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日头好得紧,半滴雨都没有,公子可不许再推脱了。”
“好歹也往园子里去走一走,太阳晒一晒身上,也好松快松快的。”
她说着,又半哄半唬人道,“公子去了,今日那一盏雪梨银耳,便可省了。”
“正好前些日子,那位呆子少爷送了蜜来,阿拂替公子调一盅蜜水,等公子回来刚好可吃。”
谢执从榻上半坐起来,恰好对上映进来的日影,眯了眯眼,拿手背虚虚地挡在眼前,“人家有名有姓。”
“你倒好,也不肯叫。”
“名姓哪有这个贴合,”阿拂吐了吐舌,“公子难道不觉得?”
“那一日巴巴地带了蜜来,进了门,还是那样拙口拙舌的,我在一旁听着,都觉得为难,简直想替他把话说了才好。”
“他若不是呆子,还有哪一个是?”
阿拂说着,想起那日周潋的情态,撑不住又笑道,“要我说,那蜜他倒不如替自己留些,回头抹在嘴上,兴许说话还有得救呢。”
“拙舌也有拙舌的好,”谢执去到屏风内侧,换了身衣衫,出来时随手捏了颗糖渍金橘丢进口中,“总比油嘴滑舌的强些。”
他往外走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阿拂道,“猫几日没来了?”
阿拂略想了想,“约有两三日了。”
前些天,院子里那丛芭蕉下不知打哪儿跑来只小猫,浅橘色花纹,瘦瘦弱弱的一只,胆小得很,缩在那里半日也不敢动。最后还是谢执叫拿了条鱼干来,哄着才把它引了出来。
那猫极聪明,吃了这一回,就好似记住了路,每逢饭点都要来寒汀阁里,蹭吃蹭喝,胆子也较从前大了些,谢执伸手在它背上拂一拂,也肯喵喵地叫上两声,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玛瑙珠子一般,很是乖顺。
谁知最近,却忽然不见了。
“那猫瞧着,不像是谁养来玩儿的,大约是园子里的野猫崽,”阿拂说着,不免有些担忧,“别叫哪一个看见起了坏心,胡乱打杀了才好。”
“我去园子里瞧瞧,”谢执绕过院前,低垂的蕉叶蹭过发梢,很轻地晃了晃,“找着了,就抱回来养罢。”
“同你做个伴。”
“那倒好,”阿拂见他有兴致,自然是肯的,“公子细细找找它,若是寻着了,就替它做个窝,专搁在楼上陪公子玩儿。”
园子里没什么人,谢执缓步走着,四处留心,一旁矮灌木的缝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橘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一眼扫到,脚步微动,紧追着便往前去。
周牍如今并不在园子里住,下人们偷懒,只肯在空雨阁附近打扫,其余地方便只作不见。园子里花木扶疏,前时起了风,赭黄碎叶堆满了小径。谢执循着那一点踪迹往前寻,渐渐地便走到了园子深处。
那猫大约受了惊,一时又未能认出谢执来,哆嗦着,只管朝前奔去,脚下片刻不停。
它到底身形瘦小,又极为灵活,专拣着树丛缝隙钻,即便谢执有心,一时半刻也捉它不着。
一人一猫你追我赶,风渐渐又起了,卷着云,日头被掩进去,眼瞧着天色就昏暗下来,猫绕着路,左右奔突,又窜去了假山石后。
谢执心中难免生出些轻微的懊悔来。该早些给猫取个名字的,此时唤了,指不定还能把它叫住,省得这一番折腾。
左右四下无人,也没什么旁的避讳,谢执略想了想,微微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朝着假山石靠近,口中很轻地唤出声,模仿着先前听过的猫的语调,“喵……”
山石后有细微的动静传来,大约是猫还躲在那处,并未走远。
谢执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些,掌中暗暗蓄力,打算直接将猫拎起来,防着它再度逃跑。口中仍是带了些哄骗意味似的,又“喵”了一声。
山石脚处,有一小点黄色露出来,又倏忽收回,谢执无暇细思,只当是缩回去的猫爪,蹑手蹑脚地绕过那一处山石,蓦地倾身朝前,预备去捞藏身石后的猫。
“小心!”
骤然响起的惊呼落在耳中,谢执猝不及防之下,脚步微乱,尚未来得及收势的足尖绊在了凸出的石棱上。
下一刻,他就撞进了罪魁祸首的怀里。
第17章 乱繁思
周潋接人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并未来得及生旁的念头。
怀中人着一身天青绫缎,仓促间,被他揽在腰际,轻而软的发梢从他鼻端扫过,暗香泠泠,好似山巅薄雪。
待他反应过来,那一双伸出去的手臂直接僵在了原地。
谢执半靠在他怀中,略挣了下,只觉这人手中力气极大,箍得好似铁板一般。
他略等了等,见周潋半分卸力的意思都无,不由得眉眼微抬,神色冷冷道,“少爷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周潋经他这一句,才如梦初醒一般,胡乱地松开了手,连带着朝后连退了几步。
“你……”他垂着眼,一张脸好似火烧一般涨红,几乎不敢去看身前人,“我,我方才……”
绫缎质地轻薄,他方才覆手在其上,隔着布料,几乎能触到里头细腻温热的肌肤。热度残留在指腹上,好似火燎一般。
“我并非存心冒犯……”
谢执从周潋怀中脱身,将将在一旁站好,鬓发蹭得微乱,腰间丝绦凌乱绞缠在一处。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偏偏被人全看在眼里,再一想起自己方才寻猫之时“喵”的那两声说不定就落进这人耳中,心中不免更着恼。
他瞧着周潋恨不得将头垂到地底的模样,冷笑一声道,“自我同少爷相识以来,这句话也不知听过几回了。”
“少爷好歹是读书人,连新鲜的说辞都想不出么?”
