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之,刘承祐下意识地瞥了眼李涛,见其一副认真的表情,刘承祐随口说:“天若保佑大汉,何以降此危难?祭天若有用,何需朕与诸卿劳心于此,又何需官府倾力治理?”
刘承祐的反应,并没有让李涛感到意外。一直以来,大汉这位皇帝,都有些不遵天地,不敬鬼神,继位以来,除了祭祀事宜,多有废怠。皇帝自己无所觉,却让他们这干臣子,心生忧虑。
此番水旱灾害,早有臣子进言,让刘承祐设祭天地,以祈度灾。但是,被刘承祐忽略了,相比于祭祀祈祷,他更愿意将时间与精力花在理事救灾上面。
李涛说道:“古语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安臣僚之心,孚万民之望,还请陛下慎之!”
反应过来,刘承祐玩味地看着李涛:“若郊祭之后,灾情不加缓解,反而更加深重,那当如何?岂不是证明朕失德,见弃于天地?”
“这……”李涛不由讷言。
见其状,刘承祐笑了,摆摆手,又道:“国家祭祀,自有其道理,朕岂会不知。传诏吧,让礼部、与钦天监准备一番,择日出郊设祭,为大汉子民祈福!”
“是!陛下英明!”闻言,李涛大松一口气,赶忙应道。
要说刘承祐心里没有一丝敬畏之心,那倒也不尽然。不过更重要的是,官员、百姓信,深植于血液、骨髓里的文化,他没必要刻意去特立独行。
再加上,根据各地的汇报,此番灾情,最艰难的情况,已然度过,去祭祀一番,再加宣传,效果当更好。
第233章 王使君在泗州
大汉淮东道,泗州,盱眙,涣口。
涣口为涣水汇流淮河处,属河道枢纽,正值秋高,气候爽人,凉风吹拂着岸边的植被,带来河流的潮气,有些湿冷。
水中有扁舟,两岸河工密集,粗略一观,足有上千人,正在进行清淤疏浚。大量的泥沙、坠物,被打捞装袋转运,伴有乡间曲调,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岸头,为差役所占据,以作护卫。一干官府职掌官吏将齐聚于此,为首的正是淮东布政使王朴,这是他数度亲巡一线了。
旱情袭来之时,以濠、泗、楚等地,情况最为严重。此时,陪侍在旁,泗州的主事官员,基本都来了。
泗州知州,乃是王著,初履任不久。作为天子身边下放的人,升迁的速度慢不了,淮南又是用事之地,机会很多。当了不到两年的知县,便被拔为泗州知州。
不算幸运的是,刚迁职就任,上下还未熟悉,就面临着淮南大旱。这段时间以来,遵从朝廷与道台的政令,救灾抚民,王朴四下奔走,躬亲其事,忙得是脚不沾地。
此番,王朴再度北上视事,闻召,他在州衙中是放下饭碗,就匆匆出城,渡河赶来了。对于王朴,他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不到两年的时间,王朴在淮东,树立了极高的威严,上下职吏,无有不惧者。只因他用法严正,从不手软宽纵,再政令频发,怠慢者皆为其惩处,以致诸州官吏,脑筋里都绷紧了根弦,生怕被王朴找到疏漏,申饬责罚。
王著因为出身御前,又值仕途事业的重要阶段,更加不敢怠慢了。
“王公,盱眙附近河段,下官已召三千余人,进行清淤,分三段展开,如今已清理四十余里!”此时,见王朴面无表情地盯着清淤的河工,主动禀报道,十分小心。
“进展不错!”王朴点点头,问:“淮水横贯泗州,境内生民,多仰仗其惠,淮水若通,方能受其惠!”
“王公所言甚是!官府发出布告,境内渔民、河工、百姓,皆积极应召效力!”王著说道:“百姓通过淮水讨生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下,大汉境内,水患猖獗,黄河、长江,多发山洪。朝廷也发了诏令,旱情虽解,对水害也需加以重视,提高警惕!”王朴道。
王著主一拱手:“受令之后,不敢怠慢。另调有民夫、钱粮,寻河道易决处铸塞加固!
偏头看着王著,两年的州县治事的历练,明显让其成长不少。王朴仍旧板着一张脸,但难得地点了点头,说:“使民有所居,衣食有依,地不荒废,解民以忧,断事以公,再备灾患,足可大治!”
这是王朴向王著提点了,王著会意,脸上带着点笑容:“多谢王公教诲!在下必定,时刻牢记于心!”
微微颔首,王朴并没有就此事上拿大,没再多说什么。
两名属吏与几名差役,登岸快跑上前来,王朴即问:“水深几何?”
当先一人,禀道:“使君,属下等择数处,测试其深浅。眼下河中,最浅的区域,已有近六尺,足可行船!”
