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次见晋王时,晋王才十一岁,虽说举止有度,但依旧还带着孩童的稚气。
如今却是比姜沃还高一些的少年郎了。
“王爷请说。”姜沃的语气很沉静,已是熟惯于应对这些王孙公子。
这两年,袁李两位师父常常神隐起来,并不怎么露面,将他们的日常工作大半交给了姜沃。尤其是现在朝廷上有些乱!
储君之位又可称为国本,如今,国本有些不稳当了。
太子患了足疾不良于行以来,逐渐性情乖张行事暴戾,朝臣们渐次上谏弹劾太子‘亲小远贤、奢靡湎色’,圣人也当着众人露出过几次对太子的不满——与此相较的,圣人对同为嫡子的魏王李泰恩宠日隆,不但儿子到了年纪也不舍得让他去封地,甚至还逾越亲王的礼制给李泰在京中赏了大宅。
这年关底下,圣人还亲自出宫去魏王的大宅玩去了!
这世上的事儿就怕比较,若只有太子一个儿子,甭管圣人是喜欢了夸赞两句,恼了训斥两句都不碍事的,毕竟是父子而不是影子,孩子做事总有做不到父亲心里去的。
偏生还有魏王李泰,皇帝夸一个斥一个,就对比出效果了。
太子惨变对照组。
总之,朝上如今的氛围很紧绷,很不对味。虽还没有人敢明着提出改立太子,但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像是一颗开始松动的牙齿,逐渐摇晃了起来。
夺嫡之事简直摆到明面上来后,如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玄学宗师,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省的总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天象有无变动,东面有无异兆。
尤其是袁天罡,还号称相人最准。去年过年,魏王李泰给袁天罡送了一份重礼,还道一向敬重袁仙师,想在风水上讨教一二。
必然是想将袁天罡拉到自己这边,请袁仙师私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帝王相。
好在袁天罡这些年来一直以自己年老眼神不好推脱了很多人。也好在,李泰并不敢明目张胆提出这个要求。
去年这份礼一到,过完年,袁天罡就毫不含糊的瞎了,如今走路都开始摸索着走了。
姜沃也就更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太史局的工作。
女子身份的不便之处,倒是变成了优点。姜沃就住在宫里掖庭,魏王送礼都没处送去,也就只好暂罢。
袁李松口气:不然亲传弟子被魏王忽悠的上了船,那他们也是跑不掉的。
*
“我想拜托姜司历一事。”
晋王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展露诚意时的羞涩。
他不是一个会夸夸其谈的人,相较气度高华(脾气正常时)的太子,和长袖善舞极擅交际的魏王,晋王则显得腼腆柔和多了。
此时晋王专门来找她帮忙,自是觉得两人关系不错。
说来,晋王对姜沃这种信任的来源很奇妙——他觉得姜司历与旁的官员不同,很尊重他。
其实作为圣人嫡幼子,长孙皇后去世后他又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抚养,这样的身份地位,绝没有人敢亏待他,或是对他不敬。
但……李治觉得是不一样的。
朝臣们对他的恭敬,跟对待他两位哥哥截然不同——太子和魏王如今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勋贵朝臣们对这两位皇子自然是‘紧紧围绕’,打心底里敬畏着。
对晋王的礼遇则是流于表面,像是,像是敬重一面牌坊。
晋王很明显感觉到,他与两位兄长同时出现的场合,旁人在跟他礼节性打过招呼后,便都会去逢迎两位哥哥。
他未必喜欢人的环绕,但这样的对比也是冷暖自知。
十四岁的晋王,已经模糊的感知到:身份相同,但权力不同,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
所以他对姜司历很有好感:他是个很敏锐的少年,能察觉出这位袁李仙师的亲传徒弟,对他的看重尊敬,与兄长们一般,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姜司历对他还更和气偏心一点。
晋王听过她回魏王哥哥的话,那一阵云山雾罩玄妙无边,滴水不漏。
倒是自己有时去请教一二天象问题,姜司历用词没那么玄乎,透出几分真意。
也是为此,晋王如今有一件烦难的私事,不愿意劳动太史局别的人,恐他们敷衍自己。在他看来,太史局别的官吏,都跟朝臣们一样,并不拿他当回事,只怕不会用心帮他。
竟就托付到姜沃这里。
要是姜沃能看穿晋王心思,只怕就要劝他,朝臣们有时对他疏忽,并不光因为如今他没有权力。
也有晋王自身相貌气度的缘故。
这几年朝局动荡,太子和魏王姜沃也常往天象上动脑筋,姜沃也见过他们数次——这两位真是兄弟俩,都是脸上写明了‘我不好惹’!
