是高鼻深目,衣着打扮更像是楼兰人,果然首领说着吐火罗语,问我们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
若真是楼兰人……我便有些犹豫,楼兰国一向亲匈奴而拒汉,屡次攻劫汉使,元封三年时,楼兰先降大汉,又降匈奴,武帝命赵破奴将军出征,大破楼兰,俘虏了楼兰王,但终未能使其归顺,楼兰对汉朝始终存了贰心。如今这些年过去,我对世事一无所知,更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见我半天未答,对面的首领明显面色不豫,他的手下也在慢慢朝我们靠拢,一个个满脸警戒。
在那个仓皇出逃的夜里,我在短衣外只匆匆披了一件长袍。然后这件长袍被哑巴据为己有,我俩身量相当,他穿来也是一样的合适。尽管我那袍子已经破烂不堪,下摆都撕烂成了布条,但仍强过他之前腰间的兽皮。不管如何,这总是他回归文明的一个标志。反而看上去我比他更像野人一些。
我身上白色的短衣褌裤已经脏污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胡子长得比他要多一些。被晒的黝黑的脸和干裂的嘴唇,我能想到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可怖模样。领头人的手已经慢慢的扶在了刀上,他紧紧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等待出鞘的时刻。
这时候一边的哑巴突然开口了。领头人先是一愣,接着眼神迷茫了起来。我仔细的想听清他说什么,但是哑巴语速极快,我只好作罢。但听到最后头领弯下腰,深深的给我们行了个礼。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解释我们的身份的,但是后来头领告诉我,他在这条路上行走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面前这片盐泽中有人走出来。甚至身边连个水囊都没有。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鬼魂。我问他驼队是从哪里出发的,他指着东方,口中吐出两个字。
长安。
我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向他打听长安城中的情况。头领说去年的时候汉军和匈奴再次开战,匈奴人失利退兵。“但是匈奴也不是完败。”头领嘿嘿笑着:“那个大汉的草包将军,可是降了匈奴人,还娶了单于的女儿,汉朝皇帝杀了他全族泄愤……”
我匆匆打断他:“你可知那个将军的封号?”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又和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转过脸来说:“贰……师?”
我眼前一黑。
临分别前头领分给了我们一些干粮和衣物。挥鞭西去。我看着驼队在夕阳下渐行渐远,心中满是焦虑。哑巴站在我身前,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转身问我:“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长安?”他皱皱眉,手指了下远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落日余晖中,远方的群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盐泽上起了风,寸草不生的地面滚动着细小的沙石。前路漫漫,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家可归。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走吧”。他说完,径直向前走去。
我心中一动,在原地愣了很久。
终于站在在周塬上时,我指给他看长安的方向。放眼望去,可见先帝巨大的陵寝,静静矗立于平原之上。不知道先帝长眠在这宝山福地,是否已经羽化登极。
章城门外,一切如旧。他静静站在黄土夯成的城墙外,仰头看了很久。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那遥远国度的白石城,那让人恐惧的文明。现在想来竟像是一场梦。
虽然我们服装怪异,但是也未引起太多注意。城中随处可见西域商队,我领着他往北阙走,遥望龙首塬,未央宫一切如旧,长生未央,长乐未央,历代帝王想寻找到的东西,却被我找到。可是我决心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如今已是征和四年的春天,我在回来的一路上打探消息,听说朝中局势动荡,皇上年迈,甚至下旨赐死了太子。李将军和丞相密谋立昌邑王为太子,事败后丞相也被腰斩。而李将军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灭族。难保这次我的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眼看见我家宅子的院墙时,我已经一步不敢往前再走。他似乎看出我在害怕,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无声的询问我。
我冲他点点头。
我躲在墙后,听他上前叩门。在听到到前来应门之人的声音时,我终于脱力,顺势靠着墙慢慢坐在了地上。
那是我家老仆的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第42章
