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郭沫若
第 32 章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春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床,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
寝殿之后再没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庙里我算走了一个通畅,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不唯没有看见亭,而且还没有看见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没缘。我今天纵使能够看见你,但你把我这肚中的饥火怎么样呢?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总不会就不准我回家去吃饭罢?还是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折回金山神殿里来,想走大门出去,但中庭里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着,我不敢再去惹他。东首挨近阶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侧门。侧门旁近有一个铁香炉,金银锭箔正熊熊地在里面烧着。我向这道侧门走去,几个叫化子围着香炉正在那里烤火。啊,我在这儿才发现了我们中国人的金银锭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耗废,但我现在才晓得这到冬天来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们取暖的。这是莫大的阴功!莫大的阴功!
我待要走出侧门的时候,却又把脚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炉上烤起火来。靠壁的四位站像,想来一定是明代的遗物,他们的面孔和衣装被好几百年的油烟熏得来比香炉旁边站着的叫化子们还要乌黑了。
叫化子们和我很不见外,他们没有伸手向我要钱,也没有相我的尊面。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面孔的,但我在庙里走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进香的老爷太太们也总是十分注视着我。我恐怕他们是把我当成掱手了罢?
手烤暖了,我向侧门走去,原来这儿又才别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紧接着的便是一片商场,卖梳篦的,卖骨董的,卖香烛的,卖花果的,照相的,画相的,小小的铺口,窄窄的街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罗汉的讨钱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个世界!商店里面又夹着一些星宿堂,许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庙。照这形势看来,这片商场在从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时开过牡丹花的地方,现刻是坐着叫化子的,这是多么可以嘉奖的废物利用的精神哟!
转了不两个弯,看见一角湖面了。——唔,“湖心亭”已经近在这儿。我也不再着忙了,“湖心亭”总是飞不掉的。两个老西洋妇人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的很感着些滑稽气味的面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着她们走。从许真君堂背后走去,过了一道桥,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门前。两位西洋妇人走进店去,我也跟着走进店去。
一只釉彩的鼻烟壶,拿在她们手里了。壶的磁质是很粗糙的,浮出许多红绿的人物出来,在我看来实在是俗不堪耐。我想这个壶子至贵怕不过五毛钱罢?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①一位西洋妇人用英国话问起来。
①作者原注:“多少钱?”
——“Five dollars.”②一位很象苏州人面孔的店员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五个指头。
②作者原注:“五元。”
两个西洋妇人把头偏了几下,把嘴撇了几下,噼哩噼哩的商量了好一会,发了好几次太贵了,太贵了的感叹。但那个鼻烟壶的精神已经把她们的灵魂迷恋着了。
——“Do you say truth?”①拿着鼻烟壶的一位妇人把两手的食指架成一个十字,拿到嘴边亲了一下,一面说着,一面向前分开——我却不晓得她这是什么符号,是含着诅咒的意思的吗?
①作者原注:“你说的可真实?”
&ruth,I say truth.”②店员接接连连说。
②作者原注:“是的,我说的真实,我说的真实。”
西洋妇人这时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一张五圆的钞票来把鼻烟壶买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个没大的惊异!我惊异的是什么呢?我惊异的并不是我们的那位同胞,五块钱便卖了一个良心,卖了许多“truth”③我所惊异的是这位店员卖了一次良心,卖了许多真实,竟连神色也不变,眉毛也不颤动一根!我看他拿着五块钱走进他的帐房里去了,我把他的面孔几乎看得要穿进骨子里去了,但他的脸上,竟连一些喜色也没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惯卖真实的同胞!
③作者原注:“真实”。
我也从店里退出来了,插向一个窄街里去的时候,我看见别一家骨董店里也有同样的一个鼻烟壶。我便大胆地走进店去,叫店员拿出来看了一下。底上有“乾隆年制”四字。这当然是民国以来的“乾隆”了。我问要多少钱,店员也答应要五块。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让一让”的时候,他说“好,卖给你。”弄得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怎么你要卖给我?”
——“依不是讲‘两只洋’吗?”
——“哈哈,我是叫你把价钱‘让一让’呀!”
店员白着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钉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个秘密,至少那两位西洋妇人是上了三块钱的大当。
湖心亭终竟到了!
