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译字传奇 作者:小狐濡尾
第 27 章
左钧直忙道:“对不起!”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别难过。”她想他小小年纪失去了亲人,定是不得已净身入宫,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创伤!他当时举目无亲,被人欺负,敏感而警惕,不敢说话也是自然。他现在能快活起来,她也为他高兴。他叫她姐姐的时候,语调糯软,满是依恋之意,她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仿佛这孩子和她相熟了许久,乖巧柔弱的模样让她疼爱不已。
常胜半仰起头:“姐姐要回家吗?我陪姐姐走吧。”
“你住在宫外?”
常胜摇头道:“不是,我住在武英殿。”
左钧直诧异问道:“那你怎么能随便出宫呢?”
常胜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十分自然地说:“因为皇上喜欢我啊。”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左钧直想起方才明严虽然责备了他,语气中却带着宠溺,确实是超出了一般的皇帝和内侍的关系。转念一想,他这样聪明讨喜,想让人不喜欢都难。左钧直轻声道:“方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常胜问道:“姐姐很怕皇上?”
左钧直苦笑:“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能不怕么?”
常胜安慰似的紧了紧她的手指,“姐姐,皇上其实很好的。”
左钧直心中叹道,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自然是不明白。不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呢。
常胜又问:“那姐姐以后还会来文渊阁么?”
左钧直遗憾地小声说:“我是混进去的,今天已经被皇上发现了,以后哪还敢去?”
常胜想了想,道:“那要不这样,以后姐姐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我带出来给姐姐看。”
左钧直疑惑地“啊”了一声,“文渊阁的书,是不许外借的呀!”要不然编写《太平渊鉴》时,凌岱泯和爹爹他们也不用常驻在文渊阁了。
常胜认真道:“我能借,姐姐放心吧。”左钧直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想到他刚入宫时就在文渊阁侍奉,又这么得皇帝的宠爱,想必有这个特权,比如皇帝在宫中要看什么书了,遣他去文渊阁拿取。没想到能另辟蹊径,左钧直快活地摇摇他的胳膊,“看来我真是捡到宝了!”
常胜嘻嘻笑着,又缠着她说些别的话。左钧直怕勾起他过去不快乐的回忆,便半句不提旧事,常胜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不问她这两年去哪里了,更不问她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人。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常胜竟对她最熟悉的四海风物、传奇故事十分感兴趣,左钧直得了这样一个知音,更是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浑然不觉得路程遥远。
常胜抬头看看她家的大门,恋恋不舍道:“那,姐姐,我回去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左钧直笑道:“好呀!”
常胜执意要让左钧直进了门他再走。左钧直关了大门,忽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她时常要在四夷馆当值,怕他找不到她,家中又有大狗,伤了他就不好了。然而再开门时,街上已经没了常胜的踪影。左钧直心叹这小孩真是神出鬼没的,自己也忘了问怎么去找他,只能等他来了。
自从翛翛搬了进来照顾左载言的起居,左钧直便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四夷馆。她有时在馆中当值或者看书晚归,左载言和翛翛也习以为常。左钧直在四夷馆名义上是学习番语的译字生,实际上做的是专司翻译和番文起草的通事职务。她入馆后低调小心,从来埋首行路,低头做事,不多说一句话。除了上头几个得过凌岱泯嘱咐的管事的官员,几乎没有几个中土通事认识她。
天朝以中土大国自居,自恃国力强盛、文化繁荣,将四方外国呼为“四夷”,视为附属之国,“夷”乃野蛮落后之意,带着蔑视的味道。左钧直因为妈妈是西域人,不似其他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来了四夷馆两三个月,倒和里面担任教职的十多个番国使者打成了一片。在几个番使的介绍下,她结识了西洋传教士马西泰,大感相见恨晚,拜了马西泰为师学习西洋文字喇提诺语和天文地理。
一日夜晚回家,发现门缝底下塞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的正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淳化阁鸿雁录》,才知道常胜来过又走了,心中喜悦,又觉得歉疚。
入了四夷馆后事务繁杂,又花了许多时间在新学西语和读书上,写文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从去年年底《□赋》结文后开始写第三本至今已经有小半年时间,才将将写了三分之一。刘徽一直没有催文,左钧直干脆由了自己性子,文思大发的时候写上一段,其余时间便束之高阁。
春日又至,翛翛在院中播下的花种次第发芽抽枝,满墙绿意盎然,红黄白紫繁花累累。左钧直休沐之日懒睡后披着一头乱发去院中洗漱,看见灿烂阳光洒落庭中,父亲揽着翛翛低语,翛翛细细聆听,含笑提笔落纸,高大威猛的长生半闭着眼嗅上墙边鹅黄的迎春……胸中忽然灌满幸福和欢欣,是自妈妈去世之后再未体会过的感觉。忽然觉得人间至美,纯然就是情感的牵绊,与外物完全无关。如今土阶茅茨,匪雕匪饰,她却从不曾怀念过过去曾经居住过的瑶台琼榭、华美宫殿。她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华服美食的时候还要满足和快乐。她小时候挑剔衣裳、饮食,不是软的床不睡,不是尊贵的人不愿意接近。为此爹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的手心,教训她不可囿于浮华外物,须得观照内心。现在她才渐渐真正领会了爹爹的意思。
