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护人。”审判长和身边的审判员商议之后,说道,“合议庭经过充分讨论后认为,你提出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休庭。合议庭决定继续进行庭审,辩护人,请针对公诉人提出的证据质证。”
“好啊,既然非要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老罗哼了一声说,“审判长,我要提请合议庭注意的是,在公诉人提交的这份证据中,最后因证据不足并未对我的当事人提起公诉,即并不能证明我的当事人对其前妻进行了殴打和虐待并致其死亡。公诉人试图以一个根本没有定论的罪行强加到我的当事人身上,让大家相信他现在杀了人,这算不算污蔑?
“那个案子既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我的当事人做下的,公诉人却在这里口口声声说我的当事人有罪,在法庭判决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公诉人这种说辞明显在有意引导各位法官的内心倾向,同时在有意误导今天来旁听的媒体,试图操纵舆论给法庭施压。这种手段简直太卑劣了,算不算造谣诋毁?审判长,我请求法庭制裁公诉人的不当言论,他必须为此道歉!”
老罗说得义正词严,可我的情绪却不太高。
中国的法庭虽然不像欧美国家那样采用陪审团制度,有时候只需要从情感上打动陪审团成员就能抛开事实对被告人进行无罪裁定,但中国的审判依然是由人来完成,由审判长和审判员组成的合议庭在进行裁决的时候依然会受到个人情绪的左右。
检方也知道这一点,并未打算依靠这份证据来说服法官,他们要的只是在感情上影响合议庭的最后裁决。
显然,他们的策略成功了。老罗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太大的成效。
4
庭前调查阶段完成之后,法庭并没有直接进入庭辩。
为了照顾老罗的情绪,我只好拉下脸来找法官请求延后庭辩,而且,眼下这个案子我们也的确需要更深入的调查。
老法官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但当老罗搬出张静的名头时,他还是同意,三天后再重新开庭。
“哎,老罗,静到底什么来头,她面子怎么这么大?”我不解地问。
“她?嘿嘿,反正我惹不起。”老罗嘿嘿一笑,“别打听这事,知道真相的你眼泪会掉下来的。”
我皱眉看着老罗,此时,他的精神状态太奇怪了。没有咒骂,没有愤怒,好像,对于法庭上所发生的这一切,他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老罗,你可给我听好了。”我沉下脸,严肃地说道,“不管你怎么看当事人,这案子我们已经接了,就必须为林峰争取合法权益,要是因为你消极怠工,这案子出点什么问题,我饶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老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好歹也是律师,律师的职业准则是啥,我能不明白吗?放心吧,我可没消极怠工。来,听听,听听。”
老罗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又拿出了一副耳机,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把这两个东西连在了一起,然后把耳机插入了我的耳朵。
“我记得你和我的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徐女士亲口承认伤痕是她自己造成的,与我的当事人无关。”
“是的。但是那并不是我们的结论。”
“那你们的结论是什么?”
“我坚持认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种皮带抽打的伤痕,尤其很多伤痕在她的后背。”
“你是医生?”
“不是。”
“法医?”
“不是。”
“你是否具有伤情鉴定资质?”
“没有。”
“反对,辩护人的问题与本案并无关系。”
“审判长,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很显然,徐某遭到我的当事人殴打一事属于证人的主观推断,而证人并不具备伤情鉴定资质。只凭感觉做出了徐某身上的伤痕是皮带抽打的痕迹,以及这些伤痕是由我的当事人造成的推论。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伤情鉴定是极为专业的,应由专业人士来完成,证人并不具备这种专业资质,她的陈述是基于主观的推断,因此证词不应被采纳。”
耳机里传来的竟是法庭上老罗发言的那段。我一把扯下了耳机,指着老罗说:“你,你想什么呢?擅自录音,这让法庭知道,非弄死我们不可。”
“怕什么?谁知道我这个是录音笔?”老罗得意地笑道,“好几千块呢,怎么样?帅不帅!”
“帅你大爷!”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迟早让你害死!”
相比于玩这种高科技的东西,我倒是觉得,老罗那个小孩子一样的爱好没那么碍眼了。
“别提了,上回打赢那场官司,你大放光彩了,我妈可不干了,这回我看她还能说啥。啧啧,可惜了,要是能录像就更爽了。”老罗小心地收起录音笔,不无惋惜地说道。
“活活让你气死!”面对老罗,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正事,接下来咋整?”