果然有一个湖,湖水是混浊得无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摊,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鳌头的亭子——这二十八个的数目有几个缺了,是我想象出来的。亭子的结构是一列三间的二层建筑,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个较低的八角圆亭。各层的屋顶在屋角上都有险峻的鳌头,倒画着抛物线形的无穷曲线向空中飞跃。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个鳌头,左右圆角亭各有八个鳌头。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个补阁,也各飞着一个险峻的鳌头——但这几个已经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层四方八面都是方角纸窗,窗外更有凭栏。上层的下半是花栏,上半是玻璃窗,(这玻璃窗怕是后来安上去的罢?)亭的后部上下两层各添出一部分长方形的寻常建筑,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后来添补上去的。啊,你这佛头的烂污,续貂的狗尾哟!惯会杀风景的中国人,惯会利用废物的中国人,已经把亭子变成了茶楼了。原亭的面积容不下多少参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两层又添出了这两台奇丑的新构——虽然说是新构,但照颜色上看来已经和原亭一样朽废了,做出这种杀风景的事业的,当然不能由现代的上海人负责。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桥通到湖岸。我从西侧的曲桥走去,桥是宏大的石板面就的,每一曲折处坐着一个叫化子,有的立着便向湖里撒尿,有的坐在桥栏上便扯起污来。好一个宏大的露天便所——这也是一种实用主义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还有一个临湖的月台,边上有石栏杆屏范。一个茶房正在月台上洗桌子,当然是准备着过新年的了。
门的东首是一个小便坑,临着这小便坑上面的补阁里就是烧茶的地方,昏白的蒸汽从窗缝里逃出来,淋漓的水滴在亭下的横石基上已经凝成了长短不等的冰柱。小便坑里的小便由一道木槽沿着东首五折的曲桥流上湖边消灭了。
——哎,颓废了的中国,堕落了的中国人,这儿不就是你的一张写照吗?古人鸿大的基业,美好的结构,被今人沦化成为混浊之场。这儿汹涌着的无限的罪恶,无限的病毒,无限的奇丑,无限的耻辱哟!
美好过的我们古人!你们的成绩虽然已掩蔽在那重重的丑劣的秽障之中,但你们的精神不是通过了那千重万层的秽障来和我接触了吗?我想这他水里面,在三五百年前一定植满着美好的荷花,那四周的商场一定是修整的林树。在那时一定有清脆的好鸟时常飞到林间歌吟,一定有悠然的游鱼在清可鉴底的荷池中浮泳,荷花开的时候,满池都浮泛清香。那时或许会有如高青丘一类的诗人在那亭榭间赋诗饮酒。啊,那种消逝了的美好哟!丑恶的榴弹,一个个打碎我们的神经,我们后人已经成了混坑中的粪酱了!
——哎,要解救中国,要解救中国人,除非有一次彻底的兵火!不把一切丑恶的垃圾烧尽,圆了寂的凤凰不能再生!
大约是饿过了火的关系罢?在城隍庙里演了几场喜剧,发了一阵牢骚之后,我又在乱杂的市街中走着了。我肚里并不甚饥饿了,脑子愈见清醒起来,我是为什么出来的,我为什么这样白跑了一天,我的自我意识也渐渐地明了起来了。
——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的呢?我真不该和她那样地口角!她成为了那样的洁癖,至少我是要负一半责任的人。她和我结婚后七八年,受尽了彼此两国人的虐待,她精神上忍受了七八年的耻辱,而我又是一个穷小子,我在物质上又何曾给过她一些儿的满足呢?她生了三个儿子了,每回几乎都是自己收生。她这七八年来,单是愁儿子们的衣食,不已就够使她成为“歇斯底里”了吗?她现在已经怀着快要临盆的身子,我从海外把她带了回来,她一句中国话也不懂(我们又没有多的钱雇人),她不是直到如今还是每天每天在自己烧火煮饭,洗衣裳,抹地板吗?她牙痛,脑痛,想要睡也睡不成,每天每天同样的烦杂事情总要赖她料理……啊,我这个把她的爱情滥用的男子哟!我怎么还配乎骂她,和她口角呢?她的一生为我和儿子们牺牲得已经够了,我究竟有什么权利能够要求她为她百不相干的人再来牺牲呢?啊,你这个无情的伪善者!你不过怕伤你慈惠的假面子罢了!你不过放不下架子去替别人当差罢了!……
我沿路只是这样谴责着自己。我索性想走回去了,但还有点残余未尽的放不下面子的反抗心。我始终在乱杂的垃圾堆中走着,就好象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实在打不出方向了。
时候怕已经是三点钟了罢?我自从八点钟从家里窜走出来,一直脚步不停地走到现在,我所走过的路延成直线时怕已有七八十里了罢?脚都走痛了。孩子们不知道在怎样的惊疑,她也不知道在怎样的担心呢!我是应该回去,我是应该回去的!