十年未归。
院中我最后一次出征前亲手种下的栾树,已经长到三丈有余。枝繁叶茂,满树红铃。而我跪在树下,娘亲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在身后一群女眷的搀扶下,颤巍巍举起拐杖,一下下敲在我的背上。
父亲不发一语的站在我面前,或许还未从我突然归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这十年他苍老了许多,胡子几乎全白。我低俯在他脚下,不敢抬头。张起灵站的很远,他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泯灭了对家人的记忆,就站在那里,没有向前一步。静静呆在我们这一圈乱哄哄的世俗之外。
遗世独立。
娘亲终于哭累了,被搀扶着回房,走前用拐杖使劲的在地上跺了两下,回头叮嘱身边的人:“去把他扶起来。”
我微微抬头,一名穿着暗红色长裾深衣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那面容似曾相识,惶神之间,一张面孔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胸口便是一窒。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捏住了颈上带的玉环,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身外之物,一直未曾摘下。
“将军。”我听见她轻唤了一声。一如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天,迎亲的队伍塞满了门前的这条宽巷。朝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局。出征在即,父亲大人命我迎娶了秦家小姐。
六礼之后,吴府多了一个牺牲品。
我本就反对这门亲事,但父命难违,更何况所有人皆是身不由己。第二天便是大军西征出发之日,那夜我坐在窗外,看着屋内喜烛兀自亮到东方泛白。终也未踏入房中一步。临走之前,已经换做妇人打扮的她,站在马下也是这样轻轻的叫了我一声。
“将军。”她微仰着脸,目光中带着一丝愁绪,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见她的模样。然后她上前了一步,扯散了随身玉饰,塞了一枚玉环在我手心。
那是她在我记忆中仅存的画面。
我们跟着下人去沐浴更衣,一路朝后院走。所见才觉得惊心。想我吴府三代将门,世居北阙甲第,木衣绨锦,土被朱紫,但如今竟已破败至斯。而也是此时才明白,父亲方才的欲言又止到底所为何事。
我吴家也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小哥被家里仆役领去了另一间屋子,我仔细吩咐他们好好服侍,他一语不发的看了看我,听话的跟着走了。我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听见门外轻轻被敲了两声。
秦氏并没有进来,隔着门对我说衣物已经备下了。
我应了一声,问他可给小哥准备。她顿了顿,说:“没有现成的,只有将军的旧袍子,已经吩咐人送过去了。”
我说好。她在门外立了许久,终还是走了。
张起灵只穿了一件白色禅衣,头发还是湿的,有些微怔的看着面前一叠衣服,似乎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我进来后他抬头看过来,死死的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我走过去,颇有些羞赧的问他:“你要不要也剃掉胡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突然伸手摸我的下巴,我躲避不及,他手掌已经贴上来了,尔后点了点头。刮掉胡子之后他的容貌已大有不同,唯独那双眼睛仍是没什么情绪。我长出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我叫人进来与你束发。”
他说:“不要戴冠。”
不要戴冠……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明确的表达喜恶之意,我甚至有些激动,他或许想起了些许过往,那些沉寂于记忆长河的岁月。还未及我细细思量,他又说:“缁撮就好。”
鬼使神差的,看着面前正在低头整束腰带几乎换了一个人般的张起灵,我心中突然冒出那首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43章
我爹凭几端坐于榻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我进来他也未睁眼。我跪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默默看着四角镇席的灵兽。约莫跪了半柱香的工夫,我爹终于开口叹了一声。
他说:“这些年……我都当你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磕了个头,并未起身,跪伏在地上哽咽的说:“孩儿不孝。”
我爹说:“你当年一走便是了无音讯,为父的心里怎能不懂,只不过是不能当着你娘的面说罢了……如今这一家上下性命,全倚赖你当日……”
“父亲……”我唤了他一声,“不必……说了。”
我爹又是一叹,道:“如今皇上建明堂,垒高坛,听信方士之言,为求长生不知派了多少人上山入海,你当年是奉旨走的,如今可要进宫复旨?”
