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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4 章

    筑草为城 作者:王旭烽

    第 24 章

    杭、刘两家的交情,还得追溯到他们的上一辈。刘承干祖父刘据乃南行首富,所谓四象物保护单位。1963年刘承干在上海病逝的时候,杭嘉和还专门去了一封唁信,这封信经得茶之手寄出,所以,杭得茶对嘉业堂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层。

    嘉业堂此刻的情景却使他心里抽紧。天井里混乱不堪,一派焚烧的遗迹,杭得茶踩得纸灰腾起,如人巫境。他吃惊地问:"谁敢烧嘉业堂?"管门的老头满脸油汗地过来,说:"我有枪,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要烧书也轮不到他们。"得茶这才松了口气,便问那守门人白老师在什么地方。老头手里握着那把真枪,警惕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吗?"得茶想了想,说他是白老师的哥哥。老头一把上来就抓住得茶的手,跺着脚,用手势催他:"啊呀你快去镇政府,白老师刚刚被造反派拉走!"大热的天,得茶后背刷的一下就凉到了前胸,老头又说:"白老师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们嘉业堂熟,造反派要来这里,她先报了信,她让我把枪拿出来,还跟我在院子里装样子烧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你看这些,我们正在烧着呢,他们就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他们说她管了不该管的事情。"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敢于。镇政府正在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白老师在这里太触目,她,她……"老头突然仔细地盯了一眼得茶,"你们长得不怎么像……快去啊!"他挥着枪继续开始跺脚,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不应当看到的,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信教的人们把这样的事件称为神的考验,信命的人们以为是天意,什么都不信的人们把它称之为悲剧——一些本应珍藏的东西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活生生地撕开。他看见镇政府的院子里有四株玉兰树,孩子们爬到树上去了,玉兰树荫下阳光把他们照成了花狸一般的小鬼脸。他们油头汗出,无比兴奋,却又开心地比赛,看谁把唾沫吐到那些跪在树下的坏人身上。而这些正在遭受万劫不复之苦的人们,则在树下用他们的吴依软语诅咒着自己: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我!我该死!打倒我!我该死!打倒我!他们的脸上全部用墨汁打了又叉,和省城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在其中,他们在劫难中的碰撞如同天意。一群人拉扯着她的长发,扯剥她的衬衣,主要是一群女人。那些人在喊着什么,得茶听不见,但他听见她的呼喊,她叫着:"不要——",她的声音和她的长发一样,在夏日阳光下跌宕起伏。长发被惊心动魄地扯开,披挂在背后与胸前,被迫扬起时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如一面破碎了的黑色的叛逆的大旗。最隐秘的最神秘的,被公开了,光天化日之下被暴晒了,有一双破旧的鞋子挂在胸前,与黑发纠缠在一起,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从黑白中伸出一只手——像从前得茶在舞台上看过的厉鬼女吊。他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要——,不要——"

    得茶突然明白,那"不要"是冲他喊的,她不要他!不要他干什么?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无法复述的事件!如何制止?有两分钟他呆若木鸡,眼看这群暴徒裹挟着她,他清醒过来,直扑院子后面的大厅,找到头目,掏出吴坤和白夜的结婚登记介绍信。头目吃惊地瞪着得茶:你是吴坤?得茶摇摇头说他不是,吴坤在省城忙于革命,派他来接她的。头目结结巴巴:可是可是,她和反革命有串联——得茶一把抓住那头目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电话在哪里?"

    头目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吴坤目前是造反派中如日中天者了,是他们造反派中的省级领导,而她是他的妻子。那么你是谁?头目突然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他想也没有想就怒吼起来:我是她的阿哥!头目一愣,突然叫道:把她弄上来,送到会议室去。得茶又怒吼:她这个样子,你们把她送回家!送回家!头目连忙又改口下命令,刚才那些个扯开她衣服的狗男女,现在增里借懂地往回架起了被接在地上的她。但得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会议室里,闭上了眼睛,头别转,手摸拳头喝了一口茶,猛然一拳砸到桌上。那头目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难,等了片刻发现他眯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却没有动静,就匆匆解释:我们本来没有想搞她的,可她实在可疑,你妹妹太招人眼。她又老往嘉业堂跑,给那老头通风报信,这点已经毫无疑问。我们这才翻了她的档案,这才晓得她原来有过那样的事情——她的事情你们家里人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吴坤他知不知道?头目突然又怀疑起来,再一次盯着得茶问:"她结婚了,怎么这里没有人晓得?"