在城里面,走不出一个头脑来,心里反有些焦急起来。我走了好一阵,走到美术专门学校的近旁来了。在一个转角处看着一位某君坐在黄包车上从对面跑来。某君是美专的教习,他和我是比较相熟的。他在车上看见了我,凝视了我一眼,他急忙把头掉开了。他大约是看见我秃着头,穿着一件破外套,拖着一双穿脏了的中国布鞋,他便以为我是落魄在上海,怕我去向他借钱罢?啊,假使果真是这样时,某君哟!请你恕我说几句不客气的话!愚小子虽然贫穷,但是骨头还穷得很硬。我求人也还求不到你名下来,你请放心罢!但是我还要告罪在先,我这回饶你是初犯,暂且不写出你的真名。你以后如再有这样的态度对人时,我就不再客气了。你纵不能随着我留芳百世,也要随着我遗臭——至少,半天!
从美专门口一直走过去,已经走上徐家汇路了。我是已经走进了租界。在各处的街口上又看见了好几处的战壕,但都和最先一次看见是同样结构。沿着徐家汇路的南侧是一条小河,河的那面是“中国地界”,河岸上有许多落叶树,树干间都盘络着电网了。各处的大桥,大抵拆毁了。西洋人为防止溃兵入租界的原故,是不借余力地防备着的。但我很有些怀疑,我不知道这一项整顿战略的经费究竟从何处来。我怕还是中国老百姓背时,停不两天又要流起血汗来赔偿了罢?
徐家汇路很长,我走了好一阵,才走到了贝勒路口。这条路我是晓得的,我想从这儿插走回去,但总还有几分不许遽行折服的自尊心。我又向着前走,一直走到金神父路了。我在环龙路上已经住了两个月,但还不晓得金神父路这个路名,我不知道已经离开我的寓所多远了。肚子又饿了起来,这回更有些难得招架了。
回去罢!回去罢!迟疑着做什么?不能说因为这样一次小小的口角,从此就不肯回去的!孩子们在想念你呢!她的脑筋不是在痛,清早连饭都没有吃吗?午饭不知道他们吃了没有?假使她随后睡着竟不能起床,或者看见我没有回去,赌气没有煮饭时,那不是把他们苦了吗?啊,回去,回去!夜饭不能再使他们落空了!晚上是要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步的,他们一天到晚陷在楼上,不真个如象坐囚牢一样吗?……东京的报上说开年以来仅仅半个月,因为风邪流行的原故,已经死了五百多人,祝君的病即使不是肺结核,便单是传染性的伤风已就够人担心了。啊,她今早头痛,不该是已经受了传染吧?我是无论如何应该回去的了。
好象在辩护,又好象在督责,我的脚已从徐家汇路折向金神父路来。黄昏已经在街上蔓延了,冷气逐渐地侵入。因为是朝北的原故,凛冽的朔风不容情地当面向着我的头上打来,我的脑子好象都冷透了的一样,我把破外套脱来顶在头上走,走不多时,又觉得大腿冻得有些麻木了。啊,顾得上便顾不得下。跑罢!大腿仁兄啊!跑罢!
啊,奇怪,原来这金神父路就是我时常从家里出来买什物的地方。因为我时常走的是环龙路以北的一段,所以我始终不曾知道这条路的路名。我一直跑到了环龙路口,气喘起来了,心跳起来了,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跑到了寓所附近的原故。我跑到了寓所附近了,照实说罢,我实在有些忸怩起来了。回去总有几分不好见面的。我想再往北走,至少要从霞飞路再打一个转折才回家去,但是市街上的电灯已渐次发亮了。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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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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