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周随安回头看见未来岳丈铁青的面庞时,脑中遐想顿散,他知道自己一会还要挨了谢胜的一顿训。
想到这,他又不由得恼起了谢悠然——她难道不知自己那个姨母是什么货色,居然把这种惹祸精往周家引,若不是安姨母惹是生非,他又何必丢人如斯?
而那位安姨母,却不知这场谢府官司,只是依着往常屁颠地来到谢家,准备帮着姐姐操持嫁妆。
姐姐向来对钱银不甚精明,她帮着选买,又是一笔油水。
岂不知这次她来,没见姐姐,却是姐夫虎着一张脸,横在门口瞪着她……
那日,谢胜叫来了自己的妹夫,然后连着夫人苏氏一起,关起了房门审安氏。
仆人虽然都远远散开,可隐约也能听到里面呼喝打骂,求饶声不断。
等安家妹夫扯着惹事婆娘走的时候,那安氏的面皮都被她的夫君打得青紫一片。
而苏氏也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直说她不知自己妹妹是个什么眼皮子清浅的货色吗?这等家丑居然也敢让安氏搅和?
等谢悠然知道了姨母的勾当,也是气得在房里骂个不停。
她又是想到,自己的事情被那楚氏闹到了司徒晟那,竟然半分情面不给她留,又是暗恨不已。
身边的小丫鬟少不得要劝她,何必跟个下堂妇人置气。如今不管怎么样,周随安算是没有老婆的了。她只管静心等着做新娘就是了。
再说楚琳琅,这几日倒是无暇去想别的。
如今她阴差阳错地成了大理寺少卿家的管事婆子,总不能白拿人钱财,这屋里屋外要收拾的地方太多。
司徒晟早出晚归,一般不在家,她就寻工匠修补屋子,外带选买些府宅要用的日用物品,还得雇车清理一下后院堆放的破烂,真是没清闲的时候。
这一日,到底是累着了,就起得略晚。本以为司徒晟和观棋应该像前几日那般,天不亮就走了。
可没想到她起床往后院子走了走,却看到司徒晟正穿着短衣薄衫,在后院的一小块平底处练功夫。
楚琳琅以前见过他在连州搏杀拦车凶徒的样子,不过像这样近距离看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挥拳腾跃,却是第一次。
他半露在衣袖外的胳膊紧实有力,挥舞之时甚至隐隐带风,腾挪跳跃间,竟有气吞山河,杀伐千里之势。而敞开的衣襟里,那胸膛也挂满了汗珠,蒸腾着热气。
这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与街头卖艺的花架式截然不同。
楚琳琅一时看呆了,竟是忘了后退闪避。
直到那男人的招式渐缓,慢慢收拳,楚琳琅才回过神,想要避嫌躲开。
可司徒晟喊道:“你来得正好,把那边的汗巾子给我拿一下!”
楚琳琅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并非昔日官夫人,而是少卿家里的管事婆子,也不必再来躲避外男那一套。
她取下身旁树杈子上挂着的汗巾,双手毕恭毕敬呈递给了少卿大人,同时嘴里问道:“大人,您今日怎么没有去官署?”
“前几日太忙,便请了一日休沐,对了,一会你来我书房,有个文书须你签一下。”
楚琳琅原本以为司徒晟要走一走过场,跟她签下三年的活契。
毕竟她如今在他的府宅子里当差,代管着他的统家钱银,总要有个文书凭证才能叫主人家放心。
可直到司徒晟将那两页纸展开,楚琳琅才发现,这两张纸上竟然是前夫周随安的笔迹。
这两页,是周大人亲笔写下的和离文书啊!
司徒晟并没有细讲周家改主意的过程,只是简单道:“周大人自觉理亏,愿意出和离书,之前的休书也尽是作废,谢家为了表达歉意,之前短缺给你的银子,也会加倍补上。”
楚琳琅看到和离书倒是表情淡淡,可听闻还有加倍的银子补,两眼顿时烁烁放光。
如今名声对她来说,远没有银子来得重要!
于是她跟司徒大人表达了一番谢意后,便准备拿笔去签字。
可想到自己久没有写字,怕一时写坏,又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练了练。
真是太久不用,字写得七扭八歪,还隐约漏了笔画。
她从小识文断字不多,虽然会读,可并不会写,尤其是她的名字,比划太多,更是难写。
如今算是在新东家面前丢丑了。
以前周随安就曾笑话她,让她莫要浪费笔墨,还是好好绣花才好。写了几个蚯蚓乱舞的“琳琅”后,她有些脸红,寻思着,要不然直接按手印,免了签字吧。
不过司徒晟涵养真好,在一旁看着竟然没笑话她,只是说:“掌握好用力窍门,写字就会好很多。我一会……扶着你的手腕教你用力,可以吗?”
他是曾经的皇子少师,居然肯屈尊纡贵,教个女子写字?
