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吻如羽毛轻触,在这沸腾的夜市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特殊的温度,却足以让兀自忧心的秋露心跳静止,大脑一瞬间空白。
之前他们在路上碰到鱼龙游行,两人贪看,被拥挤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如果自己再抬头多四处望望就能发现,周围有许多眷侣亦如他们,携手依偎,躲避人潮,秋乐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爽朗的笑声荡开在她的头顶,他说秋露没想到我们俩有一天会城西一起逛夜市,她心里嘀咕了一声这有什么的,莫名其妙。
她早该发现,秋乐的莫名其妙总是因为她而起,或者说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做些令她觉得莫名其妙的事。
原因呢?现在似乎有迹可循。
他开心的或许是在众人的视线下,和名义上的姐姐正大光明拥在一起,就像现在他们双唇相贴,但在城西,行人视若无睹,仿佛他们是这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一组亲密存在。
一对情投意合又情难自抑的年轻人罢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神大乱,待大脑恢复思考,心脏重新跳动,秋露第一时间就是后退,远离了秋乐炽热的鼻息。
“这个馄饨确实不错。”
她低头慌张地舀了一颗馄饨,两三下咀嚼下肚,终于对特意来吃的寻常美食连道赞美。
原本秋乐就紧张,现在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也焦躁起来,手上冒出了汗,他便不住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摩擦着,眼睛左右看着,挣扎思考,想化解演变成沉默的尴尬。
“咳,那边还有花雕鸡,也很好吃,你等着,我去买。”
他找到个好由头,一跳而起,把摊上的长板凳都弄倒在地,秋乐边朝看过来的馄饨摊老板嘿嘿笑着,边跑去找不知在哪里的花雕鸡。
秋乐跑了,看似正常的步伐一踏出秋露的视野就凌乱起来。
他脑子都要炸了,觉得胸腔里充斥着一团烧不尽的火,浑身上下都是无处施展的力,都怨秋露一直追问,逼得他忍不住,急于表达自己不想走的心意。他拐进一条支路,来来回回地徘徊着,三个来回后,他靠着墙上,不怨恨秋露了,开始恼怒自己的胆怯。
秋露退后时,他心中是有期许的,他想看到很亮的眼睛,想看绯红的两颊,想看到一个人的暗恋成为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但是秋露没有。
那碗馄饨是不是真的好吃到人人赞美,城西夜市又有哪里在卖花雕醉鸡,都不重要了。冲动的是他,逃避的是两个人。
他想或许因为这是在外面,所有秋露才没有表现什么,他太傻了,害怕她说出自己不敢听的话,就急急忙忙地跑开,甚至没有想过,她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真的是那个意思,但自己不是此生非她不娶嘛,她的拒绝也磨灭不掉自己的积极,对吗?秋乐这么对自己说,揣着一肚子七上八下,又开始不停地来回走动思考。
认识快满十二年了,她在青云观的那几年,虽然没有朝夕相对,但京城时兴糕点装钗,大郑各地的特色玩意,他总是快马加鞭亲自赶着送过去,一月少说有两次,即使有时会出现秋露避之不见的情况。回京就更不用说了,春日闲亭对弈,庭院观花,夏日围池赏鱼,荷塘采莲,秋日桂树下酿酒,冬日围炉博古,看飞雪满天。
他不信秋露到现在为止还会把他当作一个厌恶的陌生人,就算是块石头,也会捂出温度了。
这些年,她其实已经习惯自己的存在了,只是她需要想一想。
越想越笃定,他就想着赶紧行动了,在没人的地方再次和秋露肯定一番自己的心意。
回去的途中,他四处找花雕鸡,这随口一说的酒楼招牌菜,这儿自然是没有的,但他在一个摊子上看到一支黄绿交错的桂花簪子,四片栩栩如生的卷叶半裹着三团簇在一起的金黄小花,应该不是很名贵的材质,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细细的花瓣尖儿都有着晶莹的碎光,如桂花悄无声息地绽放在秋夜枝头,凝上了寒凉如冰的清露。
秋乐走上前去,付了款,将簪子揣在怀里,忐忑的心情略微平复,同时涌起了更多的憧憬。
他不是一时兴起,因为秋露在眼前所以喜欢,他的情感可以追溯,以年为单位持续记录,他大可以带她去自己的书房,看看这些年他积累的爱意。
胸膛的温度暖了桂花簪子,馄饨摊还有几步之遥,他手伸进怀里,想要给秋露一个惊喜,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秋露身后站着几个穿官兵服饰的人。
为首的那人五短身材,用手中佩剑,缓缓地划过秋露的腰身。
“姑娘,城西哪家的,怎么没见过你啊?”
