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大人。”
元载什么都没问,脸上波澜不惊,只伸出了手,做了个要从他怀里把萧婵接过去的姿势。
微妙气场在三人间蔓延,元载甚至没给过他眼神,目光只落在他名义上的未婚夫人身上,甚至可以说是深情。
而昏睡中的萧婵的手还拽着他袖子不放。
谢玄遇没放手。
“大人。”
元载脸上似笑非笑。
“阿婵她从前就是如此……贪玩。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四处留情。其实她何尝有心呢?”
年轻的镇国公低头看萧婵,伸手抚摸她额角黏在一起的乱发。
“不过,殿下有心不如无心。否则以她这辈子,也太苦了。”
元载再次伸手,这回谢玄遇没有阻拦,萧婵落到驸马怀里,还是熟睡着,眼睫垂下,不仅不跋扈,甚至还有些可怜。
谢玄遇转过眼神,不再看她。
“谢大人照拂,改日登门拜谢。”
元载这话说得客气,但在此种场合下却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谢玄遇眼看着元载抱住萧婵往上颠了颠,她很熟练地在他怀中选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睡,忽而开口。
“镇国公不问……今夜此地发生何事么?”
元载停步。
气氛瞬间紧绷,谢玄遇下意识握手成拳,五感极敏锐地捕捉到杀意。
虽则只有那一瞬。
“大人说笑了。”
元载开口时,杀机顿时化为虚无。他语调还是轻松、有礼,暗暗地还有种世家子弟累世高门的懒散。
“不就是阿婵与陛下那些事么?大梁无人不知。”
元载根本没怀疑过他。又或者,在元载眼里,他根本不配成为值得怀疑的人。
在大梁,镇国公的情敌只有一个,就是萧寂。
谢玄遇微笑,行了个端正的叉手礼。
“那么,不送。”
两人冷峻地最后互相对视,继而元载转身,两人消失在黑夜。
谢玄遇在黑暗中站着,又笑了一声。
***
寝殿内。
萧婵恍惚起身,瞧见元载坐在她卧榻一侧,正凝神点香烛。
烛光照得他侧脸雪雕玉砌,又有种不近人情的精致。
“五郎。”
她感激开口,揉着额角,灵台仍旧一阵阵地发昏。方才那些荒唐场景浮现出来,她脸又红了,做贼心虚似地,把领口往上提了提。
“是你在偏殿外放了火药引走了萧寂?此事太冒险,下次不许了。”
她屈腿坐起来,才发现腰肢软得像泥。
都怪谢玄遇。她咬唇,犹豫片刻才开口:
“都怪你来得迟。那谢大人也是路过,你不要为难他。”
“殿下与那位谢大人,从前认识?”
元载突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眉眼在灯下晃。
“看那人今夜的模样,倒不像是路过。”
灯烛又晃了一下,元载俯身向下,圈住了她。语气还是客气疏离,带着调侃,却又不止是调侃。
“他也是你的猎物之一么,阿婵。”
元载的鼻尖几乎碰到她鼻尖,雪白袖笼压住她的手。轻若羽毛,但她却觉得很重。
泰山压顶一般的重。
“别取笑我,镇国公。”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
“你晓得我……谁都不喜欢。”
“我只爱我自己。”
元载没动弹,眼睫极慢地眨了几下,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他才笑了。
“对。”
“险些忘记,你可是铁石心肠的萧婵。这么多年了,连萧寂都没能得到你,何况是我。”
“如果我当年没走呢?”
他再次抬眼看她,浓黑眼眸里炽盛的火光让萧婵心头震了一震,想起许多旧事。
例如三年前那场大雪,她在雪地里捡回个漂亮书生,擦干净他的脸,发现他有双太过忧郁的眼睛。醒来后元载就在她府中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她知道他有心事,但从没问过。
浓雪覆盖长安的时候,他们也曾像两只受伤的兽,互相舔舐伤口。
“如若我当年……留下陪你呢,阿婵。”
“你会选我还是陛下。”
火光跃动,萧婵轻笑,目光落下去,如同烈日徐徐落入山谷。
“没有如果。”
“走了就是走了。我从未怨过你。”
元载苦笑,把她放开。余光瞟到她领口痕迹,目光骤然凝聚。
那雪白的一团上隐约有指痕。
男人的指痕。
萧婵惊叫,因为元载将她按在床榻上,力道之大,床榻连着吱呀一声。
元载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如若不是亲眼看见,都不能想象这个长得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王侯不能自控的一面。
“是他?你真让他碰你了?不是萧寂,我就知道。”
“我都从东海回来了,我拿到公侯之位了,我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了,阿婵。你哪怕再等……”
他虽则语气凶猛,却不敢碰她哪怕一个指头。
萧婵没说话,她偏过头去,向他袒露脆弱的脖颈。
“是啊,我和他做了,怎么。”
她轻描淡写。
“你知道的,五郎。我萧婵从来不等任何人。”
***
“首座。昨夜祭礼台失火、烧了三百座大帐的事,你晓得么?这么一烧,祭礼也完蛋了,大梁皇帝气得不轻,正下旨严查呢。”
赤鸫单腿倒挂在房梁上,伸手去探兜里的肉脯吃,眼睛瞧着打坐的谢玄遇。
对方没说话。
昨夜回来后他除了沐浴,就是打坐。比平时还无趣,赤鸫觉得很反常,但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话说那长公主……昨夜你们照面之后便不晓得去何处了,首座你想知道么?我出去打听打听。”
谢玄遇终于开口:
“不用。”
“万一她……”
赤鸫刚想说万一有新线索,却见谢玄遇睁眼,剑光似的眸子,比平时更沉静。
“你说她生辰之日,大梁后宫有位妃子被赐死,那位妃子恰是萧寂生母,是么?”
