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附议……」
很明显,这帮科道官员,私底下肯定是商量过的。
不然的话,不可能一上来就出来这么多人。
当然,只要对官场中的人脉关系了解的足够清楚的,就能够发现,现在站出来的这几个御史,基本上都是张蓥,李锡的故交同年。
这也是科道官员当中惯有的风气了,并不算意外,毕竟,科道官员虽然号称职小权大。
但是,职小就是职小,自己的品级不够,份量自然就没那么足,要是不搞出什么死谏之类一鸣惊人的事,那么在朝堂上拉人壮声势,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随着这几人一同出列,殿中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底下不少官员,都开始低低议论起来。
这个时候,兵部沈敬率先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林大人所言不妥!」
一句话,吸引了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
谁都知道,沈敬的靠山,是大名鼎鼎的吏部天官王文,这位天官大人,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说白了,想被王天官破口大骂,也是需要点身份地位的,起码也要三品起步。
像是这些六七品的科道官员,还够不上让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这个时候,自然就是沈敬出面的时候了。
而且,对于这帮御史之间的各种关系人脉,别人不清楚,沈敬可是门清的很。
要知道,在他转调兵部之前,可是考功司的人。
这满朝堂上下的履历,可都在沈敬的心里头装着呢。
既是议事,自然畅所欲言,因此,面对着沈敬的驳斥,林聪也不避讳,直接问道。
「敢问沈大人,有何不妥?」
感受到各方投来的目光,沈敬依旧稳稳的站在原地,道。
「林大人刚刚说,陛下乃是因言罪人,此为大谬!」
侧了侧身子,沈敬和林聪相对而立,说话时却依旧冷静。
这下,朝堂上下,原本还有的低低议论声,也都渐渐的停下了。
他们早知道今天朝堂上不会平静,但是,却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激烈的对峙。
林聪是老天官王直的得意门生,沈敬却是新天官王文的心腹之人,这二者的冲突,可有意思了。
说着话,沈敬朝着上首拱了拱手,道。
「陛下向来优容谏官,绝不会因言降罪,张蓥,李锡二人之罪,前旨已明,乃是因二人逾越本分,违抗圣旨,并非因其二人上奏进言。」
「沈大人此言差矣!」
听了这话,林聪立刻便反驳道。
「言官风闻奏事,何来逾越本分之说?」
「张蓥,李锡二人尽忠职守,未有谋私之处,他们所为之事,只有上奏言事。」
「若此非因言获罪,何为因言获罪呢?」
沈敬皱了皱眉,望着林聪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善,沉吟片刻,他摇头道。
「风闻奏事的确是言官之权,但是,陛下已有明诏,诸科道言官,不可擅自逾越本分,言职权外之事。」
「张蓥为云南道御史,李锡为户科给事中,二人并不分掌边务,亦和兵事无关,贸然上奏,岂非越权?」
「至于出自公心之说,更是难以令人信服,陛下并未禁科道言事,还特命礼部铸造钤记,允言官密奏。」
「二人若有心上谏,可以密奏陛下,为何要堂而皇之,明奏朝堂?」
「君子行事堂堂,无不可对人言之处。」
这回,林聪没有说话,而是另一人站了出来,道。
「二人明奏朝廷,不怕朝野上下议论,岂非更加说明,他们出自公心,毫无私心?」
兵科都给事中,叶盛!
林聪的好友之一,不仅年纪相仿,脾气相投,而且,在诸多朝事上,态度也十分一致。
而且,此人在朝堂上的名声比较特殊。
叶盛是正统十年进士,初授兵科给事中,寻进都给事中,为人清简,不喜奢靡。
京中官员惯常乘轿出行,前呼后拥,侍者频频,但是叶盛出入起居,却皆徒步而为,少侍从,爱简薄。
他自幼仰慕范仲淹,府中坐卧之处,皆悬范文正公画像,用以自勉。
应该说,如果用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标准来衡量叶盛的话,他毋庸置疑是十分合格的。
性格温雅简重,为官清廉慎勤,不爱名利,不喜结党,以致于,朝中很多人都将其和于谦相比。
有趣的是,就连他和林聪的交情,也和于谦跟俞士悦二人十分相似。
君子相得,但是群而不党,堪称士大夫相交的典范。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叶盛不是于谦,他也成不了于谦。
除了简朴清廉这些特质之外,叶盛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属于十分严重的,恪守仪制伦序的人。
当初天子继位后,以新君登基,赏赐群臣,唯有叶盛以太上皇尚且蒙尘迤北为由,不肯接受。
虽说到了最后,在天子的强命下收了赏赐,但是,却足可看出此人的性情。
这是个认死理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在士林当中的风评极佳,这就让很多人在对上叶盛的时候,会有所顾忌。
当然,作为王天官的心腹,沈敬自然是多少沾点他老人家逮谁骂谁的风格。
即便对方是叶盛,也仅仅只是让他皱了皱眉,紧接着张口便要反驳。
但是这一次,他却慢了一步,有人抢在了他的前头,道。
「叶大人,科道御史,分内言事,自然无可厚非,本官也相信,朝中上下大臣,凡上本言事者,皆出自一片忠心为国之意。」
「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既有诏命,在未有新旨之前,便当遵行。」
「张蓥,李锡无视陛下旨意,岂非属实?」
「若是属实,那么,陛下因此降罪,又有何不妥?」
东宫,余俨!
