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笼清点入屋,两人并肩在院墙边先看了一回飞爪。
“所以,这对飞爪的用处并非山林捕猎,而是用来翻晏家的墙。”晏七郎肯定地询问。
应小满点头,“晏家墙高。不用飞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墙下有护院巡值。飞爪动静不小,极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才想找人帮忙望风……”应小满低声嘀咕。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帮手找到晏家自家人头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两人昨夜西屋一场长谈,仿佛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夏日骤雨狂风,她被震得脑袋嗡嗡的响;七郎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样。
两人各自回房蒙被长睡一夜。今早起来,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她心里却有点没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关系再不好,毕竟有血脉亲缘在身上。不知七郎这个晏家人,一觉睡醒后,还愿不愿意帮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墙,帮她这个外人报仇……
晏七郎抬头打量挂在墙上的一对飞爪,一对铁爪。
挂飞爪的铁钉还是他自己钉的。
他此刻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时而闪过“自掘坟墓”四个字,时而闪过小满杀鱼时专注锐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鱼在几息内变作一堆鱼骨头。他对上小满那柄柳叶薄刀,估摸着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复杂。
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我是晏家人,小满。何必要我帮忙望风?我可以帮你开门,叫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晏家。”
“嗯?”应小满的眼睛倏然发亮,转过头来。
里应外合,从正门进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寻仇家报仇,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心里感动,神色也明显带出这份感动,眸光温软明亮,“七郎,原来你真的想帮我报仇。”
晏七郎心里叹气,温声说,“给我点时间。等我把家里害我之人的马脚揪出,清理门户之后,家里变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带进门。之后——”
之后如何,他自己也无甚把握。但下一刻,应小满带着感动的神色坚决摇头。
“别误会,七郎,不是说你提议的报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带进晏家的大门,而不是凭着我自己的本事进门报仇,我爹在地下会难过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听起来很固执。”
“确实。我再没见过比爹更固执的人了。”
应小满的发丝在春风里吹起,她仰头望着墙上老家带来的铁爪,回忆起旧事,眸子里漾着柔软水光:
“我小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娘,我爹一定会抄家伙上登门要说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后来我进山,一定不许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满地打滚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岁,镇子上有个布庄员外想说亲,派两个大汉抬来一杆秤,说把我过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缎匹换。我爹火冒三丈,一脚把铁秤给踹断,又把两个大汉扛起肩头,横扔出去几丈远。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缎匹散了满地,村子里硬是没人敢拣。”
应小满怀念地畅想片刻乡下旧事,浑身渐渐蕴满力量,眼神坚定上前,把飞爪取下挂在腰间。
“既然已经搬来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准备用起来了。”
“……”
晏七郎哑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自从昨夜小满开口坦诚仇家身份开始,事态便如同山体滑坡,泥石流一泻千里,他现在半个身子已经被埋进泥石流里。
他需要时间仔细梳理前因后果。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应家这桩血亲世仇,从何而来?
被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到底是哪个假货?
“先把家当收拾妥当,再确定人选行踪。记得你上回说过,曾经追踪仇人的踪迹,从长乐巷一直追到大理寺。”
说到这里,七郎心里微动, “你看到的仇家……可与我眉眼有相似之处?”
应小满脱口而出,“完全不像。”
四字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诧异起来。既然是同族同族的兄弟,血脉亲缘,怎会长得完全不像?
七郎倒是一副心脏落回胸腔的舒畅神情,眉眼彻底舒展,愉悦地当先往外走。
“眼下就是辰时了。我们出去巷口守着,看看你追踪的仇人究竟何方人物。”
应小满纳闷地跟上提醒,“早和你说过了,我仇人是你家同族兄弟,狗官晏容时。你忘了?”
晏七郎回身微笑:“……怎么会忘。狗官晏容时,我说的就是他。”
*
仲春日头缓慢升起,从东边升至头顶。
今天蹲守并无收获。仇家并没有于辰时出现长乐巷口。应小满蹲守了半日,只看到晏八郎身穿绯色官袍出行。
“八郎也在大理寺任职。” 晏七郎靠在巷口边。他个头高,几乎和邻家墙头齐平,姿态闲散地从邻家墙头一根根地往下薅草茎:
“去年刚刚升任大理寺正,监领下头几个大理寺丞的断案判定诸事,事务颇为繁重。”
“他看起来总不大高兴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他总是不高兴?”