说着,还将测量的标杆抬出,指着标记处,给王朴查验。王朴还细心地看了看,方才吩咐道:“可以通知,淮盐发船北输了!”
“是!”
“诸位也都别跟我站着了,遇此急情,州中当多事才是。”扫了眼毕恭毕敬泗州僚属,王朴摆了摆手,淡淡道。
众官皆是一愣,还是王著见状,轻斥了句:“没听清使君的话吗?各归其职,各理其事,还不快去!”
“是!下官等告退!”这才反应过来。
一干泗州职吏,绷紧着身体,恭恭敬敬地退下。待走远了,方才松懈下来,其中一人,眼神往河边瞟,忍不住抱怨道:“这王使君,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实在太过严厉,也不近人情,我等屈意相伴,却被赶开。有这样一位上官,难有好日子啊!”
“呵!”听其言,旁边一名从事,不由嗤笑道:“王使君难相处,那也是知州该犯难的,像我等这种州下职吏,岂能入使君之耳。此番若非旱情,能见其尊容?纵见其面,又岂知你名?所以,实用不着你来操心!”
“不过!”说着,这从事露出一抹戏谑:“兄若是做些违法乱纪、骇人听闻、伤天害理之事,或许就名扬使君之耳了……”
“你这厮,嘴怎如此恶毒,是在污蔑我吗!”抱怨的州官顿时怒了。
“岂敢!岂敢!只是觉得,足下太过高看自己了……”
州吏们的议论,丝毫无干于王朴,他与王著走到清淤泥役夫,临时搭建栖息的棚寮中。虽算不至脏乱差,但尤其简陋,木排紧密相连以避风,竹床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枯草以御寒。
直接坐下,王朴看向王著,说:“将要入冬,气候转寒,凡应召之役夫,当备草木、炭火以祛寒,多备姜汤。另外,我犹见百姓,有图便利而生饮河水者,要禁绝,免生虫病。凡取水,皆需煮沸,再行饮用。你也随陛下南征过,怎会在此事上疏忽?”
面对王朴的责问,王著感到一阵无辜,若是以往,他会有所辩解,但此时,他只是拱手应道:“是下官监管不严,必定加强!”
对王著的态度,王朴还是满意的。当然,在此事上,王著实则也有些无奈,禁令他下了,初衷也是为百姓自己好。但是,一般的愚民,哪里听得进去,也没那个觉悟,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习惯怎么来。
王著这边,也不可能因为民夫,生饮河水,就去抽他鞭子,罚他钱。是以,即便到如今,在大汉朝,能够真正做到禁饮生水,煮沸饮用的,只有在军队之中,还得是禁军……
王朴似乎也有些理解,是故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命召来一名役夫,察问民情。在官吏们面前,威严肃重,令人生畏的王使君,面对一乡野小民之时,终于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
“老汉是盱眙本地人?家里几口人?作何营生?”
“正是。家中一妻两儿一女一媳,共六口人!小人与大儿,在家种地,官府去年给我家分了二十亩地。二子不喜种地,在淮上给人当船工,南北跑船。此番官府招劳力,带大儿,一起前来清淤……”
“六口之家,能足食否?”听完,王朴轻声问了句。
老汉一愣,有些不解其意。见状,王朴恍过神,是他没听懂,换了个问题:“今秋旱情,田亩损坏严重吗?”
提及此,有些拘束的老汉,顿时放开了,情绪有些激动,乡音都重了些说:“麦子多坏死,足足少了七八成。这旱魃,哪怕只晚来一个月,也能抢收……”
“家中五六口人,可有余粮过冬?”
老汉答道:“这两年,朝廷减了秋税,此番受灾,又免税,足以过冬!”
听老汉语气中的轻松之意,王朴也跟着露出了点笑容,又提出一个他问过很多人的问题:“老汉觉得,是如今的大汉官府好,还是以前的伪唐官府好?”
再是愚民,也知道该怎么说,王朴虽未穿正装,王著可是一身官袍在身。
不过这老民回答简单而带有几分真诚:“当然是大汉官府?”
“为何?是因为分田?因为废除杂捐?因为减税?”王朴一连三问。
“都有!”老汉点头,又提出了一点说:“两年多前,淮南也生旱灾,田里颗粒无收,朝廷赈济,却要交完税的人,才能有救济粮,小人记得清楚,当时有许多人都被逼得卖田,购粮。还是当时的大汉朝廷,准许淮南百姓,渡河到淮北购买口粮,救活了很多人。
今年又起旱灾,朝廷免了秋税不说,家中困难者,还有接济……”
听完老汉的回答,王朴又笑了,笑容愈显和煦。
第234章 王公勤勉
善言安抚一番,让他老汉退去。王著在旁,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可一直倾听着王朴二人的问对,生怕这乡里小民庸愚,胡乱说话。
王朴脸上笑容敛,恢复了平静,偏头看向王著,平和道:“成象,你这知州,做得不错啊!初履任,便逢大灾,兢兢业业,克己奉公,这两个月来,辛苦了!”