“是啊。”赤鸫继续吃肉脯,在房梁上自在得像个蝙蝠:“不过也或是巧合。听说那先皇荒唐得很,等闲便责罚嫔妃。”
“萧婵的生母并非宫中人,这是鬼市的线报,可有证据。”
“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或是被杀,或是老死,已不存世了。又或……还有个证人。”
谢玄遇也同时想到,但他不愿开口。
“咱的陛下,萧寂。”
赤鸫把最后一块肉脯吃了,翻身到房梁上去,蹲在那双眼熠熠发光,那是少年人残忍又孩子气的恶作剧的笑。
“首座,你猜我昨夜走那趟,还打听到一桩什么秘闻?”
他献宝似地张开手指,比了个数字。
“原来那长公主与陛下果真有旧。长公主三嫁三丧夫,均是因萧寂舍不得这位妹妹离开她出宫呢。听闻那长公主平日里就住在宫中,全大梁的人都知道。”
“我说萧梁真是烂到了根儿上。索性赶明儿我也弄些火药,把这脏污一滩的长安城烧了算了。”
“赤鸫。”
他训斥一声,对方就摸摸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了。
“宗门不是屠场,你我亦并非屠夫。此类话,今后不许再讲。”
他整整衣袖站起身,赤鸫就从房梁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他身边。
“那首座下一步待要如何?”
“寻出当年将江左谢氏灭族的罪魁祸首,按律诛杀。”
赤鸫闻言不语,然后问了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万一罪魁祸首就是那狗皇帝,或是长公主呢?”
他停步,想起昨夜黑暗里她脸上的泪痕,手心又烧灼起来。
“国法之下,皇族与庶民同罪。”
他甩下这么一句,就匆匆走了。
“唉,首座。今日大奉先寺有高僧讲法,你去不去?那人听闻与长公主从前也有些因缘际会,或晓得些什么。”
赤鸫追上去,见谢玄遇步伐趔趄一下,才回头。
“你说什么?高僧,和长公主?”
“嗯呢。” 赤鸫眯起眼:“城里传奇话本成天扮演这套戏,首座,我说你便是太过不食人间烟火,才会被色相给蒙蔽咯。”
“待要瞧清楚,才知道那烂到根里的花,它不可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是不是。”
***
午后,大奉先寺。
萧婵半躺在后院牡丹花架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稻壳,在百无聊赖地——喂鸡。
“施主找贫僧何事。”
穿堂里走出个僧人,长得慈眉善目,又年轻,活泼泼地走过来,心无芥蒂地坐下。
“无畏法师,本宫找你来打一卦。”
“贫僧不会打卦。” 僧人还是笑眯眯的。
“那请法师给我瞧瞧。” 萧婵脸上还是愁云惨雾。
“本宫这几日,总惦记着个奇怪的人。一瞧见他我便心口直跳,该不会是给狐狸精魇住了吧。”
“贫僧只是个天竺来的沙门,不懂降妖除魔之事。” 他看她半晌,终于笑着开口。
“殿下近日可有好事发生?”
萧婵一骨碌坐起来,就差把脸蒙上。
总不能和法师说,她近日来尽做春梦,春梦对象都是那个态度冷冰冰的探花郎。
但全长安也就这位大奉先寺的年轻沙门有耐心听她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还不会去和萧寂嚼舌根换赏钱了。他年纪轻轻却已自西游历而归,通熟西域语言,可谓高僧大德,连萧寂也敬他几分。更可贵的是,他没有分别心。在他面前,长公主也不过是个普通施主而已。
“气色不错。” 他又瞧了一眼,确认道:“比前几日见殿下时好太多了。”
萧婵又支吾了。
“谢过法师。改、改日本宫再来。”
“殿下客气。本寺受殿下照拂良多,何须言谢。”
她刚要走,却先是听见脚步,接着,便在后院花墙边的圆窗下瞧见有人在花影里穿过,混杂着谈笑声。依稀五六人,都穿着翰林院服制的袍服,或青或红。
那人也在其中。
他今日鬓角修得整齐,袍服也整饬。眼神冰冷,眼下有些乌青,大约是睡不好的缘故。
没缘由地,萧婵觉得谢玄遇今日心情很低沉。
可愈是见他心情低沉,她心跳得就越快。
像是如此便可证明受着莫名其妙煎熬的不止她一个。在萧寂眼皮子底下的长安城,这个隐瞒真实身份的男人,三番五次地放过她、不惜犯险救她。
若他不是个烧坏了脑壳的傻子,就是有所图。
眼见着那行人要走到后院禅堂来了,萧婵终于惊觉。
她回头往年轻法师求助:
“法师,外头有本宫的、咳,仇家。敢问何处……能让本宫暂且躲一躲?”
拾·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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