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禀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传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却不愿意给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姜沃名义上是做了与男人一样的官,其实得到的还是女子的待遇。
*
这一晚,媚娘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入睡前还想起姜沃低落的话语:“我为什么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羡慕过姜沃的运道,能被两位仙师选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员,不必困坐在这掖庭之中。可有时候也会忘记,姜妹妹,也始终没有得到她应得的。
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醒来时媚娘只记得一个: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宫殿,油亮的地面上洒了无数的金色光芒。许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着各色官服立在这个宏伟高远的大殿里。
媚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她只是在梦里急切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脸。她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如往常一样穿着官服,手里持着芴板,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在梦中的朝堂上,相视而笑。
第29章 功过
“所以,这事儿竟就这样僵住了?”
虽说投壶赛铁定是不会办了,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每日练小半个时辰的投壶。她觉得这种需屏蔽杂念,认真对准一处目标投掷的练习,很能静心。
姜沃是回来吃午饭的。
以往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般就在太史局的公厨用午饭,只回宫正司吃晚饭。但今儿太史局的厨子做饭大概是走了神,两道菜淡而无味,两道菜齁的姜沃险些当场枯萎,觉得自个儿像是被盐腌完的小白菜。
于是在同事周元宝的羡慕眼神中,她回宫正司吃饭来了。
吃过饭,姜沃搬了矮凳坐在廊下,看媚娘投壶。
春光明媚遍洒庭院,媚娘转头见姜沃穿着绿色的官服坐在椅子上,宛如一株明秀的小柳树。
她练完了投壶,才转头问姜沃,那事儿就僵住了?
姜沃知道媚娘说的是什么事儿。
距离太子的疯狂行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朝上的氛围从哗然压抑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其实这些年来,就太子行事上谏的官员很多:太子想造房子上谏他要节俭,太子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不上朝上谏他要勤政,太子对官员态度不好上谏他要礼贤下士……
往常一点子小事就会被群臣集火的太子,这回犯了一大把惊爆眼球的错误,反而一时没人敢上谏了!
大臣们心里也明白,这次的事儿太大,真要上谏,那就不是小打小闹,就得建言废太子了。
这种事,一般臣子是不敢沾手的:别说臣子蹿腾着废储君,是以臣谋君,哪怕成功了个人名誉也会遭到极大打击,只说万一皇帝不废太子,太子熬到登了基,那只好一家子收拾着举家上吊了。
于是朝臣们一下子谨慎起来,都眼巴巴看着皇帝:太子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用咱们说,陛下您不得废太子?
陛下您不得给朝廷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可二凤皇帝硬是不说话。
他越不说话,拖得越久,下面朝臣们越不敢轻易碰这件事,如此一月过去,此事竟然诡异的僵持住了。
唯有魏王急的坐立不安:啊?太子这样大的过失,难道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朝臣们不是最会叭叭叭吗,怎么忽然集体成了大哑巴?
姜沃起身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发去上班,轻声道:“陛下也极为难吧。历来太子被废焉有善终?他总想保住嫡长子的。”
媚娘点头,想着:也是魏王太急了,看不破。
若是他表现得谦恭懂事,与太子兄弟情深,只怕这会子已经成功上位了!就他现在乌眼鸡似的,皇帝怎么放心废太子,必要担心将来太子在魏王手下保不住命。
*
姜沃准备出门前,刘司正出现在院门口,见了她还愣了下:“小沃,你怎么这晌午头回来了?我记得你今儿不休沐啊。”
姜沃笑眯眯说回来蹭饭后,刘司正就笑了:“确实,咱们的公厨味道好。夏日冬日来回走路辛苦也就罢了,但像春秋这样舒服的天儿,你要不就都回来吃。”
边说边走进来。
见到媚娘后说起正事:“我是来寻武才人帮忙的!你们可知一个新鲜事儿?新罗的国王派了使团来咱们大唐——先到了长安城,得知陛下巡幸九成宫,就又赶到这里来了。”
大唐周边属国众多,每年因各种事儿来朝拜的使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媚娘闻言不由道:“刘司正,这事儿与咱们什么相干?外番使团到了,自有鸿胪寺应答。”
“是,使团自有鸿胪寺接应。只是新鲜就新鲜在这里——那新罗国王竟然是个女王呢!这不,使团里就还有个女子使节,说是女王贴身的心腹。”
“这位女使节要求拜见后宫娘娘,道她们女王有厚礼赠与各宫娘娘们——在她见娘娘们前,这教导规矩的差事就落在咱们宫正司了。”
“唉,武才人也知,最近宫正司上下忙晕了头,我既得拿出一日来教那新罗女使节礼法,少不得请武才人帮我整理些卷宗。”
太子宫中出事,二凤皇帝暂时没想好把他的亲儿子怎么样,但东宫服侍人口可就倒了血霉。
从那日跟太子一起cos突厥人的上百乐人,到东宫里服侍的宫女内监,统统收押起来。皇帝更下旨要殿中省和宫正司严审东宫内监宫女,务必查出那突厥人衣裳是谁为了哄太子高兴私下弄来的,号角鼓乐是谁置办的,这样大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等罪。
宫正司就开始连夜加班。
审问过程的记录纷杂不堪,到时候要承报御览,肯定不能这么乱糟糟都拿上去。要有条有理的重新归纳书写后,再将卷宗报上去。
说来,姜沃久不写宫正司卷宗,现下若是忽然接手,都有些写不来。
然而媚娘是天生的公文高手,之前试着帮刘司正写过,才写了七八份,就练熟了手,刘司正赞叹道比她自个儿写的也不差什么!
