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3 章
当天晚上,红红因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辆崭新的六轮拖拉机载着两百多人出现在县委大门口。白云飞把写好的状子交到县委传达室说:“我们要见刘书记,要求严惩草菅人命的凶手。”他手朝窗外一挥,两百来人都跳下车,盘腿坐在县委大门外小广场上。刘清松听说是为了计划生育静坐,孕妇现已脱离危险,没再细问,吩咐道:“革”期间,借全国武斗之风,高白两家白方要挖祖坟彻底揭开谁是爷谁是奶之谜,已占上风的高家认为高家是爷早已板上钉钉子,要不为什么高家占三个寨门,就拼死护墓,双方发生四次大规模械斗,死伤三十余人。回来这五天,白剑除了外出暗查当年救灾的情况,剩下的时间就是听堂兄弟白云飞讲这几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压,央求他想法促成白云飞当村支书。白剑居京都多年,对这种无意义的争斗更无兴趣,只是做个听众,弄得白家族上对他都颇为失望,背后叹息白明德这一脉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轻时做甲长,四五年春还有手刃日本兵的壮举;儿子白祖贤虽是一介书生,研究黑米种植二十年,也还知道良种只供应白家。这个孙子在京城呆了十几年,一点能没学,学成一个圣人蛋,满口什么团结呀什么的大道理,连谁是爷谁是奶这样的根本问题理不清楚,和谁团结?因此,这次白剑在家,收获的尽是咀嚼不尽的落寞和隔阂。
骑车走进西北门,便看到一堆瓦砾,一个老妇人正在挑拣那些还能成形的砖头。“高革”的极度混乱中发展到今天,能让地委发出“外学温州内学龙泉”的号召,刘清松没立寸功。按一般逻辑,刘清松这种坐享皇帝是不会伤及李金堂这种马上皇帝的。然而事实上,龙泉只是像一个王国,距帝国的所有风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会被扫进县志那些发黄的书页里,仅仅作为引导历史车轮前进的路标。明永乐皇帝朱棣,深得万世留名之道,借机发兵登基后,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迁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皇宫,天下稍平,即下旨编一部《永乐大典》,成为仅次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显然在于他注重形式。刘清松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传。他先改建一条街,又造一个新村,下一步呢?这样,他就会在一个不出产英雄的时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并可企望触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这一计划完全实施,他李金堂几十年来的所有劳作,仅仅只配作刘清松辉煌事业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这一层,心中暗叹后生可畏。去年他提议更改街名,一是为了抛出和为贵的绣球;二是为了一旦刘清松过于难驯,能多一个可供攻讦的靶子。前几天托病不去参加现场会,则完全出于本能,感觉这样下去会在刘清松设下的圈套中就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李金堂伸手仔细抚摸了自己的脸颊,一股浩然之气又在胸中激荡起来。我还没老,我还没老,和清松这种有头脑的年轻人斗一斗,才有意思。这个记者来得好哇!如果设法让刘清松赏识的王副乡长带人连夜扒掉系,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
李金堂心里盘算着:白剑的根在龙泉,交上这样一个能吹响大喇叭的人,总是个好事。若是个机灵人,他会很快明白的。这事要赶在刘清松下山之前做了,迟则生变。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我看应该先把他请到县城,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县里工作上有了成绩,北京新闻界也好有个照应。新泉,明天你亲自去把他接过来,用我那辆车。陈主任,你到古堡给白记者安排个房间。”说到这里,他止住这个话头,对陈远冰道:“我还有件事要单独和你说说。”朱新泉和夏仁走后,李金堂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转过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组织部温部长、人劳局魏局长,明天把白剑的妹妹由工人转成干部,这姑娘已经有文凭,也算落实政策。”陈远冰问:“安排到哪里?”李金堂笑了,“夏干事不是讲了吗?这个小白虹长得像杜宪,会说普通话,就安排她当记者兼播音员。后天早上县电视台要有这么个白记者。”
·2·柳建伟 著
第三章
古堡是一幢石头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清光绪龙是一对恋人后,这一壮举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红,让龙泉狂热的少男少女唏嘘不已。白剑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陈妙清关进这样一幢石楼里,是爱情吗?如果不是爱情,那又会是什么?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个楼梯上的血迹,当事人却又不知为什么,这实在让人费解。
难道这就是龙泉人的个性?白剑想着。
李金堂一见白剑,就送去一缕恰到好处的温情。他把半旧的军大衣脱下来,交给朱新泉,不等介绍,把手伸向正在大厅冥想的白剑:“你和祖贤年轻时长得很像。你回来了,该早打个招呼。”白剑握着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书记,我这次回龙泉,纯属私事,不敢惊动你们。你认识家父?”李金堂拉着白剑走到一排黑沙发前,“坐下说,坐下说。我和祖贤五六年就认识了,他和你母亲立志要把失传多年的黑米培育出来,为这事我们讨论过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过他的试验田。后来,我靠边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复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种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场大洪水,竟……不说这些了。如今黑米在龙泉已种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这次回龙泉,避免我们犯一次大错误,给我们敲了一次警钟。”白剑觉得该给龙泉方面吃颗定心丸,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经济发展了,也要通过一定的形式体现,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件办。胖大叔,白记者住这里,你要保证他吃好,又不能超过标准。”
