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刑警抬起头来,眉头皱得和李昊如出一辙:“查到了,不过这种小案子,记载得不是很详细。”说完这话,他又盯到了屏幕上,“大致说一下吧!苏勤和蒋泽汉在前年,利用职务之便,从苏门市精神病院将一名有暴力犯罪前科的精神病患者带出了医院。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在离开医院才两个路口的马路上,撞伤了一名骑着电动车的中年妇女。车停下后,路人听到了车上似乎有人呼救。紧接着赶来的交警发现,一名精神病人被苏勤、蒋泽汉塞在了汽车的后备厢里面。他左手手腕的血管被划开了,血全部渗入后备厢下面铺着的厚厚一层纱布里。”
“他们想令那位精神病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邵波小声嘀咕了一句。
“警方与检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苏勤和蒋泽汉狡辩,说他们只是想将该病人带出去进行病例数据采集而已。至于病人手上的伤口,不过是病人自己挣扎,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划开了口子罢了。”那名刑警抬手在电脑上又按了几下,“到最终开庭,犯罪嫌疑人犯罪动机、身份等问题,确实也存在很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不管是认为他俩蓄意谋杀的起诉方也好,还是认为他俩过失伤人的辩方也好,都无法对这两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专家的动机给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况且,受害者因为送医及时,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最终,苏勤和蒋泽汉不过被判处了很短的有期徒刑,并于今年陆续被释放。”
“能查到那名被他们带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以前的病历吗?”古大力插嘴了。
“这里没有。”那刑警边说边又按了几下电脑,“等等,这里有一点点的记录。该名病患入院前,曾经将他们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从15楼阳台扔了下去。”
“这就对了!正义感动机。”说这话的是古大力,靠在吧台旁边的他又在使用他那个有点夸张的手势——将拳头往下挥舞,“上午李大队说的那个扯淡动机……啊呸,被八戒带沟里去了。是其他动机,里面所谓的正义感动机,正好可以用到这个案子上来。”说到这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我又想起了我们市图书馆里那几个自认为正义的家伙……”
“苏勤……蒋泽汉……乐瑾瑜……”李昊似乎没有听到古大力念叨的声音。他咬了咬嘴唇,那上面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缝隙,在说道着主人极其不规律也缺少保养生活中的琐碎。古大力这次倒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望向李昊。
几秒后,李昊抬起头来,冲着他身后的那几个刑警说道:“打电话给小雪,让她们不要折返回来,现在就掉头回市精神病院。如果苏勤他们这几个精神科医生要继续作恶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医院现在唯一剩下的那位重度危险病患武小兰。”
“也就是说,你压根就不相信今天那辆被烧毁的车里,坐着的是昨天钻进医院带走独眼屠夫的三个凶手?”邵波冲李昊说道。
“你觉得呢?”李昊反问道。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位捧着笔记本电脑的刑警“咦”了一声,紧接着冲李昊小声说道:“李大队,我突然想起前几天辖区接到的一个报失踪的案子,是两个以前在工地打工的民工。报案人说那两个民工在两个月前接过一单有点奇怪的活儿,据说是给有钱人的别墅改地下室。临走前,其中一个还神秘兮兮地给人说是个能赚不少的活儿,还包吃包住,但是雇主要求保密。接着,两人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他们的亲友当时以为施工工地可能比较偏僻,就没当回事,一直到前些日子还是联系不上他俩,才寻思着出了什么问题选择了报案。而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条地道,似乎跟他俩接的活儿有点像。至于这两个民工,会不会就是那辆车里的两具……”说到这里,他停嘴了,似乎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分析,扯得有点神了。
李昊却并没有反驳他,他看了看身后邱凌待着的房间,又看了看这一会儿门敞开着的教授的房间,继续思考着。
“李大队,电话。”站在窗边打电话给小雪通知她们赶回医院的那名刑警转过身来,“她们有新情况要给你说。”
“哦?”李昊伸手接过了电话。接着,他那本就已经紧皱的眉头,拧得更加紧了。他不时点头,并抬起手看了看表:“通知局里天网系统那边的同事,现在就搜索并锁定那辆车。不管会不会发生什么,都先给我盯着再说。”
说完这话,他放下了手机,朝着我们周围人看了一圈。
“又怎么了?发现那两个跑了的家伙吗?”邵波沉不住气,径自问道。
李昊:“有一辆装了18位精神病人的车,现在正从苏门市开往海阳市精神病院。”
“哦!”邵波点了点头,“看你刚才接电话那表情模样,我还以为是多大一回事呢!”