我抬起头,缓缓的说:“爹可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
我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说:“我自是不信,但你如今的样子……人都说塞外苦寒,为何你十年容貌未变?可若是真有……”他说不下去了。
有或没有,于我吴家都是一件祸事。
我清了清嗓子,道:“关于长生之术……”还未说完,身后的门猛的被拉开了,张起灵一步迈了进来,绕到我旁边的席上,直直跪下了。我爹也是一愣,一时未有反应,只听他说:“这世上并无长生。”
他的脸转过来,我看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点了点头,也对我爹说:“诚如小哥所言,这世上并无永生之法,我身上所中的是西域秘术,可使人容颜不老。”
我爹直直的望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奉旨寻访永生之河,但并未成功,沙海茫茫,我的随从都死散殆尽,要不是遇到小哥,我应该也早葬身大漠了。”
这也是实事,我并不算全然的说谎。
“小哥来自西夜国,我当时命悬一线,他用了那回天之术,才有我今日。”
“西夜?”我爹皱眉问,“又是在何处。”
未待我想好,张起灵已经开口了:“我西夜在天山腹地,一直不被世人所知。”说着他磕了个头,“西夜国有此逆天之术,若一旦泄露,将永无宁日,还望老将军万勿再提起西夜之事。”
果然我爹听闻之后陷入了沉思,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嘴角不露痕迹的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领神会,又朝我爹深深拜了下去。
“这秘术本就是倒行逆施之法,必要用阳寿相抵,并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说:“我要休妻。”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跪了许久,抬头只见我爹脸色苍白,他一手支额,无力的冲我说了一句:“先下去吧……”
我把话说出来的时候,秦氏正跪在娘的后面为她布菜。银箸应声而落。娘亲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掀了面前几案,她案上摆的一碗汤羹悉数洒在了我的前襟。
看来娘是动了真气,滚烫的汤就这样泼来,完全不顾及我是他亲子。我的痛感本就异于正常人,疼的我几乎坚持不住。秦氏紧张的跪在我面前,用绢布擦着我身上的汤水。她紧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我闭了眼,不敢再看她。秦氏的手碰到了我的脸,她那样冰凉。我心里涌起浓浓的悲哀。
“做什么你就要休妻……你……”娘捂着胸口,一只手颤抖着指着我,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我只当你早已不在人世,现在好不容易盼你回来,你……”
秦氏别过脸,似乎是也哭了。
“多亏了这孩子……我和你爹这两把老骨头,才没死在你前面!你现在要休妻,除非我死了!”
“娘……”秦氏带着哭腔,低低的唤了一声。
我爹站起身,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拂袖而去。
第44章
只回来不到半天,我已经把阖家上下搅的不得安宁。在院中枯站了一会,我手中紧紧攥着墙下的牡荆枝条,尖刺扎入手中,疼痛直达心肺。
没有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最深的绝望,被划开的掌心在眼前渐渐愈合,终消失不见。但就算伤口没有了,痛感一直持续不断。
无药可解。
张起灵并不在房中,我一个人坐在他屋里等了许久,他也未回来。小几上放着食盒,里面的东西早都凉了。眼看天色渐暗,我只好出门寻他。
最后是在戏楼前把他找到的。他坐在二层高台上,被靠着台前廊柱,望着天。他的脸在月色写冷的如冰霜一般,见我走近也未动一动。我站在台下仰脸看他,轻咳了一声,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半晌才低下头来,敲了敲身下的木板,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我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勾起了兴趣,答道:“是戏楼。”
“戏楼……”他如学舌小儿般慢慢的重复了我的话,又问:“是做什么的?”
难得他今夜话多了些,我长出了一口气,撑着台子边缘翻身上去,坐在他身边。
“是用来演角抵戏的……”
他转过脸,静静的听我说。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戏,有一个人,佩一把赤金刀,唤作黄公。会作法。在台上吞云吐雾。后来他打一只白虎,被老虎咬死了。”
“真的咬死了?”