楚琳琅没有不识好歹,忙不迭答应。
于是司徒晟让她摆正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而他则绕到了琳琅的身后,单手撑桌,隔着衣袖,大掌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在她的耳旁低沉响起:“五指执笔,手格放松,悬腕定稳,气随笔动……”
他的手握得并不紧,却带动着楚琳琅的手缓慢而坚定移动。
楚琳琅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这般美,提笔弯折间,带着一股子潇洒隽永的韵味。
如此几次之后,楚琳琅渐渐有了些心得,忍不住高兴地侧头问他写得好不好。
可这一侧头,却发现二人的脸竟然挨得这么近,以至于她能看清司徒晟那浓眉的睫毛,还有高挺的鼻尖。
不过司徒晟显然心无旁骛,并没有看她,只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教学,低沉的声音似琴弦掠过。
这让楚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此时出声提醒男女避嫌,反而太小家子气,污蔑了君子品格,于是赶紧低头凝神继续练字。
岂不知,当她凝神纸上的时候,司徒晟微微偏头,目光不留痕迹地落在了她散着鬓角的粉颊上……
这女子美而不自知,一头乌发只随便用个发钗固定,细碎的头发落下,反而增添了无尽妩媚。
轻轻嗅闻着她脖颈里溢出的淡雅馨香,司徒晟终于松开了手,缓缓站直了腰杆,让她自己再练几次。
如此几次,虽然她写得依旧没法和司徒先生比,却比之前写的好看多了。
楚琳琅有了自信,终于拿起那两张纸,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签在了上面,又按了手印。
至此以后,她跟周家也算是正式彻底的了结。
待签完了文书,楚琳琅郑重谢过司徒晟,这才有空打量一下这间她从来没进过的书房。
这处宅子到处都是主人漫不经心的潦倒,唯独这间书房却是意外的整洁。
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衬托出几分高雅书香。
不大的书桌对面是竹子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小物件。
楚琳琅好奇地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些烧制的小泥俑。
这是乡下小孩子最喜爱的东西,而且式样都是成套的。有十二生肖,八仙闹海,甚至有圆目怒瞪的钟馗和一众地府小鬼。
若不是瞥见桌角还有刚捏到一半的小泥人,她还真以为这些栩栩如生的物件是买来的呢!
人前看着清雅的少卿大人,原来私下用来消磨时光的竟然是这般幼稚营生……
怪不得这么大了都不娶亲,看着人高马大一派深沉,可心思还像小孩子嘛!
对了,他小时候就喜欢玩泥巴。
疯女人的儿子是不招乡里孩子们待见的。小瘟生向来独自玩耍,一瓢水,一堆土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玩半天。
那次她的新衣服被他弄脏,结下了梁子,后来两个人又落水闹了不愉快。回去后,她被楚淮胜打了一顿,自己抱着被子哭了整宿。
第二日,在院墙根下常坐着学绣花的小矮凳上,她发现了一个捏得栩栩如生的泥娃娃。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捏的,却并不稀罕瘟生用泥娃娃来示好,便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巴烂。
结果在泥娃娃的肚子里另有乾坤,居然包着一小块油纸包的麦芽糖。
小琳琅舍不得迁怒难得的零嘴,便试着尝了一口。
小小的一块,不一会就化干净了,味道在回忆里应该是甜极了……
只是如今,曾经掐得脸红脖子粗的两小儿俱已经长大,往事也都成了不可提。
所以楚琳琅看了看后,借口要做早饭,准备出书房。
司徒晟却从泥俑一旁的书架上抽出本字贴给楚琳琅:“这本字贴适合初学者临摹,你有空可以练一练。”
楚琳琅迟疑笑道:“我一个女子又不考学,只记记账,用不到的。”
司徒晟看着她的眼睛道:“写字可以静心怡情,我看你平日喜欢绣花,绣多了总会累眼睛,偶尔写大字调剂一下,也很不错。”
陛下跟前的红人,劝人的功夫都是一流的。
楚琳琅见大人这么说了,连忙接过了字贴,表示自己定要勤加练习。
司徒晟为自己与周家的官司忙前忙后,不能不识好歹,莫说让她写字,就是让她入江擒龙也得客气地下水试一试啊!
于是她接过了字贴,哼着江南老家的小调,一路欢畅地去了厨房。
司徒晟坐在还有余温的椅子上处理公务,偶尔抬眼,透过半开的窗,可以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悠扬小调。
英俊的男人一时停笔走神,修长的手指在桌边的那张写满“琳琅”的废纸上游曳,顺着不甚流畅的笔画,一笔笔勾描……
谢家的银子很快就送到了,果真是加倍的好大一笔,虽然距离买京城店铺房宅还有些距离,可是对于楚琳琅来说却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么大一笔,她不好学司徒晟的样子,随便扔在破水缸里。
所以连着司徒晟给她的银子,一并准备先存在京城保靠的钱庄里生些利钱。
当她带着冬雪从钱庄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街对面正立着胡桂娘和她的小丫鬟。
而胡桂娘的手里还牵着个小人,正是久久未见的鸢儿。
看见了琳琅,鸢儿顿时甩开了胡桂娘的手,欢脱地奔了过来,而胡氏也挺着肚子走了过来,给楚琳琅施礼。
热闹的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琳琅就带着她们一起去了附近的茶楼,开了间包房吃茶。
等鸢儿吃上了茶点,琳
琅这才得了空与胡小娘说说话。
说起来,楚琳琅以前看胡小娘别扭,与她并不交心。
可如今自己出了周家,再看胡氏小娘,心态较之从前平和了不少。从胡小娘的嘴里,楚琳琅也终于知道了司徒晟替自己讨还公道的大概。
那日周随安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后,回去便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情形之激烈,简直吓坏了过门没多久的胡氏。
赵氏被儿子指责鼠目寸光,而安姨母打秋风的行径简直罄竹难书,害得他在未来岳丈面前丢人。
赵氏被儿子骂得转不开脸,便骂楚琳琅生事,这等祸水休了就对了,干嘛还要给她补一份和离书?总之是一团乱。
胡小娘说着这些时,并非只是闲说八卦,而是忧心忡忡。她身为周家妾,又怀着身孕,对那位未过门的谢家小姐更是心有忐忑。
醉琼枝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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