这不,这会子连轴转不开,就来拜托媚娘了。
还道,新罗女使节一定给她也备了礼,到时候跟媚娘一起分。
媚娘与刘司正关系好,直接应下来,然后不免也稀奇道:“新罗女王?新罗国竟然真是女王当家?”
姜沃在旁接了一句:“不单新罗,倭国也有女王——上一任倭国王,也是个女子。”
刘司正听后,不以为然摇头道:“可见新罗和倭国都是偏僻小国,大统混乱也是有的。咱们中华礼仪之邦,不会有这样乾坤颠倒的事情。”
姜沃在旁但笑不语。
看着刘司正当着历史上唯一成功登基的女皇,说着中华不会乾坤颠倒,不会有女人做帝王的话,真是很有意思,还有点黑色幽默之感。
又想到,如今的新罗与倭国,正是千年后的日/韩。
已然过世的上任倭国推古女天皇,如今在位的新罗善德女王,在加上还在政治幼崽期的未来则天女皇。
过去,现在,未来,这数十年内竟然是三国女皇汇集之点,真是个神奇的时代。
她想着历史之奇妙,不由出了神。
还是媚娘轻轻推她一下:“小沃,要迟了。”
姜沃才回神,连忙往外走,路过正门口日晷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是迟到了。
好在姜沃现在已经不是职场新人了,她已然摸到了很多上班诀窍,比如越是迟到,越要做出云淡风轻正常姿态。走进去的时候越要大大方方,姿态自然到旁人都觉得:嗯,姜太史丞一定是有事要做,是有缘故的来迟了,所以这般从容。
她从容走进去,就见大堂中一片肃静,太史令李淳风正站在最中央训话。
听到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过来看姜沃。
姜沃:……
李淳风其实还是挺满意的,小徒弟也算半出师了,虽迟到了却还是一派白云孤飞清风明月的姿仪。
于是只看了姜沃一眼就轻轻放过,然后继续训话道:“太史局内,若有人敢私下在外乱言天象,莫怪我不容情,直接送与刑部与大理寺论罪!”
原本看姜沃的众人,又像向日葵一样刷的把头甩回来,面对李淳风,然后齐齐应是。
姜沃赶上了训话的小尾巴。
听师父这意思,太史局里有人心思乱了,在外跟人议论起天象来了?
且说李淳风方才的话还真不是吓唬人:姜沃也是进了太史局才知道,在现代热爱观星是天文学家的苗子,但在古代,若是没有官方授权,热爱观星就是下大狱的苗子了。
律法中是有明确规定的:“观天画地,诡说灾祥,妄陈吉凶,绞。”[1]
太史局这种官方认证过观星部门,其内官员出得门后,也不可妄议星象。
当然,要是闭门掩户私下里说几句没人知道也罢了,要是公开发言传播起来,必是要论罪的。
近来朝局实在诡秘,不少人想从天象不吉入手,顺理成章让太子下台。
因此李淳风于太史局内三令五申,每过几天就要重训一遍,给众人紧紧弦。
除开‘生员’这种学生外,太史局正式官员只有二十八人,也是取二十八星宿之意。
此时数十人一齐听训,大气不敢出。
直到太史令李淳风离开气氛才松动起来。
姜沃就听周元宝跟旁边人道:“谁敢在外面乱说呢?万一再叫袁仙师和太史令给卦出来,岂不是找死?”
上司是玄学宗师神机妙算,真令人压力山大。
一回头见了姜沃,周元宝立刻眼巴巴起来:“姜太史丞回来了?有带好吃的点心吗?”
姜沃摇头,又道:“明儿给你带吧。”她倒是有事要问元宝同学。
周元宝的嫡亲哥哥就在鸿胪寺,姜沃便问他:“听说新罗国的使团来了,来做什么呀?”
她不能上朝,消息总不够灵通。
周元宝一听明儿有宫正司的特制点心吃,立刻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都倒出来给姜沃:“听说是来求援的。新罗被高句丽打了,他们打不过,来求陛下出兵的!”
姜沃特意去找了舆图看。
高句丽虽然名字像高丽,但其实是辽东一带,而后世说的思密达国,此时正三国分裂,小小一块地盘挤着‘百济、新罗和加耶国’,三个县城大的地方总是彼此打来打去不说,还经常会挨北边的高句丽或是隔海的倭国的打。
*
“陛下才不会出兵高句丽去帮新罗女王的。”刘司正在听说了新罗使团的要求后,头摇的像拨浪鼓。
“咱们家中长辈都是经过前朝末年的。”刘司正转头对媚娘道:“令尊可不就是最先从龙的功臣?那时候民不聊生,可不就是隋炀帝横征暴敛,还三征高句丽的缘故,辽东啊,死了多少人!”
但凡新朝,做舆论工作的时候,一定会贬前朝,以表得国之正,是解苍生于倒悬的大义。
何况隋炀帝杨广,也实在是个酷烈人物。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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