“吃饭,我饿了!”老罗发动汽车,五分钟后就到了省厅门口,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张静竟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走向我们的时候,竟然还一瘸一拐的。
“法庭上的事,我听说了,别灰心,小明哥,这只是你们通往著名律师路上的一点小小的挫折,我相信,这点挫折对于你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一上车,没等我说话,张静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充满鼓励地说道。
“你小明哥这回可是遭了大难了,他那双钛合金狗眼这回看错人了。”老罗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兴奋。
“我真不爱听你说话。”我白了一眼老罗,“我相信我的判断,林峰绝不是凶手。静啊,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张静。
“难啊。”张静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小明哥,这回我可能真帮不了你了。”
“哦。”听她这么说,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致,“老罗,送我回事务所吧,我想静静,你们去吃。”
“我就知道小明哥最爱我了,看看,小骡子,你学着点,我就在这儿,小明哥还生怕我不知道他想我呢。”张静得意地说道,我却只能报以苦笑。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小明哥,就算回去要跳楼,也得先吃饱再说啊!”张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道,“何况,今天可是小骡子这个铁公鸡拔毛,不吃你可就赔了。”
十分钟后,老罗将车开到了律所楼下,走进了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店,我浑浑噩噩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对于这顿饭,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以至于等菜上来后我才知道,老罗竟然要了三份最便宜的五元钱一份的麻辣烫。
“小骡子,小明哥,你们混得也太惨了吧?”张静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碗里的青菜,一脸的心疼,“这种东西你们怎么吃得下去?哪有营养啊。”
“不懂了吧?”老罗擦着嘴角,“大餐不是用价钱来衡量的,不信你尝一口。再说了,你缺海参龙虾鲍鱼?请你吃那些东西你也没胃口。偶尔换个口味,你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很多美食是你忽略了的。”
“你还是头一个把小气说得这么义正词严的呢。”张静噘着嘴,挑起一根粉条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马上变成了惊喜和陶醉,顾不上形象,三口两口吃光了自己的那份,学着老罗,连汤都没放过。
“看看,哥没说错吧?”老罗得意地看着张静。
“好吧,原谅你了。”张静拍拍手,却又叹了口气,“小明哥啊小明哥,我说你点什么好呢?”
“嗯?”我看了一眼张静,却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疼和不忍。
“算了,再继续逗你,我都有负罪感了。”张静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到了我的面前,“看看吧。”
“这是什么?”我接过文件,翻开,意外地发现,这竟是一份尸检报告,而被尸检的人正是林峰的前妻刘某。
在这份尸检报告中,法医指出,刘某的死因是神经性休克,虽然全身遍布伤痕,却没有一处致命伤。我突然想起,眼下的这个案子中,被害人徐某的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而且脑袋整个被敲碎了。
“神经性休克和失血性休克有什么区别?”我猛地抬起头,盯着张静问道。
“小明哥就是聪明,这么快就找到疑点了。”张静赞叹地说道,“通俗一点来说,所谓神经性休克就是活活疼死的,失血性休克就比较简单了,就是字面的意思,结合到现在这个案子里,就是脑袋都被打碎了。”
我放下卷宗,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鼻翼,此时此刻,我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假如……
没等这个想法完全蹦出来,我就用力摇了摇头,这太冒险了。
“小明哥,还在想什么?这恐怕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张静有些急迫地说道。
“那案子还没过追诉期。”我说,“而且,就算林峰承认了也没有用,他必须得拿出证据来,但那就意味着,那个案子肯定会被追诉,我们不能这么干。”
张静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突然叹息着摇了摇头说:“我就知道这招对你没用。要是换了小骡子,他早猴急猴急地跑去找林峰了。”
说着,她再次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档案:“这个给你吧,下午的时候才刚刚出来的结果。”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老罗,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对于法庭上发生的一切,老罗表现得那么怪异,完全不是他平时的作风。原来张静早就得到了想要的,只不过一些结论出来得晚了一些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档案,笼罩了我一整个下午的阴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小明哥这个工作态度啊。”张静摇了摇头。
“活该单身一辈子。”老罗不无鄙夷地说道,“走吧,静,咱俩逛街去,让你小明哥自己兴奋去吧。”
“好啊,走,今天老娘要奢侈一把,做个足疗去。”
说着,这两个人真就携手离开了饭店。对于老罗这个对张静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却突然转性陪张静逛街的做法,我尽管感到奇怪,但是那份档案带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我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对于再次开庭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急迫过。在煎熬中,终于迎来了这个重要的日子。这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老罗跑到了法院。张静已经过来等着了,她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警服。
“小明哥,加油!”见到我们,张静用力地挥舞着小拳头。
“一定!”我用力挥了挥手。
“老简,这案子,今天能让我主辩吗?”在走进法庭前,老罗却突然拉住我,神情无比肃穆地说道。
“怎么?上瘾了?”张静提供的证据让我对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了信心,情不自禁地开起了玩笑,“要不要我不出庭,在旁听席给你录像啊?”