    得茶依旧盯着天花板,哑着嗓音问:"什么事情?她有什么事情?她反毛主席了?写反动标语了?杀人放火了?偷渡国境偷听敌台了?散布反动言论了?你给我讲清楚写下来,我回去找吴坤交代!"头目重新感到压力,发出小镇聪明人特有的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错了,回去你给我解释解释,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才是活该,我们是误会,是误会,吴坤我是佩服的,大学里只有他们几个才算是真正揭竿而起的……"得茶面色苍白,直到这时候冷汗才冒了出来,目光收回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很琐,狡猾,愚昧,兼跃跃欲试的野心。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掀起了小镇的红色风暴,成了吴坤他们的群众基础,并且还是得放朝思暮想渴望挤进去的队伍!

    第11章

    暮色沉沉,杭得茶沿着郊外的田间小道往回走去。

    这里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这里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线,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体一样,这里的平原内容丰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罗棋布的池塘,不时冒出来的一丛丛的竹园和灌木丛,~字儿排开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的美丽的杨树,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态龙钟的大樟树,都是令人道想的。

    黄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从远山间的两座丘陵的谷底升起来的,像是大地撑开的一双手掌托起的珍珠。赋陇中传来农人挑担的声音,有几个农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种下去的晚稻,还有成片的桑林。正是双抢的季节啊。不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别明亮,孤独地挂在高空。由于天太黑,刚才如裙带一样的远山的轮廓现在已经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显出了它的孤高。运河水面上,偶尔也传来突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列长长的拖轮,它划过了水面,留下一条从灿烂归于黑暗的静寂的水路。得茶路过一片茶园的时候,停了下来,他那生来就敏于感受的心灵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这样的时刻多么地经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这些人的一边,它用沉默来表示它的立场。

    学校的操场属于人的领域,人正在烧着他们以为要烧的一切,火光冲天,人们兴奋地朝火堆里扔着书稿、漂亮的戏装和有着美丽女演员头像的杂志。杭得茶对这一切已经不再感到惊奇,如果刚才从田间走来时感到了水的善意,那么人间就是火。他径直地朝操场一排小杉树后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见属于白夜的那一间没有亮灯,但他相信她在那里。他果断地走了过去,门果然虚掩着,他轻轻地敲门,他听见她说:我知道你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他刚刚那么想,她就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等到天黑了才来。"

    他站在门口想,她真是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在这一点上她是和我们杭家人不一样的。我们一向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因为诉说也是一种展示,还是一种渲染。我们不是应该尽量地弱化某些东西吗?让它在心里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说出来更重要吗?比如现在,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想用夜幕来掩盖那被撕裂的一切,为什么你自己还要重新撕裂一次呢?这就像你的婚姻一样,有一种故意的破坏在其中。可是你不该这样,你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你弱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力量支撑在你背后的。

    他就这样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了旁边玻璃窗上映出来的前面操场上的火光,它们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势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种冰冷的火热,那个倒影世界仿佛又是很幽深的,是一个无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过头来,再朝大操场望去,那里的人们多么狂热啊,他们的力量几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他能够感觉到处在这两者夹缝中的走投无路的人的绝望。他仿佛就在这样的时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又撞开了门径直走了进去,在黑暗中准确地走到她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干什么。是握手,还是拍肩?他突然紧紧地抱住她,这可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么呢?他在这样一个动荡迷乱、火光冲天的晚上,对这样一个刚刚受过凌辱的女子,究竟能够做什么呢?

    她却仿佛对这一切都是有准备的,她顺从地完全放松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一声也不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外面的破坏与毁灭的欢呼声。她的身体仿佛是没有生气的,他感觉不到她是一个女人,她在他的怀抱中,犹如一个孩子。

    她说了一些话,很慢地贴着他的耳根说的。她的话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知道,我是一个混饨的女人,我和你之间就像任水和渭水一样分明……"

    他刚刚听完这句话,就把她的嘴埋进他的肩头,他不想让她说下去。

    "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二个纯洁的男子,我要求你听我说……"

    "要洗涤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么肮脏,我的五脏六腑全是尘埃。"她轻声地和他耳语,仿佛在说一个与她本人无关的话题。仿佛她是那种善良的风尘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坚强挺拔起来,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体里的那个敏感的灵魂往心的深处用力地填进去,他要把它压扁,不让它再蹿出来。然后他缓缓地说:"没那么严重,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经这样跟我说过。但我比说话的人更透彻。说这些话的人,没有那种实现这种愿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初恋的情人就是在说了这样的话之后抛弃我的,在说过这些话不到三天之后……"

    "这不是抛弃,你不该用这样一个词——"

    "是抛弃!"她突然离开了他,她还有愤怒的活力,声音虽然依然很轻,但急促起来,"离开他生命的一部分,让她在世界上苟活,这就是抛弃!"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

    "比如说你,你就不会这样,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没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了。你和吴坤非常不一样,但你们都有相当一致的地方,你们总是话中有话,生活下面都有另一层生活……"

    "你怎么啦,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的感觉不会错,你在生我的气!"