“下官只是尽其责,不敢懈怠罢了!”王著露出了点笑容,拱手道:“与王公之辛劳相比,又何言‘辛苦’二字!”
王著的话,虽然有恭维之嫌,却也有几分真切。在淮东这两年,安民理政,改制扬法,使新占之地,巩固于汉统之下,王朴是呕心沥血、躬亲操劳、废寝忘食。其鬓发之间,增添的那诸多银丝,便是证明,要知道,他还不到五十岁,人已衰老得厉害。
对于淮东的官吏们来说,王朴绝不是个好上司,严厉强势,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这两年间,被他亲自处置的各州官吏,便有数十人。
其中,除了留用的南唐官员外,还有朝廷选派的援淮南职吏,就因此故,朝里朝外,王朴实则得罪了不少人。
但是,对于黎民百姓,王朴有恩,对于天子朝廷,王朴有功。淮东诸州,能快速自战祸中恢复过来,王朴功德巨大。
“陛下以淮东布政付我,不得不殚精竭虑,有所作为啊!”王朴则叹了口气,起身,对王著道:“泗州当淮河要冲,时下观来,民心渐附,收效甚加,成象还需再接再厉啊!”
“是!”王著郑重应道。
“走,我们到龟山去,我已召楚知州前来议事!”王朴说道,当先往外走去。
王著跟上,略作思索,问道:“是否因修复白水塘之事?”
对其机敏,王朴有些赞叹,颔首道:“朝廷已然同意了,陛下亲自命名,曰洪泽湖。此湖斜跨泗、楚,需两州并力发掘!”
龟山,比邻淮河,在盱眙城东北三十里外,西南绝壁,下有重渊。登临山头,迎风伫立,以观山渊。王著书读得多,指着山脚,说道:“传闻,大禹治水,以铁锁锁淮涡水神无支奇于龟山之足,说得就是此处啊!”
王朴微微颔首,看了眼淮河,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自盱眙至淮阴水段,素来险恶,百里风涛,致使倾覆无数。为便民通航,我欲另开运河,以避长淮之险。就自龟山起凿,取淮为源,亘五十里!”
听王朴这么一说,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官员,眉头紧锁,忍不住道:“使君,将开洪泽,又欲建新河,如此,只怕劳民伤财啊!”
这名官员,乃是楚州知州张彦卿,原为南唐海州防御使,在北汉南征的过程中,除郭廷渭之外,又一表现突出的唐臣。
南唐媾和之后,也投诚于大汉。王朴当政之后,选用良才,以其颇具实干之才,也当过楚州防御使,熟悉州内民情,上书举荐他知楚州。是留用南唐旧臣之中,少数几个得到汉廷信任,委以要职的人。
作为举主,王朴对张彦卿是有大恩的。不过此时,仍旧直言,提出异议,对王朴道:“如使君言,虽仅五十里,不算长,但开凿运河之事,是否先缓一缓?”
听其劝,王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偏头看着张彦卿,只见其一副稳重的神情。张了张嘴,又看向王著,问:“你觉得呢?”
王著也认真地考虑了会儿,拱手道:“洪泽工程,哪怕集两州之力,也是耗时靡财,实无余力,两面并举。若强行为之,只恐过度徭役,滋生民怨!”
见二者,秉持相同的意见,王朴一时没有接话,而是自我反思,喃喃道:“莫非,当真是我急躁了?”
再作思忖,王朴舒了一口气,说:“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但洪泽湖,朝廷既已应允,入冬之前,当遣派干员,调配钱粮,征召徭役,启动工程!我期以三年,使大泽功成!”王朴语气坚决道:“供给之事,不足之处,上报扬州,我自扬州协调!”
“是!”
王朴这么一说,感受到其意志,两名知州的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些。
王朴问:“州内,可集中多少民力?”
“初步估计,泗州辖下,当可抽调民夫一万人!”王著盘算了一会儿,估摸一个保守的数字。
张彦卿则道:“楚州可发民夫,一万五千人!”
已然不少了,王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张彦卿,稍微斟酌了下言辞,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洪泽湖,基本在楚州境内。此番工程,大兴力役,洪泽之外,将占大批民田。对于这些百姓,州府当善加抚恤,安置妥当,另辟田土以与之,助其重建家园。
另外,但严防职吏因缘侵扰,掠夺民众,滋生民怨。此事尤为重要,切切!”
闻王朴叮嘱,表情肃重,拱手道:“是!下官自不敢怠慢,必定严加约束!”
“泗州也一样!”王朴又向王著补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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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3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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