这个声音在深渊回荡,和腰间的触碰一样,毫无征兆地激起秋露内心的痛苦,这是一种奇怪而熟悉的感觉,如那个被黑谷群噩梦惊起的夜晚,她开始茫然无措,等到那人从身后转到眼前,秋露看清了她的长相,不由地怔在原地。
“穿的这是,道袍?那个道观里跑出来的小道姑?留恋红尘想开开荤啊,哥几个陪你啊。”
“傻了?我大哥问你话呢,呆愣愣的,不会是聋子哑巴吧。”
“喂,干嘛不说话?”
“就算是聋子哑巴又有何妨,这模样……”
为首的那人上下打量着秋露,还想用佩剑挑起她的下巴。
不过他没来得及做这轻佻的动作,就听到一阵碗碎声,随即一瓷片破空飞来,准备无误地扎在他的左眼里。
那人痛嚎一声,踉跄着倒退几步,用佩剑立地稳住身形,细细的血痕从他捂住眼睛的指缝中流出来,秋露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目,周身战栗起来。
“大哥!”
“大哥,你怎么样!”
“哪个狗日的,他娘的给爷站出来!”他挥开涌上来的小弟,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环顾四周,高声叫唤。
这群官兵纷纷拔刀出鞘,一片铮鸣,周围的行人四散着跑开,不远处只留了秋乐一人。
兵头白刃相指,目眦欲裂,“是你小子?我同你无……”
他话没有说完,秋乐暴起,冲破那些围在身前持刀的小兵,压扣着他的身子,抓住他的脑袋往桌上狠狠一砸。
桌子震动,没有吃完的馄饨翻了,汤汤水水流在桌上,地上的灰尘也被翻起,慢悠悠地重新回落。
这一下力道之大,足以让人走马观花回顾过自己的一生,兵头耳鸣头昏,错觉似的听到那人说了句什么。
秋露颤着手收拾刚刚秋乐买的东西,就听到把人压在桌上的秋乐又低声问了一遍,“右手举的剑?”
他的右手瞬间被扣在桌上。
“你要做什么,你是谁,你他娘的是谁!”眼冒金星的劲儿过去,再次嗅到危险的兵头恐惧地尖叫起来,他挣扎着,却因为上方的束缚纹丝不动。
“放开我大哥……兄弟,我们有话好说,你至少告诉我们,我们哪儿得罪了你,咱们,咱们也好赔个不是,对吗?”兵头的手下说着好话陪着笑,候在一边不敢上前。
一片混乱中秋露把东西都收拾好,起身,看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地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对这个被他压着的人,秋乐除却看到秋露刚刚被轻薄时胸口喷薄而出的怒意之外,还有着强烈到想将其千刀万剐的恨,对于他的手下也一样,秋乐一个个扫过他们的脸,确保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恨意止不住,停不下,浓厚到可能来自于上辈子。
兵头哆嗦着,“你要钱?我,我有…啊————”
钝器破皮肉,鲜血甚少,众人没有看见他做了什么,秋乐起身扬长而去,兵头的手下蜂拥上来,围住这张混乱的桌子,看到自己的头儿右手上插了根筷子。
并非指缝间,而是在手背上。
筷子入肉破木,连人带桌嵌在一起。
——
秋乐去追秋露,他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在同她对话,刚刚的处理中他有些过激,但他确定没有说一句话暴露自己是秋家人的身份。
而她呢,她被轻薄了,被人拿着剑……光是想想,秋乐就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和恐慌,秋露在前面走着,捧着一堆东西,她的背影单薄而孤独,脚下的影子拉得细长。
等到了夜市入口,秋露的速度陡然快了,她朝马车奔去。
怀中的物品被她悉数堆在车前,她让车夫收放在车厢后面,随即无言地进入厢内。
里面的灯早就在先前灭了,连窗也没有支起来,黑魆魆地,不见五指。
秋乐擦亮火柴,发现秋露坐在角落,脸上的空茫让人心疼,他点燃油灯,朝她坐近。
“秋露,没事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兵头被射穿左眼的场景会直接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一瞬间,系统曾经给她的梦境不再只是梦境,更像是一个曾经历过的记忆,令人为之胆寒,惊惧的情景重现。
秋露忽然想到一个词,宿命。
“阿乐,”她的声音很干涩,“我做过一个梦。”
第一个世界(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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