应小满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又把眼角往下拉,露出眼白。
“这个表情哪有高兴的?我看这位晏八郎大约公务太累太忙,怨气深重,年纪轻轻地显出苦相。”
从前她在村子里看日子过得苦的几位婆姨,便是整日耷拉着眼角和嘴角的苦相。
“唔,八弟读得明法科。家中律法他是学得最好的一个,早早进了大理寺,履获升迁。大理寺丞是正五品官职,以八弟的年纪来说,可以称一句前途似锦。”
“那为什么他看人还这样……”应小满又扯了下眼角,露出眼白。
她眼睛天生圆亮清澈,黑色瞳仁大,硬扯出一片眼白也不觉得凶悍,反倒觉得俏皮可爱。七郎笑抬她的手,
“行了,别扯你自己的眼睑,我明白你意思。”
晏八郎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绯袍金钩带,仆从差役簇拥开道,于外人看来,何尝不是个出身显贵的高门郎君。
怎奈何京城从不缺显贵门第,高门大族彼此沾亲带故,年纪相差无几、一同在京城里长大的各家儿郎太多。
在一众真正的贵胄儿郎面前,八郎无论是妾出庶子的身份,还是明法科的科举出身,都差旁人那么一点。
八郎心心念念想要的,距离他手里能有的,始终也差上那么一点。
人一天天地长大,性子越来越阴沉。就连去年升任大理寺正的好消息,也不能令他开怀。
——毕竟,和八郎升任大理寺正的敕书一同到达的,还有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调入大理寺,任职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右少卿的敕书。
晏七郎从深巷里走出两步,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家族中谋害他之人,同辈兄弟中,八郎身上有大嫌疑。
“时辰不早了。”七郎跟应小满商量,“需坐衙的官员都已在官署里。长乐巷寻不到什么,我们改日再来蹲守。下面想去哪里?”
应小满有点失望。
她曾经在同样的时辰蹲守到仇家从长乐巷里出来,直奔大理寺而去。
原来仇家的日常活动路线不固定的吗?
“回去罢。我们出来的久,娘在家里等心急了。”
两人回身慢慢地往七举人巷口走。
七郎提起另一桩事,“十一郎今晚过来寻我议事。”
应小满点点头。她如今对十一郎的印象有少许改观。
今天不止帮她们搬家的的几名健壮车夫是十一郎的人,就连壮实骡车都不是车马行的,而是十一郎调来的车。他担忧外头雇车泄露了七郎行迹,引来祸事。
十一郎为人傲慢无礼,对他自己的朋友倒是讲义气。
“我让他入夜后再登门。应夫人带着阿织先睡下无妨。至于小满你……”七郎顿了顿。
应小满诧异说: “十一郎是你好友,就由你等门罢。我也先睡了。等他走时,记得把院门栓好。”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寻常,“当真要先睡下?十一郎想让我引见你。他说,你们是认识的。他曾于河边船上见过你一面,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他胡说。”应小满嫌弃地皱了下鼻子。
京城里排场大的贵人多得是,没几个好东西。瞧瞧雁二郎的德行。
“首先,我不认识他。从前在河边卖鱼杀鱼,见过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哪个。其次,十一郎这种眼睛翻到天上的人物,我也不想见。我娘昨夜刚和我商量过,不搭理。”
“我和十一郎认识多年,他对不熟识的人或许少言冷待,对身边相熟的人却颇为重情。”
晏七郎替十一郎开口解释人品,却并不试图劝说应小满今晚见他,话锋一转:
“当然,我也只是替他问一句。男女有别,你们夜晚见面确实不太妥当……这样罢,今晚我先独自见他,问一问他如何认识的你,明早转述给你听,再由你决定要不要见面。”
事情如此决定下来。
七郎转身对身后跟随护卫了一路的车夫道,“你们都听见了。小满娘子性情质朴烂漫,并无任何冒犯之意,今日的言谈无需逐字逐句回禀十一郎,你们只把她的意思转述表达即可。”
车夫表情复杂,默默纠结了片刻,低头道,“听从七郎吩咐。”
走近新家时,隔壁邻居的院门打开半扇,曾见过一面的沈家娘子站在门边,义母和她不知在聊什么,各自低头抹着发红的眼睛。
“家家有难处啊。”回家关起门后,义母感慨:
“隔壁这位沈娘子瞧着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精心养出的女儿。说家里的顶梁柱整天不着家,有他跟没他无差,最近外头做事又出岔子,被罚了三个月的禄钱,眼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我赶紧把灶上一篮子小米给她送去,沈娘子刚才千谢万谢的。”
应小满:“邻居家的沈娘子是官人娘子。”
义母大惊,“不能罢!我瞧着像教书先生家的娘子!”
“我听牙人说的。沈家是外地升来京城的御史官人,不知几品官。”
七郎在旁边插口说,“御史台的沈御史,官居七品,闻风奏事,弹劾文武百官,算做位卑而权重的台谏官一派。”
义母手一抖,竹筷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七品不小了,管咱们乡下一大片的县官也就七品。咱们邻居怎会有官人娘子?”
她惊恐回想,“刚才我有没有说漏嘴?伢儿,万一不小心说漏……”说到这里倏然闭嘴,眼风瞥过七郎,七郎体贴地转去角落。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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