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郭沫若
第 18 章
西洋人在愿书上写着A.H.比利时人。……
两人各把愿书和钞票交给卖票者之后,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谈起来了。
比利时人说:
——“我本来是P大的绘画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画,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国学生对于绘画虽不留心,但在明的表现呢。‘无’,——‘无’——‘无’的妙用!‘无’是万物之母。学问总也要‘无’才行,有了学问是应该吃糟粕的呢。吓!吓!东方的精神文明!……”
教授好象比青年还要悲愤的样子,他指着楼口上站着的一位红头巡捕又接着说道:
——“那位吃英国饭的伟人,也怕在做梦,想把东方的精呻文明来做全世界的救主罢?……我在没有到东方来的时候,也常常梦想着东方的黄金国,但我现在是醒了。未来的天国在北方的俄罗斯,未来的救主不是释迦牟尼,不是老子、孔子,也不是耶稣呢。朋友,你为什么不到俄国去?到俄国去做工不比日本更有意义吗?”
——“没有钱。”
——“你和我同路去罢,我们去看过日本的澎湃城(Pompeii)后,再坐西比利亚铁路到莫斯科。……”
两人在对谈的时候,卖票的人已经把票写好了。
两人各自拿了船票,下楼从邮船公司走出。
欲雨不雨的梅雨天气,好象印度人的脸色一样笼罩在黄浦滩上。在街头叫着客的黄包车夫,在码头上吃着臭油豆腐的苦力,骆驼一样拿着一根黑棒步来步去的红头巡捕,他们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象没有注意到黄浦江头浮着有几万吨的外国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们的午梦很浓,尖锐的汽笛声,嘈杂的机械声,都不能把他们叫醒。他们是把世界征服了。他们在和天地精神往来,他们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是返虚入浑,他们是等于“无”——世界上就等于没有他们一样。
——“中国朋友!我们明天在船上再见罢!我要回北四川路。”
H教授抱着小儿坐上了一辆黄包车了,青年还立在公司门口。
——“好!明天再见。”
——“准定到莫斯科吗?”
——“到莫斯科。”
——“阿丢①!”
①作行原注:Adieu(再见)的音译。
——“阿丢!”
H教授乘起车子走了,青年还忙立在N公司门前。他心里横亘着一个莫大的问题,但不是征服世界的东方的精神文明,也不是未来的天国莫斯科;他是在踌躇着——他今天中午在什么地方开饭。
他回上海五个月了,找事找不到手,也没有人可以攀缘,吃书籍,吃衣裳,吃到近来只剩着一张大学毕业文凭了。他昨天决计把文凭拿到虹口日本人的当铺里当了四张五圆的老头票,买船票去了十五圆,余下的五圆便是他唯一的财产了。他近来每晚上都在沪宁车站上过夜,吃中饭的时候大概是铜板十枚的两碗阳春面。——这面的名字他很喜欢:在这儿他很感谢东方的精神文明,因为东方人爱给一种不值钱的东西,加上一个超然物外的名字:阳春面、雪里红、荷花少、长手将军、花柳病、精神文明、国故整理、武威将军、欧化文、人生观的论争,等等,等等,等等。
青年踌躇了一会,在裤包中取出了四个铜板来向臭油豆腐担上走去。
他自己心里叹道:
“嗳,阳春哟!我只好从此和你告别了。”
1924年8月15日
《喀尔美萝姑娘》作者:郭沫若
我们别来将近两个月了,你虽然写了不少的信来,但我还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你。我临走的时候,对你说的是要到此地的电气工场来实习,但这不过是我借口的托辞,可怜你是受了我的欺骗了。你以为我不写信给你,怕是因为我实习事忙,你只要我偶尔写张邮片来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这样的爱我,这样的关心我的人,我才不能不欺骗你。我凝视着我自己颓败了的性情,凝视着我自己虚伪的行径,连我自己也有哀怜我自己的时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颓蜡,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体烧坏,在不久之间,我这点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灭了。丢在国内的妻儿承你时常照拂,我很感谢你。我把他们抛别了,我很伤心,但我也没法。我的瑞华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位能够耐苦的女性,她没有我也尽能开出一条血路把儿女养成,有我恐怕反转是她的赘累呢。我对于她是只有礼赞的念头,就如象我礼赞圣母玛丽亚一样;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了呀!太卑了!她时常是在一种圣洁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冲光辉便是苛责我的刑罚。我在她的面前总觉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识使我愈加目击着我和她间的远不可及的距离。朋友,我和她的结婚,要算是别一种意义的一出悲剧呢。
我自从到此地来,也不曾给瑞华写过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样,以为我是认真在实习了,她也写了不少的信来勉励我。近来大约是S夫人告诉了她罢,她知道我又在过着颓废的生活了,她最近写信来,说她愿意和我离婚,只要我能改变生活时,便和我心爱的人结婚她也不反对。啊,这是她怎样高洁的存心,并且是怎样伤心的绝望呢!我知道她是不爱我了,她是在哀怜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责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样,她是什么方法都想尽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诣处来,我是只有感位。她还说儿女她能一手承担,决不要我顾虑。我的一儿一女得到她这样的一位母亲,我暗地替他们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无责任处来,我又惭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我又有什么方法呢?我连对于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负责任的人,我还能说到儿女上来吗?儿女的教育我看是无须乎有父亲的存在,古今来出类拔萃的诗人、艺术家,乃至圣贤豪杰,岂不是大都由母教养成的人吗?我想到这些上来,也时常聊以自解,但这不过是象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说出的话,朋友,你请原谅我罢。
我的瑞华,她对于我的友人总是极力掩蔽我的短处。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铸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实质上勉强成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这个方策是失败了。她只是逼迫我成了个伪善者。友人们心目中的我并不是实质的我,只是她所润色出的我的幻影。实际说来,认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个也没有罢。我把我的内心生活赤裸裸地写出来时,我恐怕一切的朋友们都要当面唾骂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会这样的罢。我现在写这封信来要使你不得不饱尝着幻灭的悲哀,我是诚然心痛;但是我们相交一场,我们只是在面具上彼此亲吻,这又是多么心痛的事实哟!我要写这封信给你,本费了不少的踌蹰,我现在决心把我的真相显示给你,这对于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玛丽亚,显然是一种叛逆;但我也没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诚,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虽然背叛了她,我对于她的礼赞是全未损灭的呢。