然而晋王不同,他生的眉眼柔和,眼睛像枚饱满的杏子,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微弯的弧度,看上去脾气好的一塌糊涂。姜沃住在掖庭里,听说过宫人们对职业地点的向往排行榜,其中最抢手的就是晋王处。
作为皇帝亲自抚养的嫡幼子,晋王小金库丰厚,赏赐极多,且又性情宽和,哪怕有错处也基本都能宽宥,这样的主子,掖庭里都抢破头。
人性向来如此,宁愿得罪好人,也不肯得罪挑剔凶恶之人。
人善被人欺这句话有一定道理。
旁人都觉得:便是一时怠慢了晋王,他也很宽和不会恼的。不比魏王,若是你待他不够郑重(尤其是不如对太子那么恭敬),小鞋和眼药是跑不了的,要是运气差一点,小命都可能交代了。
晋王嘛,一笑也就过去了。
并不知李治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总之,在姜沃也没做什么的情况下,晋王就在她脑袋上安了个‘好人’标签,甚至来拜托她私事了。
“不知姜司历可认得我府上的东阁?”见姜沃摇头,晋王莞尔,加了一句:“相貌极好的崔家子。”
果然,姜沃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因美姿容闻名的崔郎啊。
晋王抿了抿唇:“如今父皇有恩旨,不令他再伴我读书。而是将他安排到了鸿胪寺,明年春出使习阿赛班国做吊册使节。”
“这一去山高路远,因而我想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吉凶。”
姜沃微惑:“吊册使节?”
大唐幅员辽阔,属国众多,如今在录的大大小小就有七十多个。番邦属国会按年进贡,若大唐有大庆典比如册立太子,他们也会派出使团来拜贺。而大唐也时不时会派使节去到各属国,比如册封使节、招安使节等,这吊册使节则是该属国国王没了,大唐作为主国,派人去吊唁下表示慰问。
不是个很差的差事,但让晋王府的东阁祭酒去做这个工作就有些离奇了。
这属于从中枢清贵职位调去吃苦的边缘岗位了。
要不是晋王得罪了亲爹,就是崔朝得罪了皇帝。可俱姜沃所知:晋王还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幼子。至于崔朝,这位不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器吗?怎么,用完就扔了?
晋王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崔朝实在是被连累了。”
晋王垂目看着眼前的杯盏,轻不可闻说了一句:“太子东宫出了那件事后,父皇深怒。”
姜沃了然,也不由跟着晋王叹了口气。
那确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第21章 初见
且说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于行后,性情便日渐暴躁,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儿郎忽然瘸了心理关肯定不好过。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骂宫人、或是无礼于老臣、师傅们的举动,皇帝口中自是斥责,心里却不免觉得,这是孩子心里憋屈,还算情有可原,等日后走出来就好了。
然而近来太子犯了一错,却戳了二凤皇帝逆鳞。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给变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双嫡出儿女,东宫也有几个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标准配置了。谁料去岁起,太子忽然将娇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宠爱一个善歌舞的太常乐人(重点:性别男),还亲自替他改名‘称心’,说是唯有称心能够称他心意。
太子或许是称心了,二凤皇帝险些没气死。
不比汉朝皇帝许多都男女通吃,断袖之风盛行,二凤皇帝虽是风流人物,却是钢铁直男型的风流,完全不能理解儿子新开辟的感情线,当机立断把称心给物理性消灭了。
皇帝还觉得儿子已经成人了,要脸面,不好当面处置他的娈宠,就先把太子叫到身边来问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东宫后,才发现喜爱之人落地成盒,已经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惊讶又伤心,不顾师傅们与东宫辅臣的劝说,执意在自己宫里给称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怀。
这给皇帝气毁了:你不顾太子体面,豢养男宠,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还弄个牌位镇日在宫里号丧!
且哭的那叫一个惨,你老子还没死呢,不过一男宠尔,就哭成这样!
太子这边哭了,魏王那边立刻乐了。
转眼便使人把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朝臣们都知道太子为了一男宠跟皇帝杠上了。
于是这几个月来,太子殿下的风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往下掉。
而二凤皇帝的怒火,在把称心烧成灰后,也并没有终结,还烧到别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属于无辜躺枪:他跟晋王纯纯同窗情谊,只因他生的太好,二凤皇帝便也将他调出了晋王府。当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过二凤皇帝并不是随意发落人的昏君,与其说是迁怒,更多是为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太子刚出了这件事,皇帝谨防着有人给他其余儿子们身上添花名。
于是崔朝虽属于殃及池鱼,却没有被免官,只是调去鸿胪寺了。
晋王说起此事依旧有些没精打采:“鸿胪寺那边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带着出使阿赛班国的使团从九成宫出发西行。临行前,还请姜司历替他起一卦。”
临近行期,想必卦象更准些。
且到了九成行宫,规矩也少,晋王还准备再引着崔朝见一见姜沃:作为袁仙师的亲传弟子,姜司历的相面之术必不会差。
姜沃把此事应下来。
晋王露出一个笑容。
在宫中时间久了,旁人对他的话到底是敷衍地应承,还是真的搁在心里预备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来的。
他瞧得出姜司历答应的诚恳,于是也松了口气:“多谢姜司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会外传,以至于人人来请托起卦,叫姜司历为难。”
说完起身告辞,姜沃送出门来。
正好遇到魏王的长史匆匆进门,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见了晋王,那长史就急火火行了个礼,还道:“下官带着差使,请晋王见谅。”
姜沃就见晋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于长史快忙去吧。”
按说于长史应当恭候晋王离开后,他再跑去办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权势滔天,时间一长,长史们也习惯于眼睛长在天上——魏王觉得幼弟晋王是自己小弟,于长史也就顺理成章对晋王随便起来,晋王客气了一句让他去忙,于长史还真的拱手行礼,扭头就跑了。
竟成了晋王恭候他离开了。
姜沃:……于长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长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实略有些尴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长史对晋王的不敬。
看着于长史的背影,晋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个酒窝。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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