“那倒不用。”老罗促狭地笑了笑,“反正,这案子就交给我吧。”
“行,我就让你在伯母面前风光一下。”眼尖的我已经看到,老罗的母亲已经走进了法庭,坐在了旁听席,“可别掉链子啊!”
“我罗杰是谁?”得到了我的许可,老罗自信心爆棚,“你就等着瞧好了!”
“审判长,我请求新的证人出庭作证。”履行完必要程序后,老罗起身说道。
“准许证人出庭。”审判长说。
张静靓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证人席上,公诉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皱起了眉。看着张静那一身英气逼人的警服,那张白皙娇嫩、完美无瑕的脸和灵动的眼睛,我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却又暗自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在过去的那几天里她是怎么度过的。她提供给我的那份文件是一份微量物证鉴定报告,提取的地方则是案发当天林峰穿的那身衣服,从那上面找到不属于林峰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眠不休,对每一个提取到的检材进行鉴定匹配,却又一次次失望。挫败感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侵袭,希望和失望轮流折磨着她的精神,以至于到最后终于成功了的时候,她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奋了。
“证人,你的身份。”
“省公安厅刑事技术鉴定员,主检法医师。”
“请辩护人提问。”
审判长在例行公事地履行着法庭的程序,我的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远方。完成了那份微量物证鉴定,张静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工作。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们很清楚,光是能够证明当事人无罪是不行的,对于一个已经提起了公诉的凶杀案,在没有找到真凶前,任何一个法官,宁可拖着这个案子不下判决,也不会轻易做出无罪的判决。
张静还必须找到真正的凶手,对于孤军奋战的她,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人,两条腿,在这个城市里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她不断地重复着林峰在案发当天的行动路线,询问每一个有可能见到过林峰的人。
对于张静的真实身份,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过,但是老罗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让我知道,这丫头家世显赫,在家里恐怕也是个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可是为了这个案子……
“那丫头,傻不傻?脚上全是水泡啊!”老罗那天回来后跟我说的话,此刻犹在耳边。
“证人,你是否查阅过十五年前刘某遇害一案的尸检报告和本案中被害人徐某的尸检报告?”老罗问道,这句话让我在瞬间清醒了过来,愕然地看着老罗,他的问题和我们之前拟定的辩护方案完全不符。
他却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是的。”证人席上的张静也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平静地答道。
“你对这两份报告有什么意见?”
“首先,两名被害人的死因并不相同,刘某死于神经性休克,徐某死于失血性休克。其次,施暴人的手法并不相同,对刘某施暴的人手法巧妙,避开了要害,并未留下致命伤。对徐某施暴的人,手法简单粗暴,致命伤明显。”张静说。
“所以你的结论是?”
“两次案件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我反对!”情急之下,我顾不上自己辩护律师的身份,出声喊道,“律师提出的问题和本案并没有直接关系!”
“简律师,麻烦你注意下你的身份。”法官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说,又看了一眼张静,“证人,你能说得再清楚一些吗?”
“每个人都有惯性思维和习惯性动作。这些在凶手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因为心理素质再好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紧张,下意识地做出一些习惯性的动作。在凶杀这种案件中,则直接表现为凶手的杀人手法,同一名凶手在不同的案件中通常会有特定的杀人手法或者特定的举动。这也是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做同一认定的重要依据。”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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