“谢姑娘实在误会,”周潋听出他不快,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忙抬起头,朝谢执申辩道,“我对姑娘从未存过轻浮冒犯之意。”
“先前……先前种种,皆为巧合。若我果真有不轨之图,姑娘蕙质兰心,自然能识破清楚,哪里会为我所骗。”
谢执垂着眼,伸手去解缠成一团的丝绦,“少爷既非存心,怎地那么久也不肯松手?”
“还是说谢执腰上抹了糨糊,叫人沾了就再丢不开?”
周潋素来听惯了含蓄说辞,猛地被谢执这般挑明,即便心中无愧,也不免面色微赧起来。
他的手指不自在地垂在身侧,低声解释道,“你那时身形未稳,我若贸然松手,只怕你脚下失力,真跌了一跤,反倒不好。”
至于那片刻之间的愣神,周潋只在脑中含糊一过,想也不敢多想的。
那丝绦绞得乱七八糟,谢执解了好一会儿无果,便失了耐性,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随意掷去地上。
周潋瞧见,低叹一声,俯下身将丝绦捡起,“即便……你生我气,也别拿这个撒气。”
谢执随意扫了一眼,淡淡道,“少爷所言句句在理,谢执听着只觉心中惶恐,哪里还敢生气?”
丝绦沾了灰土,周潋用袖口轻蹭了蹭,擦干净了,用手捏着一端,递去谢执面前,温声道,“好,谢姑娘有容人雅量,从不计较赌气的,是我小人之心了。”
“到底是女儿家贴身的物件。即便不要了,也不好丢在园子里,指不定就叫哪个心术不正的拾去了,徒生祸端。”
谢执顿了顿,目光从他面上很快一掠,又收回去,“现下不就被人拾了?”
周潋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姑娘当周潋是心术不正之徒,我却不肯背这冤屈的。”
“喏,”他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物归原主。”
谢执微微蹙起眉,眼只管垂着,并不肯往周潋面上落。周潋也不着急,只笑吟吟地站着,那一只手稳稳立在半空中,大有他不接便不肯收回的意思。
停了会儿,谢执咬了咬下唇,才猛地抬起手,拽过那串丝绦,随意地掖进了袖子里,跟着就偏过头去,不肯再同周潋对面。
自凌霄花架下初识后,周潋还未见过谢执这般模样。
这人先前是冷的,傲的,神色淡淡,游刃有余,即便是玩笑,也总要将人捏在掌心才罢休,从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却不同。
若真要形容,这人自撞见后,倒更像是被人瞧破了一般的赌气,三分羞七分恼,仗势使性,倒较先前还要鲜活许多。
周潋对着这样的谢执,奇异地将先前的拘谨减了几分,反倒是……想逗一逗他。
想多瞧瞧他着恼的模样才好。
“谢姑娘今日来园子里,是有什么事?”
“无事便不许来吗?”谢执拿余光瞥了他一眼,“还是说如今少爷掌家,往园子里进出都要报备了?”
他此刻对着周潋,脑中全是方才出糗的情态,实在烦恼,语气较从前呛了许多,顶完这两句,转身便要离开。
刚踏出两步,右边脚踝处便有不同寻常的疼痛袭来,谢执不防之下,忍不住很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周潋一凛,忙跟上去,“可是方才伤着了?”
他见谢执身形微晃,站立不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伸手托在后者手肘处,将人扶到了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
谢执紧抿着唇,弯下腰将足上鞋袜一一除去,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脚腕,延及往下,白皙肌肤之上果然浮起了小片的青肿。
约莫就是方才绊的角度刁钻,磕在了石棱上。先前未走动时尚觉察不出,这时用了力气,疼痛才发作起来。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执拿指腹在伤处轻揉了揉,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给那尚未寻见踪影的猫崽子记了一笔。
周潋早在他除鞋袜时就仓促地背转过身去,停了一会儿,听身后再无动静传来,才忍不住地开口问,“可是崴了脚?”
“嗯,”谢执低低应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周潋静了片刻,又低声问道,“谢姑娘……介意我转过身吗?”
伤着的地方隐隐泛疼,谢执抱着膝,嘴唇轻动,“啰嗦。”
读书人只这点不好,迂腐得很,怪不得被人叫呆子。
周潋得了话,才转过身,目光并不敢往那只白皙伶仃的足上多落,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
“不能再使力,”他对谢执道,“不然伤得更重,来日若是不良于行,就糟了。”
谢执没应他,只是微微弯腰,一点点地将鞋袜穿回去,眉心紧蹙着,显然是心情欠佳。
“你来园子里,是要捉猫么?”一旁的周潋冷不丁地问道。
他坐在相邻的另一块山石上,偏过头来同谢执讲话,透过那层薄绡隐隐地瞧见后者紧抿的唇角,连带着那抹杏子红都比平时淡了许多。
“不是。”有人在嘴硬。
“是吗?”周潋却不打算放过谢执这一遭,他微微歪着头,眼底带了分明的笑意,同谢执的目光对上,“我听见你叫它了。”
他说,对着人骤变的脸色,又坏心眼儿地补了一句,“很好听。”
第18章 难遮掩
“谢执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钓秋水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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