林苟生讨了个没趣,摇摇头道:“没福吃这对虾团鱼汤呀,只好喝咱们的芝麻叶面条。白兄弟,从今咱们是邻居了,打麻将三缺一了叫一声,我一定捧场。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剑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风,嘴里说:“能和你这大商人做邻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两句酸曲:“房顶上跑马我还嫌低呀,面对面睡下我还想你呀!能和你这种大人物做邻居,咱们是三生有幸、十的流浪汉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那时你四十出头,社长的位置就是你的。这个时候,你根深叶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觉得仕途兴致未尽,还可以搞个什么委员当它一当,要是觉得这一面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可以在爱情的坛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剑早把脸转向了林苟生。这个魔鬼般的阔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状况,可是这一番话却像是他潜意识的一种阐释。白剑有些害怕,有些恼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潜意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他感到浑身燥热,右手神经质地解着扣子,忽然间他笑出声了,“林老板,你在这方面可算个大学问家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孛儿只斤忽必烈?你作为一个商人,和我合作,总要收点利息吧?我很难相信你这些肺腑之言是对我的无私奉献。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厕所里,踅回来说:“晚了。我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自由的身体和大把的金钱,我一无所有。青春死了,经验就派不上用场,这就是社会和人生的残忍之处。饭厅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无法还手。三十年前不是这样,是李金堂亲手杀死了我的孛儿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没多少机会了,这回铁了心押你这一门。我把什么都掏给你,认不认我当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时,李金堂还在县委组织部长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里别着两只钢笔,梳着偏分头。显然,他想以这些形式和挤得古堡楼道变窄的工、农、兵干部划清界限。秦江县长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里已经暗示他准备提升他当抓农业的副书记。有了这层关系和这种暗示,李金堂自然对秦江言听计从。
忽一日,秦江来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把一个小纸条交给李金堂,说话也有点神秘兮兮的,“我这次去省城开会,段书记介绍给咱县一个历史系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又是党员。路过地委,迟专员专门对这个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个重要的乡镇锻炼锻炼。他要来报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镇做抓农业的副镇长。王书记问起来,你就说是地区迟专员的意思。”李金堂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林苟生的档案到了机要室,旋即被机要员小花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带桃红,俯在桌子对面,右肘支着桌面,手指散成一朵兰花印在右脸上,白底蓝格衬衣的领扣似是被饱满的胸脯挤开了,枣红色土漆桌面一压迫,就把白皙的乳沟压个呼之欲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忘我地看着正在仔细阅读卷宗的李金堂。过了好一会,李金堂没改变姿势,眼皮都没翻一翻,小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李部长,这份档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还有困难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轻哦一声,眼睛仍没抬起。林苟生小他四岁,一进龙泉就是副镇长,这个现实让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适。或许,仇恨的种子正是在这里下了地,李金堂自己并无察觉。如果升任县委副书记能很快实现,林苟生在四年时间里需连升三级,才能和他平起平坐,这就好接受些。小花娇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里又阴又潮,前些日子下雨还漏雨。我问了大夫,这房住上三两年,就要得风湿性关节炎。城隍庙街老欧阳家的染厂归了县委,人家宣传部已经有人搬进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头,一眼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既然已经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气地把眼风顺了那开放的领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里,却没想捂个严实,轻动着小嘴咬着翘着颤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换两间房子吗?这对身为组织部长的李金堂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应,他把身子朝后一仰,说:“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着嘴,“我能骗你吗?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铁柱他们要到省上接三辆‘解放’牌,三五天回不来,我带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答应说:“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顺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旧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脸,“你可不要骗人呀!”小花大胆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转身向门外走,开了门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这才离去。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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