只可惜,妈妈一直没有懂爹爹啊……
☆、蓝田日暖
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携贡物来觐,左钧直忙完,已是戌时过半。想着还有些马西泰布置的天文功课没做完,便随便吃了点干粮,匆匆出馆准备去翰林院查书。谁知一出门,便被一个小厮叫住,说是刘爷让她去繁楼相见。左钧直识得那小厮是繁楼常随刘歆左右的人,答应刘徽的第三本书拖了这么久,心中也过意不去,只得随那小厮上了马车。
车中放着一套簇新的浅菊蓝色白领细布袍子,头带、鞋袜都是恰好相配的颜色。小厮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车外说道:“刘爷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让小先生换了衣服再过去。”刘徽并未向其他人说过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时常与她接触的刘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在。左钧直心想看来刘徽已经知晓她入了四夷馆,但似乎并不太高兴。她觉得今天大约正好可以和他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去到了繁楼,却找不着刘徽。那小厮在四夷馆外等了左钧直一两个时辰,亦不知刘徽去了哪里。问了几个座主,方知刘徽在天玑楼。这天玑楼是繁楼七座中最幽谧的一个,左钧直也从未问津过。她只想快些见过了刘徽回去,便直奔天玑楼。
天玑楼中装饰精美,不是富丽堂皇的招摇,却都是最上好的材质。其中几乎见不到人,比起另外几座的热闹来,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钧直正好奇时,见到彩廊中走出几个侍女服饰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极美貌的姑娘,较另几座的花魁犹有过之。左钧直暗自惊奇,既是这般美貌,为何在这天玑楼中不过是侍女?左钧直唱了一喏,礼貌道:“几位姐姐,请问刘爷身在何处?”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绿衣女子迟疑道:“在翡阁,只是现在……”却不再说了。
那翡阁就在前面几步之外。左钧直看了一眼紧闭的阁门,道:“刘爷这么早便就寝了?”当然这就寝,并非是入睡的意思。
绿衣女子摇头道:“不是,刘爷说若非他有命,谁也不得入阁。”
左钧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来。”
翡阁隔音甚好,左钧直在阁门口听了下,也没听出什么声儿来,索性伸手一推——
门开了。身后刘歆飞奔而来,喊道:“小先生,别进……”她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阁中刘徽的身上。
刘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长发散落下来,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个妖艳男子紧紧搂在怀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内,而他手执一根银筷,筷尖正指着她,面上闪过复杂神色。左钧直僵立门口,刘徽手中的筷子猛掷了出来,落到她的脚边。
“滚出去!”
左钧直慌忙抽身,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命令:“慢着!”
左钧直这才注意到阁中刘徽对面还坐着两个男子,身边围着的,膝上抱着的俱是姣美娈童和昳丽少年。而那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让她如被大槌猛击,头中嗡嗡作响。
是韩奉父子。这两个人固然不认识她,她却见到过他们多次。
刚才说话的,正是韩奉。
刘徽从身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拢了拢衣襟,给韩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一个不知事的雏儿,误闯了阁子惊扰了大人,我自会重罚他。”
韩奉上下打量了左钧直一番,笑道:“你竟养这种赔本货色,拿得出手么?”
刘徽向左钧直冷喝道:“还傻站在这里作甚?碍着大人的眼了,没听到么!”
韩奉伸手拦住,饶有深意地看了刘徽一眼,柔声向左钧直道:“过来,来爷身边。”
左钧直无助地看了刘徽一眼,慢慢向韩奉走去。刘徽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握着酒杯的手上,却骨节棱起。韩奉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钧直的手。左钧直手掌下意识地猛缩,却被韩奉紧紧攥住,包在手心。
韩奉面目中正肃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时在左钧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狰狞猥琐。韩奉眼睛眯起,叹道:“好小好软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刘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刘徽面色大变,韩奉又对左钧直道:“人言繁楼中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在爷看来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们的刘徽刘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儿。我等想邀刘公子风流一夜,刘公子竟推辞说这事谁都做不得主,当由天定,抛筷为准。现在筷子没了,天上掉下来你这么个小人儿,不若你来定罢?你若定了刘公子,那就是刘公子,你若不定刘公子,那就你来代替罢。”韩奉将左钧直真当了繁楼小倌儿,口无忌讳。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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