“问题是,这一车病人,是从苏门市转院过来的。”李昊又一次咬了咬嘴唇,这次,他终于把那一块翘起的嘴唇上的脱皮撕咬了下来,吐向旁边的垃圾桶,“他们,都是有过伤人记录的重度危险病患。”
“啊!”我也猛地想起好像确实听安院长说起过,之前关押过邱凌的海阳市精神病院新院区负一楼的那整层病房,最初就是要用来关押全省的所有有着伤人前科的精神病病患的。而因为发生了邱凌那件事以后,将其他医院的危险病患转移过来的事才一拖再拖。在这之前,收治了大量这类病患的,正是苏门市精神病院。
“屠戮,发生在梯田人魔覆灭的凌晨……”我小声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乐瑾瑜那张曾经一度美好无比的容貌终于定格,并被换上了灰色的底板。瑾瑜,你在哪儿呢?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一切近似疯狂的举动,你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呢?抑或只是我们这群人自作聪明地放大着某些自以为是的怀疑而已呢?
“沈非,邱凌要你进去。”赵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只见我的诊疗室的门已经打开了,黛西低着头朝会议室走去,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这样也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想看到。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情绪持续起伏动荡。
赵珂半个身子在房间里,我可以通过半开的门缝看到房间里邱凌的背影。他好像很安静地坐着,但是我相信,他也只是看上去安静罢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十几个小时以后……
攻击行为
大量的证据证明:人类是最擅长进行相互攻击与暴力伤害的物种。在有史可记载的5600年里,人类共进行了14600次战争,平均每年2.6次。所以,有一群学者认为,攻击是人类获得生存的一种手段。我们利用相互攻击获得物品、土地和财富;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赢得声望、地位和权力。于是,又有一些学者认为如果不使用攻击,人类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攻击行为都是无数社会与个人问题产生的根源。
攻击(aggression)——一个心理学概念,暴力犯罪的基本成分。我们通过研究攻击行为,来理解暴力与非暴力犯罪,以及那些可能不算犯罪的暴力行为。最终我们发现,攻击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习得性的行为。动物的攻击受基因中的生物程序驱动,以此来保证物种的生存。而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具有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结构,因此他们很大程度上依靠联想、信念和学习来获得生存,这些,也是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但遗传程序又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人类行为,那么,人类是否是因为他们的动物本能而表现出攻击和暴力行为呢?
为此,行为和社会科学家争论了半个多世纪——人,是生下来就具备攻击性,天性暴力,还是后天在社会中习得了攻击的模式和行为?而这个问题,也是围绕着邱凌这一个案,最为核心的一个问题——他那因为来自父辈的嗜血因子注定了他会成为杀人狂魔,还是后天那长期被压抑的工作生活注定了他最终的扭曲爆发……
这,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想琢磨透的问题。到今时今日,依旧没有答案。
我将诊疗室的门带上,缓步走入。我脚步声很轻,但我知道,就算再如何轻盈,邱凌都是能听见的。
但,他却没有动弹。他低着头,将头放在被固定在台面上的两条胳膊中间。于是,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我第一视线看到的是他头顶的短短发楂。我轻轻咳了一下,示意我已经准备好和他再次开始较量。但很意外,他没有像往日一样瞬间投入与我的对抗中。相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中,有黏液在鼻腔中被驱动的声响。
我知道,他那一层坚硬的壳布满了裂缝,正在被击碎。很快,他会崩溃,一个真实的他,即将出现在我面前。想到这里,我往后靠了靠。我以为我会高兴,但并没有……
这时,我发现,他的短短发楂有很多已经白了,和我一样。
我苦笑了:“邱凌,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我的终审已经下来了吧?”他没有抬头,“是明天执行,还是后天?”