人事变迁,真是谁也不能前料。回想起来仅仅是两年间的岁月,而我这两年间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两年以前我还是F市的工科大学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学年的试验受完,学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把机械的强制的课程丢开,把自己的时间可以随着自己的欲望消费了。我生平是没有什么嗜好的人,我只喜欢。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后定要往F市的图书馆去读些原本或译本的小说,读到傍晚回来,便在电灯光下对我的瑞华谈说我所读的内容。我们是雍睦地享受着团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谈到了什么人的小说上来,叙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华对我说,花坛旁边一条小巷里有家卖Karumera①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浓密的。她说,她最初看见她的时候,总未想出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S夫人有一次尾随过她,才发现了她的住址。瑞华这么平淡地说了,在她自己本没有什么存心,在我听来也只是平常的闲话一样;但是有谁知道,从这一点微微的罅穴中,会有剧烈的火山爆发呢!
①作者原注:喀尔美萝,一种用糖熬制的甜食,下文有说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从寓所到图书馆当坐电车,电车的停留场,花坛,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在第二天午后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为好奇心所动,便绕道向花坛走去。花坛是一个小小的公园,离我的寓所本来不很远。走不上三四分钟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条小巷了。这条巷道我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但我从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卖Karumera的人家,更不曾注意到巷内有什么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这样东西,我怕你不会知道罢。我听瑞华说,这是一种卖给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铸成达摩祖师,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鱼,有的是果品,在这些上面再涂以泥金朱红和他种颜料。有的只是馒首形的糖饼,拳头大的一个只消铜元一枚。这样东西我不仅在花坛巷内不曾见过,在这日本就住了将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见过的。人的注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种意志去凝视,物象好象总不容易被收入意识界里。我走到花坛巷了,巷口东侧有一家饮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门前,叶芽还带着鹅黄的颜色。西侧是H村的破烂的拿会堂,我留心向两侧注视,公会堂的南邻有一带贫民窟,临巷道的一家人家在窗外摆着两个粗旧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内象浮石一样的糖饼从玻璃后面透露了出来。匣后的纸窗严严闭着。这儿就是她的住所了。对面人家的小园中有一株粉红的茶花,正开得十分烂馒。巷里没有行人,一条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悠悠地站了起来,往对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踌蹰,我想破一个脸去买她的糖饼,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学生的制服制帽,却厚得着面皮来买谎小孩子的糖点。她就露出面孔来,我的丑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吗?但是我的好奇心终竟战胜了我的羞耻心,我乘着巷里无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声地叫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把一些糖食给我。”
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了。但我的叫声还未落脚,早听觅窗内有一声回应,啊,她那十分娴雅的声音哟,在乡下人中是再也不曾听过的呢。纸窗微微推开了,只见一个少女露出了半面出来,我惊得发生战栗了。这种战栗便是现在我也还可以感觉着,我只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得出的!它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媚呀!她一见了我便把眼睑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样的浓密,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诗人!我假如是诗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几分之几的她的美处。但是我,但是我,我心里这么灵活的东西,怎么总不能表现在纸上,表现在齿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个画家!我假如是个画家,我要把她画出来,把她那跪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娇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一样的,完整地画了出来,完整地画了出来!啊,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我看见她希腊式髻上的西班牙针了。我很想象一只高翔的飞鹰看见一匹雏鸠一样,伸出手去把她紧紧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脸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肤体上,接遍整千整万的狂吻!我的心头吃紧得没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腾,我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她羞怯地不语了一会,才微微把眼睑张起来,问我要买多少。她的声音是十分微细的,而且有几分颤动。我把一角钱拿出来全给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几分战栗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对壁的箱橱旁,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报纸贴成的纸囊来了。我看见箱橱下坐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怕有八十多岁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饼交给我的时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们触她的指尖,她惊惶着急于收回去了。她还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啊,她这一声多谢!多谢我的什么呢?她把纸窗慢慢地掩闭了。——啊,月亮进了云后的黑暗哟!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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