    她突然沉默了,站在墙的一角,他们始终没有开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暗中的身影。她终于勉强地说:"是的,我生你的气,因为你让我又混浊了一次。"

    得茶有些吃惊,他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甚至口吃起来:"我、我是吴坤再三求我,他一定让我来,你看……,,

    "是他让你来的,也是你自己让你来的。我知道,我是多么地不纯洁啊,我的被凌辱不是没有一点由来的。你都看见了,真脏,真是不可思议的恶心,咎由自取,自取灭亡。"

    她的话非常有力,她让他哑口无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来的,吴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丽,这还不是致命的诱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受到美的破损和消亡,这使他疯狂。他要抓住她不让她散去,他要抢救她,让她凝固在最美的当下。她当然应该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为保护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样的撒满罪恶的土壤里,必须开出了神圣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进来。她披头散发,美丽而凄绝,她甚至没有换下那一身白天被他们扯裂过的白衬衣。衬衣的领子已经撕破了,后背露出了一大块,黑夜中白晃晃的,却没有应该会有的暧昧。她一边窥看着窗外,一边说:"外面在干什么?他们正在烧我们图。"

    "……整个中国都在燃烧。"

    "热爱破坏就是热爱建设。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她回过头来,双眼闪着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风靡中国的语录。白夜又回过头去看操场上的火,继续说:"巴枯宁说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一百年前说的话。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惊人的巧合?这些人正在烧的东西,都是些他们认为带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们在中世纪,我就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女巫。吴坤告诉过你吗,有罪的女人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这和他没有关系,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杭得茶能够感觉到她在黑夜里笑起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容颜,比最动人的面容还要能够打动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开窗帘,轻轻地念道:"明天早晨,将是天空明朗,无限美好。这生活啊可真幸福,心儿啊,愿你开窍!——这是谁的诗?"

    得茶沉重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他知道这是谁、在什么样的夜晚念给她听的诗。他还感到了惊异,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诗意。这在别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种有诗意特权的,当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时,却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经地义的安排。

    "我们都分不清什么是爱情——吴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许这就是他的爱情,"她缓缓地走了回来,突然改变了话题,敲了敲桌子,"我冲了两杯凉茶,我知道你会来喝的,是你们的顾诸紫笋。"

    他们分隔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无语。得茶想起了中午买的粽子,他取了出来,剥了一个给她,这一刻他们仿佛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着凉茶吃起粽子来。这个日常的生活细节似乎冲淡了下午发生的事件。她说:"我是有些饿了。谢谢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为自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

    "你应该早一点来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应该再到这里来。杨真先生那里我会照顾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到杭州来干什么?跟吴坤结婚吗?你真的以为我会和他举行婚礼吗?这事不怪你,连我自己也以为我会嫁给他的了。我想堕落了,我想品尝堕落的轻松的滋味,我确实挺不住了。你知道,从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当我和我的亡灵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嗅,太遥远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有心碎的感觉。你明白吗,我不是不清楚我们不能相爱。我的骨头里的骨髓都在命令我离开他,但我们不能不相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真可怕,一切仿佛又重演了,刚才我投人你的怀抱中。这对你太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敢说你要为此历尽磨难,你会苦死的。现在你答应我,一切到此结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

    当她这样请求的时候,得茶站了起来,他再一次地拥抱了她,把她拥抱得更紧,甚至把她的骨骼拥抱得咯咯地发出了声音。而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她的哺哺自语,她的散发着粽子香的口气一阵阵地播散在得茶的面颊上:

    "……但是那种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觉呢?我是说灵魂太重了,肉体承载不住了,需要别的肉体来介人。难道那不是罪孽?你能从吴坤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你只要静下心来,盯住他看,你就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所有的欲望——他什么都要,越多越好。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其实你还比我大几个月,但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我已饱经沧桑,你还情窦未开。我离开杭州以后一直觉得内疚,我对你做了一些不严肃的事情,我不该诱惑你,我把对你的诱惑当作救命稻草,那是对另一种生活的仇恨,也是我对生活的自暴自弃。真对不起,你是那么样的干净。我一直想,你会跑过来的,你迟早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做借口跑过来的。这使我既激动又恐惧,但是你找了一个最最不好的理由,你为什么要充当这样一个使者呢?"

    她轻轻地推开了得茶,再次坐回原处,一声不响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不再说话了。

    杭得茶回到座位上,他也慢慢地吞吃着手里的粽子,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什么。有好几次心潮涌了上来,几乎把他的喉口噎住,是他用粽子硬压下去的。他什么都听进去了,最后却只得出了两个简单的概念:他爱她,而她不爱他,就是这样。现在他坐在她身边。如果他伸出手去拥抱她,抚摸她,她一定不会反对,可能她还会感到欣慰,但他已经没有这种欲望了,痛苦洗涤了他,他说:"我爱你,犹如你爱你的亡灵。"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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