我愣了一下,但我知道这一信息是不允许被提前透露给他知道的。于是,我连忙回答道:“没这么快吧?我也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只是眼睛有点红,布满血丝的那种红。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想回答。
邱凌闷哼了一下:“沈非,几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以前那么一个废物模样呢?什么都不敢面对,什么也不敢承担。其实,从你们答应让黛西和我见面开始,我就猜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近。但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对于我,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沈非,我怕死吗?我问过自己。”说到这里,他苦笑了,缓缓地摇着头。
“你自以为不害怕死亡,其实不过是你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又有谁,能够真正不惧怕生命的尽头最终来临呢?”我用自以为柔和的男中音说着,话语声很专业,也应该很悦耳。
“沈非,我懂的可能比你要多,甚至可能多很多。如果我真的对自己反复自我催眠,那我是能够分辨出来的。”邱凌继续缓缓地摇着头,语速也不再飞快,“其实,你们都不知道的一点是——我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对生命完全厌倦了。在我的世界里,每一个凌晨,都是一个新的炼狱的开始。”
“哦?”我再一次拿起茶几上的笔和纸,但并不是想记载什么,而是这样会让我觉得安心一点。
“你不会不知道超忆症吧?是的,我就是一个超忆症患者,一个最为典型也极其严重的超忆症患者。”邱凌说完这话,身体往后靠去。
我连忙看他,发现他也看着我。
“超忆症?”我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个病症,我有一个姓古的朋友,就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对所看过的书上的内容全部记得。不过,他好像也仅限于所看过的书吧?”我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上“超忆症”这三个字。
邱凌反驳:“超忆症不是一种天赋,或许在你们正常人看来,是一种令你们羡慕的天赋。但于我来说,是一种痛苦……”
我笑了笑:“邱凌,你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还开这种玩笑有什么意义吗?你上下左右看看,这房间里布满着监控设备,你的每一句话,市局那些脾气暴躁的刑警都能听到。他们希望你透露更多他们所期待的案情,而不是听你在这里瞎扯。”
“你不信任我?”邱凌冷冷说道。
“我凭什么信任你呢?”我也收住了笑,“一直以来,在你心里,我不都是一个能够被你左右玩耍的愚蠢家伙吗?并且,你这么个卑劣凶残的杀人狂魔,有资格得到别人的信任吗?”
“超忆症,无选择记忆的一个分支。临床表现为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他们用来处理语言的左额叶和大脑后方用来储存图片记忆的后头区,被用来储存长期记忆。所以,这种无选择的将记忆永远保留下来的行为,不是病患自己想要的,而是在潜意识下发生的。也就是说,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能力。他们能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邱凌默念着。
我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说教:“那么,我们罕见的超忆症患者邱凌先生,你又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次高考中失利的呢?”
邱凌并没有因为我的语调而激动,他继续平静地回答着:“我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记忆片区的东西,它们太过庞大,也太过复杂。况且,那时候的我,也并不知道这种病症的存在,只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比常人强而已。但这也并不代表当时的我对于所掌握的知识的理解能力与使用能力能够很好地结合。”
“所以呢?”我又一次打断了他,尽管我也知道这并不礼貌,“所以,这与你并不惧怕死亡能够挂上钩吗?”
“沈非,你敢缅怀自己与文戈的种种过去吗?”他这样问道。
我语塞了,表情也僵住了。
“你不敢去怀缅,甚至你选择逃避。这样,你可以过得舒坦一点。而我……我无法逃避,也天生不具备遗忘这一天赋。于是,我的脑海中,每一天都在把自己的人生重新过一遍。或许,你的人生重新过一遍的话,其间让你欢喜与甜蜜的记忆,会更多一点。但是我呢?”邱凌顿了顿,似乎在等我将他的话语打断。
我并没有吭声,直视着他,于他的目光深处去挖掘他。
“你们正常人永远不会体会的,也永远不明白储存了巨大信息的脑子里究竟是如何思维的。之前有很多次,市局的刑警们都认定我还有同伙,要我解释为什么整个城市的监控摄像头都被我知晓,甚至有一些连他们都不知道的角落商家自己装上去的,我都了如指掌。每每他们这样问起,我也每每回答——‘是我记得’。实际上,确实是我自己记得,没有任何帮凶给我记录画图。我走过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在我脑海里清晰细致。那么,我又如何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呢?”
