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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116节

    外面的内侍拍打宫门,“不行啊, 出大事了, 娘娘说了务必要廖天师出面一趟。”
    小道童咬了咬牙,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有什么事等师父打坐完再说。”
    内侍不得法,只能冲出南华苑,然而未等他返回坤宁宫禀报肖皇后,便在宫道上看到禁军拖着户部尚书肖顷走出养心殿。
    雨幕中充斥着肖顷声嘶力竭的告饶声,内侍身形一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明明几个时辰前,端王殿下还在和皇后娘娘谈笑风生,内侍连滚带爬地从宫道上爬起,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坤宁宫。
    门窗将雨声隔绝,如同天外来音,如击如摧,虚无缥缈地从四面八方倾袭而来,殿内气氛阴鸷,气压沉沉。几个同考官一脸惊恐,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考生作弊案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境况,姚辙被拖出去斩立决,户部尚书肖顷被押往刑部大牢待审。
    “朕从来不知道,朕的手下,会生出这么多的蠹虫!”
    “陛下……”
    底下众人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成元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折攥得死紧,忽然道:“陈屏,端王呢?”
    陈屏弓着背,颤颤抬起头,“端王殿下今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如今,大概还在坤宁宫吧……”
    “呵。”
    成元帝站起来,“从前事事勤快,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得他跑朕面前。”
    陈屏低着头,冷汗涔涔。
    他从台阶上走下,殿前跪着的一群人风声鹤唳,今年秋闱才开考就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考下去的必要。
    成元帝走了两步后倏地停下,盯着跪在脚边的澜衫青年,忽然道:“梁齐因?”
    “学生在。”
    “嗯,你今年多大了?”
    梁齐因肩背挺直,“回陛下,学生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
    成元帝复述了一遍,又不再开口了,季时傿莫名感到心慌,微微抬起头,然而成元帝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喟叹道:“正是大好的年纪。”
    “今日之事,也算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成元帝冷笑一声,“梁磐后继有人啊,只是日后你能不能走到他那样,还得看你的造化。”
    梁齐因伏下身,磕了个头。
    成元帝不再开口,道袍的衣角从他肩前拂过,临近养心殿大门时才道:“行了,都别跪着了,该回去的回去,该考试的考试,让申行甫顶了姚辙的职,散了。”
    话音落下,一名同考官试探着开口道:“陛下,那、那肖采蘅怎么办……”
    成元帝恍然道:“哦,你说肖顷那儿子?”
    他拨了拨扳指,随口道:“子承父过,除名,下狱。”
    “是……陛下。”
    众人齐齐恭送成元帝离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待御驾远去后,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梁齐因起身扶住一旁的戚方禹,“阁老,我扶您。”
    “老朽没事,你得避嫌,你先回贡院,老朽自己走。”
    梁齐因只好收回手,他是此次秋闱的考生,按律本不能离开号舍,但因为情况特殊,一出养心殿便被侍卫看顾着送回了贡院。
    季时傿远远地跟在后面,贡院又加严了看管,同考官和书吏临时换了人,里面有些乱,梁齐因进去的时候正好与被士兵押解着拖出来的肖采蘅擦肩而过。
    他父亲是国舅,成元帝可以说是他姑父,从前前途无量,离登天不过一步之遥,然而这根藤苗倏地便被轰然掐灭了。
    方才成元帝同梁齐因说的那几句话,季时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寒,梁磐是老国公,三朝元老,只可惜早年太过溺爱子女,导致国公府未及三代便已呈落寞之势。
    他那几句话看似没什么,但季时傿听着却觉得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梁齐因近来确实有点太过出头了,李家倒台和肖顷入狱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手笔,要说成元帝一丝都未察觉,似乎也不可能。
    还有裴逐。
    季时傿皱了皱眉,将才彻底将肖顷压垮的就是那份修建绵山行宫的账本,各处清晰明络,不是草草写就的,应该费了一番功夫,为什么之前裴逐从来没有提起过。
    肖顷还是他的老师,他这账本到底什么时候写的,一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如今肖顷算是彻底完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再也翻不了身,满朝肖党,现下在南方实行新政的也是肖党,之后陛下若是重新派遣南下的钦差,赵嘉晏也能更多一分希望。
    整个八月都笼罩在一片乌云大雨中,连中秋都未能见到月亮,廖重真这一闭关便闭关了半个多月,任何人都请不动他,肖皇后多次派人求请都未果,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廖重真就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那么他到底是那一方的人,若说是楚王党,可申行甫等人又恨不得生吃了他,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吗?
    大雨过后,大理石砖被冲刷得越发透亮,红墙如同被业火灼烧过一般,妖冶明煌,从宫道上跑过,隐隐可以照出过路人的身影。
    端王妃慌乱无措地冲进坤宁宫,甚至被殿前的台阶绊了一下,她衣襟略开,步摇晃颤,跪在地上哭喊道:“母后——”
    除东宫太子外,其他皇子到后宫拜见母亲都有限制,哪怕赵嘉礼的母亲是皇后也不行,他前些时日见过皇后,如今只能靠端王妃进宫传递消息。
    端王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周秉德,兄长是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当初肖皇后原本给赵嘉礼选的王妃是季时傿,虽然她已经定了亲,但因为镇北侯位高权重便想着再尝试几次,谁知道最后也没成。
    后来又挑了另一个军方的人,便是周适详的妹妹,九门卫左将军虽然比不过禁军统领,但也算掌握了半个禁军,只差一步,没想到最后又被谢丹臣捡了漏,而这个谢丹臣在西北待了几年,一看就不是可以拉拢过来的人。
    肖皇后坐在桌案前,铜镜里的女人雍容尔雅,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举手投足间却是一种沉淀馥雅的风流气态。
    她放下玉梳,偏头望向跪在毡毯上的年轻妇人,厉声斥责道:“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起来!”