“假的。老虎也是人扮的。但是别的角抵戏,两人相搏,胜负未定。独独这个,黄公每每都命丧白虎口下,可我偏偏最爱看这个。”
就像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各自安静的坐在那里。
月亮隐于云层之后,空气中隐隐有花香浮动,他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陪我回来?”我问他。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这一切合该你自己去舍。”
我懂,我怎能不懂,但骨肉亲情又怎能说断就断,是我贪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想回来,再见父母家人一眼,才算了了心愿。
但怎么走都是错,从一个死局到另一个死局,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摊开手掌,近十年戎马生涯,我掌心早已磨出厚茧,掌纹缠绕,我根本看不出一个明天。从喝下永生之水,这人世间已经与我无关了。
他转过脸,我们离的那样近,他的嘴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我看着他跳下高台,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径直走远。
我独自在原地又坐了很久。
我想起儿时,每逢家中开戏,热闹非凡。那时候大哥尚在,带着我扒着戏台的透空花墙往里看。我人小看不见,他总是奋力举着我。大哥后来投身行伍,在军中颇受长平侯常识,立下军功无数,却终有一日马革裹尸而还。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生死之事。总不能相信大哥从此再不能归。后来听下人说人死后魂魄游离不去,我每夜都不敢熟睡,怕大哥回来寻我而我不醒。
但他终是未来过。
那时大哥尚未娶妻。
我一心想报这国仇家恨,父亲在我临出征之前一日安排大婚,怕是不愿我重蹈大哥的覆辙。吴家就剩我一个男丁。不可无后。但我心里清楚,若我第一次出征即战死沙场,留下家中孤儿寡母又当如何。
现在我回来了。但还是将徒留她一个人。
我怎能忍心。
第45章
上一次站在这扇门外,还是我大婚之日。
秦氏在房中抚琴,烛火摇曳,将她的背影印于窗上。我想起今日见她,早已不复昔日少女模样。她在及笄之年嫁给我,却独守空房十余年。
琴声凄凉悲切。断断续续似不成曲调,我心里空落落的。在门外犹豫了很久,然而在我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只听崩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弦断了。
张起灵房中烛火尚未熄灭,我进房时他正和衣躺在矮床上。见我进来,他坐起身,淡淡的看着我。
“我……今晚睡这儿……”怕他赶人,我赶紧脱了外袍,顺手扔在衣架上。一回身,他皱眉盯着我里衣的领口,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一碗汤泼上来,外面干了,禅衣还是湿的,贴在身上。我胡乱擦了两下,吹了案上烛火,爬到床里面躺下。
他侧着身子面朝外背对着我,床上腾出一大片地方。
“让我躲一晚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说,虽然没有回应,但我知道他在听。
“你说我大哥若是回来,他会对我说什么?”我苦笑了一声,翻身看着黝黑的屋顶,“我还是负了她,当我死了也好……若是真能当我死了也好……”
他的肩膀动了动,头也未回的说:“你不会死。”
“我把我娘气的昏过去了。”我说。
休妻的话,一说出口便如覆水难收,一屋子人都在哭,到处狼籍一片,秦氏紧张的扶着我娘帮她顺气,而我则跪在原地听娘亲斥责我。
我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愿负她终身。在我喝下那河水开始,这世上已经没有吴邪了。
“孩儿奉旨寻访天下长生之术,如今空手而回,不但没有以死谢罪,反而苟活于世上,已是不忠。十年来既未侍奉父母于侧,又未留下一男半女,是为不孝。如今秦氏并未犯七出而我执意休妻,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自是再无脸面踏入吴宅一步。”我跪在娘面前,深深的磕了个头。“自今日起,娘就当我早已葬身大漠,从未归来吧。”
秦氏跪着两步挪到我面前,猛地伏在地上,她哽咽着,一字一句对我说:“妾不愿归去,请将军成全。”
我扶起她,她的脸色苍白,泪痕尚来不及擦去。“我无法再呆在京中,自此也许今生永不相见,你何苦守着?”
她只是摇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四周霎时间乱作一团。只见娘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你娘醒了吗?”张起灵默默听到这里,出声问我。
“醒了,把我赶走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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