“真天衣无缝,那你又是怎么落网的呢?”我小声说了句。
“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们会信吗?”邱凌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想让你们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不想抹杀你同学李昊他们为维护这座城市安稳所做的努力。但实际上,到我最后那两次作案的时候,我已经不去考虑更多应如何防范了。因为,我的罪恶已经足够令人们痛恨了,可以接受惩罚了。”
“好吧,我再给你捋一捋——你,邱凌先生,居然是一位超忆症患者。你无法忘记任何你所看到与经历的事情,所以,你非常痛苦,才选择作恶,等候法律的审判,让你生命结束。”我一口气说完这一段话,末了,将手里的笔套套上,往桌上一放,“邱凌,有点牵强。这一年的牢狱生活,令你编故事的能力退步了不少。”
“3月22日晚上7:13,你和文戈走进学校门口的悦来饺子馆吃晚饭。因为你们那天去得比较晚,所以文戈最喜欢吃的芹菜猪肉饺子已经卖完了。所以,你们俩点了素饺子。嗯,至于还点了其他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那会儿的我进了对面的拉面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和你们一起开始晚饭,也一起吃完。7:32,你和文戈走出了饺子馆。你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文戈将那个小木盒拿下来。其间,你与路上的一个男同学打了个招呼,对方好像叫你去打球,你拒绝了,说有约会。8点整,文戈将木盒拿下来,里面已经放好了她要放的东西。你们开始往后山走,没走多久,你的鞋带就松了,于是,你弯下腰来绑鞋带。但文戈觉得你自己绑出来的鞋带难看,便蹲到你面前,给你将鞋带重新绑了一次。那会儿的你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而实际上,弯下腰的文戈,正朝你身后的暗处望。她知道我在,但不想让你知道我在而已……”
“停住!邱凌,你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并不奇怪。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事,对你来说,也同样是那么重要。”我说道。
“对你呢?对你难道就不是很重要的吗?”邱凌反问道,“那么,沈非,你又记得那天自己穿着什么衣裤吗?”
“灰色带帽子的卫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深蓝色的帆布鞋。”我答道。
“是的,但有一点你可能会不记得了,就是那天早上,你的灰色带帽子的卫衣,晒在你们宿舍外面那三个衣架中的最左边。当时挨着你那件卫衣的,是你宿舍另外一个同学的红色底裤。那条底裤应该是新的,有点掉色。所以,你的那件卫衣被沾上了一片并不显眼的红。”邱凌说道。
“啊!”我咬了咬牙,努力回忆他所说的这一切。模糊,但是又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而那天,文戈穿着的是她经常穿的那件白色翻领毛衣,浅灰色的短裙。”邱凌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念叨着。
我有点欣喜了:“你说的是我们埋小木盒的那晚吗?很抱歉,你的记忆并没有你自己所说的那么神奇。当晚文戈穿的是和我一样的蓝色牛仔裤,以及红色的格子衬衣。”
“沈非……”邱凌打断了我,“很多时候,人们会把记忆中某一个场景中的某一个细节与记忆中另一个场景中的另一个细节弄乱。就拿你对于当时文戈的着装的记忆来说吧!我偷偷去过你家,只是你并不在家而已。我在你的相册里,看到了好多张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相片。于是,在你的记忆里,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画面,就成为定格在你记忆中的她当日在学校里面的模样。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晚,她压根没穿什么蓝色牛仔裤,更别说格子衬衣了。”
“不可能!”我摇头,我不相信自己会将那么重要的一晚的记忆弄乱,也不相信自己会将那一晚文戈所穿着的衣裤记错,“绝对不可能的,她那晚就是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红色格子衬衣。”
“那么沈非,我想问问你。那晚,你和文戈所发生的第一次里,你有没有褪下她的长裤呢?或者,你只是掀高了她的裙子而已呢?”邱凌这样问道。
我愣了,半晌,我往后重重靠去。属于那个夜晚的记忆,因为年代的久远,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也就是说,我所以为的永世难忘,最终也在我记忆深处逐渐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我自己缝缝补补着,将各个细节往那一晚记忆中不断拼凑罢了。
是的,那晚我不过是掀起了她的裙子而已……
“沈非,你不用自责。很多东西你不记得了,并不奇怪。况且,你不是想要否定那一切吗?你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那么多那么多记忆,忘记了,对于你来说,何尝不是好事呢?只是……”邱凌顿了顿,“只是我就与你正好相反,我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甚至,当时自己心痛的那种感觉,也永远真切,永远切肤。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我在反复又反复地煎熬,就好像但丁的《神曲》里那永远在地狱中受罪的人儿。那么,能够在这些记忆还没有多到令我真的疯掉之前,将我想做的事情做了,似乎……似乎就是我所看重的重要吧?”