    端王妃惶恐地抹了抹眼角,“母后,怎么办……舅舅已经下狱了,殿下让妾来问您,能不能向父皇求情……”
    肖皇后讥笑一声,从桌前站起,“本宫早就说过,树大招风,不急于一时,当初是你们非要和内侍勾结,本宫不得不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如今引火烧身了知道怕了!?”
    “母后……”
    端王妃无助地抬起头,一把拉住凤袍衣摆,“可是如今已经这般了,若是父皇迁怒殿下怎么办,母后,您得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啊——”
    肖皇后弯下腰,长长的护甲从她脸上划过,端王妃一阵颤栗,半晌听得她道:“你们手脚哪里不干净的赶紧给本宫择掉,一点渣子都不能剩。本宫明日脱簪去向陛下请罪,不管事情有没有转机,你都替本宫向你父兄传句话。”
    “什么……”
    肖皇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端王妃脸色顿时煞白,“不,母后……”
    “听到没有,一个字也不准落。”
    肖皇后冷着脸,手指上的蔻丹如同蛇的红信一样妖冶艳丽。
    端王妃咬着唇道:“听到了……”
    八月底,秋闱放榜。
    十几日来,成元帝肃清了朝中结党营私的官员,雷厉风行之下,一连折了上百人,过去几乎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肖顷很快垮台,他过去犯下的罪名被罗列在册。
    不仅是贪污敛财,党同伐异,还有犯上作乱等等罪名,一下子就将他压得再也翻不了身。
    桂花飘香,香浓衣襟,申行甫提着酒跨进博文馆,扬声嚷嚷道:“梁解元,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呐——”
    梁齐因轻笑道:“没钱。”
    “那我走了。”
    说罢提着酒又拐了个弯,梁齐因只好喊住他,“三日后禄廷街京华门,广白兄记得来赏脸。”
    “好嘞,我又回来了。”
    申行甫扭着脖子转了回来,拍拍酒坛,“我自己酿的,别的地方尝不到。”
    季时傿从后厨门口探出头,唇上还有不知道吃什么留下的碎屑,“给我也尝尝!”
    梁齐因垮下嘴角,走过去替她擦干净,“少偷吃,小心夜里又腹胀。”
    季时傿无所谓地扬了扬眉,一边凑上前看申行甫拆酒坛的封口,一边问道:“诶对了,殿下啥时候走?”
    肖顷出事之后,他在蜀州等地实行新政的门生皆被召回审查,这一审查才知道这些人在蜀州做了什么。
    他们为了扩大税源,提高业绩,竟将坟地,沼泽,荒山等不适用于耕种的田地划成良田,逼迫百姓交税,一年来蜀州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多次进京被拦,求告无门,这些钱最终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不言而喻。
    成元帝大怒,一连杀了几十名涉案官员,最清贫节俭不过的肖尚书,老宅内竟搜出了几百万两白银与数十田产,而这些钱,就已经可以抵国库几年的开支。
    蜀州民怨四起,成元帝没有办法,只能派赵嘉晏再次南下安抚。
    “明早就走,今日殿下要陪王妃,就不过来了。”
    “哦。”
    季时傿点点头,“王妃殿下快四个月身孕了吧。”
    “对。”申行甫扒开酒坛封口的盖子,“等殿下回来,估计也离当爹没多久了。”
    “总算除了那老王八,来,庆祝!”
    梁齐因脸上却未见喜色,若有所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昨日到养心殿脱簪请罪了。”
    “其实我倒知道一点。”申行甫压低声音,“皇后说是她教子无方,身为一国之母也没有好好劝诫兄长,是她失责,求陛下收了她的凤印。”
    季时傿低声道:“陛下准了吗?”
    “不知道,陛下只让皇后回坤宁宫,其他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兄妹,都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梁齐因平静道:“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便不会再逼得太紧,不然闹得太难看也不好收场。”
    “那此事便算完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肖家势大,陛下有意从他们手中收权,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廖重真竟然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若换做往常,端王受挫,他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难不成是闻风起惧,近来不敢轻举妄动?
    “哎行了行了。”
    申行甫打断他的思绪,“咱们今日既然要庆祝,就别想那有的没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时傿伸手与他隔空碰杯,嬉笑道:“申大人,你夫人准你喝酒吗?”
    “呃……”
    申行甫摆了摆手,“管她呢,我怕她?给我喝!”
    话音刚落,帘子外便传来一声询问,“请问掌柜的,申广白在这儿吗?”
    “完了完了我娘子真寻过来了。”申行甫立刻丢了酒杯站起来,“二位,我先翻墙走了啊,别说我在!”
    说罢艰难地踩着凳子上了墙,又颤颤巍巍地不敢跳,一直到申夫人叉着腰走进来,怒吼道:“申广白你要死啊!”
    季时傿与梁齐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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