天子的潜邸旧臣,瓦剌之战时,曾奉旨屡次前往边境巡视,甚至曾帮助关隘守将击退敌兵。
如果说沈敬和天子的关系还隔了一层的话,那么余俨显然是纯纯粹粹的天子党。
当然,这点差别,在朝堂上可以忽略不计。
看着突然站出来的余俨,沈敬先是一愣,但是随后,便看到余俨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明显有阻止之意。
虽然还未想清楚是为什么,但是出于信任,沈敬依然立刻住了口。
接着,余俨继续道。
「林大人和叶大人觉得不妥,归根到底,是觉得张蓥,李锡因上疏言事而获罪被谪,并无其他过错,所以指责陛下因言罪人。」
「但是,这一点刚刚沈大人已经说的非常清楚,陛下降罪张蓥,李锡二人,并非因其上奏言事,而是因为二人不遵圣旨,胡乱议论。」
「朝廷自有制度,陛下自有圣德,言官风闻奏事,即便是直刺君过,陛下亦能听言纳谏。」
「然而,风闻言事,不代表可以僭越朝廷典制,无视陛下圣旨,陛下若因二人谏奏言辞过激,怒而降谪,自是因言降罪,若因二人所言有错,怪罪呵斥,亦是因言降罪。」
「可如今陛下并非因其言事内容降罪,而是因其抗旨不遵,违背典制降罪,如何能说是因言降罪?」
这番话说的有些绕口。
但是,意思却解释的很清楚。
说白了,双方的争议点,其实就在到底什么才是因言获罪的问题上。
林聪和叶盛认为,张蓥,李锡二人只是上本言事,既没有冒犯君上,也没有别的错误,无缘无故的降罪贬谪,便是因言获罪。
这个言,指的是言事。
但是,余俨却死死的抓着,二人并非是因「言事」获罪,而是因「不按流程言事」获罪。
这二者的概念,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一时之间,朝堂上又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显然,底下的一众大臣,对于双方的说法,也各有看法。
与此同时,沈敬眯了眯眼睛,看着对面面色微沉的叶盛和林聪,也明白了过来。
这二人不是不知道实际的情况是什么,他们就是摆明了,想要混淆概念。
不以言罪人,这是大明长久以来的传统了,只要能坐实这一点,那么,自然就能帮张蓥,李锡脱身。
面对余俨的分析,林聪看了一眼叶盛,随后道。
「为国言事,岂能说是抗旨不遵?」
说着,他转过身,对着上首天子拱手道。
「陛下,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本分,臣再谏陛下,不可阻塞言路,当广纳谏言,恳请陛下,准张蓥,李锡二人官复原职。」
叶盛也道
:「臣附议。」
「陛下,我朝向来广开言路,科道言事,向来无所不包,若言路阻塞,则民情不能上下通达,恐有大祸,请陛下三思。」
随着二人开口,紧随其后,又有七八个御史闪身出来,纷纷道。
「臣附议。」
沈敬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眼角余光往旁边一扫,却见仍有不少御史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犹豫,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次,林聪和叶盛,必定是早就串通好了,他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给张蓥,李锡求情。
他们真正针对的,是天子的改革科道的那道诏旨。
可以说,降罪张蓥,李锡,是这道诏旨第一次在朝堂上发挥威力,也直接的损害到了言官的权力。
所以,他们搭救张蓥,李锡,其实就是在对抗这道圣旨,如果说他们成功了,那么,这道圣旨自然也就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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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何故造反? 第8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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