“你想做的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找机会杀死尚午?”我有点无力于这一刻我应该扮演的角色,缓缓问道。
“嗯!顺道能够和你有那么一次交锋,便是完美。”邱凌笑了,“很荣幸,我也得到了我所想要的完美,还帮文戈给了你解脱。”
“解脱了吗?”我也淡淡笑了笑,“没有解脱,反而从一个泥沼,走进了另外一个泥沼。”
邱凌歪头:“你所说的另外一个泥沼,是乐瑾瑜吗?实际上,她是我的整个计划针对你的部分里面,出现的最大的变数。我从来不希望她会成为你世界里的一部分,也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能够重新走进你的世界,会是因为我。在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后,我其实考虑过真的将她杀死,但最终,她对你的痴情,让我心软了。目前看来,我那一晚的心软是错误的。她是个恶魔,是一个真正的恶魔。而我,就是将这个恶魔放出盒子的潘多拉。”
“邱凌,你有资格说别人是恶魔吗?”我沉声道。
“和他们内心深处所蜷缩的东西比较起来,我可能还真的不能算恶魔。”邱凌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沈非,弓形虫是可以改变一个人性格的。而苏勤与乐瑾瑜认为这始终是一个没有被论证过的假设而已。于是,他们想要尝试。当时,他俩和我在语音聊天室里讨论过,并邀请我一起参加一个自私且疯狂的实验。而当时,文戈刚走,我没有心思搭理他们。最终,他们是否去做了,也没有对我说过。一直到后来,我再次和蒋泽汉打交道时才肯定了一点——他们当日确实做了弓形虫的实验。而且,实验成功了。因为……因为蒋泽汉的性格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他了。”
“你……你是说他俩将弓形虫植入了蒋泽汉的脑子里面?”我瞪大了眼睛,之前与苏门市那位自称是蒋泽汉妻子的女人的通话在我脑子里再次浮现。
“是的,他们改变了蒋泽汉的性格,甚至令蒋泽汉离婚了。苏勤……”邱凌摇了摇头,“苏勤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又怎么会让蒋泽汉这辈子离开自己的身边呢?”
“你的意思是苏勤和蒋泽汉……”我没有往后说了,感觉有点恶心。
“应该是吧?我从不关心这些,也不想去说道。但是……但是……”邱凌说到这儿似乎有点犹豫,这变得并不像他了,“嗯,沈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同一类人,始终会走到一起。反之,也始终不可能长久交往下去。而苏勤与我,以及乐瑾瑜,都挺巧的……”邱凌笑了笑,“我们三个人的脑ct显示,我们都是天生犯罪人。而蒋泽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甚至,他还只是一个非常平庸的普通人而已。”
弓形虫寄生体
我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我的手机,之前与那女人有过的对话中的诸多疑点,似乎一一被解开了:“所以,他们送了一只有弓形虫寄生着的猫给蒋泽汉的妻子,然后,他们利用蒋泽汉或者他妻子的某些不好的卫生习惯,成功地让弓形虫进入了他们夫妻的脑子里面。于是,蒋泽汉的性格变了,变得和你们这几个家伙一样具备攻击性倾向了。我这样推测,对吗?”
邱凌点头:“苏勤他们可能不只是利用蒋泽汉夫妻的什么卫生习惯,在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会很乐意亲手帮忙的。不过,他们只是想让蒋泽汉的脑子里蜷缩上那么一团恶心的细长虫子罢了。而他的妻子,并不在计划以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或许,当真正实施起来,他妻子也成了实验的目标吧?谁知道呢?苏勤那家伙的很多所为,都是随机的。”
“他妻子并没有像蒋泽汉那样只是性格变了而已。”我小声说道,但马上意识到这对于邱凌来说,又怎么会关心呢?所以,我连忙转回正题:“邱凌,你刚才说苏勤的很多所为,都是随机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没有人能够琢磨明白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极个别的人才能叫作人类。除了这几个人以外,其他的都应该理解成为可以随时用来进行实验的试验品而已。所以,他很苦恼。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晚了,这个世界已经被愚蠢的家伙制定出了各种愚蠢的规则。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自然也明白要推倒这些规则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于是,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是非对错。在他看来,乌列的火焰是需要再次被燃烧起来的,处在地狱中罪孽深重的人,就应该被焚烧成为粉末。”邱凌说完这段话,闭上了眼睛。我心里来回咀嚼着他对苏勤的评价,并寻思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引导。这时,邱凌却又睁开了眼睛:“沈非,独眼屠夫张金伟的死,苏勤这种人是有行凶动机的,尽管他压根不在这座城市,但不代表这座城市里没有另一个苏勤。之前刑警队的人在来的车上给我说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跳出并不属于海阳市的苏勤和蒋泽汉。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俩应该出狱了。去年跟着你上邮轮以前,我尝试过联系他俩。而获悉的却是他俩终于疯狂,想要去结果有着人命债的精神病人,最终被关进监狱的消息。当然,这也只是我随口说道一下而已。”他耸了耸肩,“毕竟张金伟那种家伙,又有谁会想去结果他的性命呢?除了苏勤和蒋泽汉那种疯子……”
“他们来到了海阳市。”我小声说道。
“啊?”邱凌身子离开了椅背,朝前倾,“你是说苏勤和蒋泽汉来到了海阳市?”
“是的。在几个小时以前,他们甚至还进入了我的这家诊所,在对面诊疗室里和陈蓦然教授聊天。而现在……现在他们不见了,他们通过地板下面一个长长的地道去了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我老实回答道。
邱凌追问道:“教授呢?教授应该没事吧?他们再如何疯狂,应该不会对老教授做什么才对。”
我点头:“教授只是被催眠了而已。或许,在他们的计划里,这么一个有着暴雨将至的下午,他俩走进我的诊疗室里,与久未谋面的老师聊上整晚,外人不会怀疑什么。因为暴雨,他们也有着不离开的理由。”
邱凌的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一细微动作是我之前专门留意过的。但在今时今日,似乎不能理解为他想要耍名堂的前奏,而是他在集中精力投入思考。果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刻意将海阳市刑警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后,我提出的要求居然是要走进你的观察者心理诊所。又或者,这也是他们想要的,只有这样,他们的不在场证据,会有更强有力的证人存在。那样,就算他们在今晚的疯狂行动中落下了线索,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具备分身的手段。”
我的手抖动了起来。我明白,这是自己无法完全集中精神而导致的。这一年多我所吞下的大量药物,令我无法拥有往日的清晰思路。于是,我将手往后收了收,压到了自己的腿下面。这样,邱凌就看不到我的失态。
“如果照你这么说,他俩也太过疯狂了吧?疯狂到像飞蛾扑火一般——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完全是引火自焚。”我反驳道,“教授那个房间地上那么大一个窟窿,难道他们就觉得不会被人发现吗?”“沈非,你不要忘了他俩可能还有一个叫作乐瑾瑜的帮凶。”邱凌提醒着我,“难道一直以来,你猜得透乐瑾瑜吗?如我、如她这种人的逻辑与思维方式,难道你能够洞悉个透彻吗?乐瑾瑜对你是如何的心思,难道你现在能够揣摩得到吗?她还是爱着你吗?抑或想要毁掉你呢?不得而知了。甚至,她给苏勤他们出这么个点子,最终,有着另外一层深意,你又能够估得透吗?”
我后背有了点湿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小小的监控探头。邱凌继续着:“似乎清晰了起来——乐瑾瑜在监狱里与出狱不久的苏勤、蒋泽汉联系上了。都已经褪去了正常学者外衣的他们,觉得在他们看来虽然不堪但是始终有序的世界崩塌了。于是,他们有了新的大胆的计划,具体是什么计划,或许与我有关,又或许只是拿我当个幌子而已。紧接着,乐瑾瑜获释了,张金伟被劫走了。今晨,张金伟的尸体向警方透露了一个信息,有犯罪分子想要在我被执行之前好好地闹上一场。警方自然高度紧张起来,要知道我这种恶性案件再出个什么马虎,媒体与市民们会怎么想呢?于是,警方的注意力又到了我的身上,又有谁会去管两个奇怪的家伙,在海阳市里与老教授的聚会呢?沈非,今晚应该有事情要发生,而且……而且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本就有着罪孽的人。乌列,是用火焰惩罚地狱中罪孽深重者的天使。而苏勤他们,就认为自己是乌列,想要用他们的方式去审判,去惩罚罪人。”
我咬了咬牙,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事情的最新进展:“有一辆来自苏门市精神病院的大巴车,里面坐着18个有伤人前科的精神病人。今晚,他们将被带进海阳市精神病院,关进当日关押你的那一层病房。”
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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