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甫一看清,心弦便颤了一颤。
送衣裳过来的小厮仍喜气洋洋地说话。
都不用这小厮吹捧。舒沅就知道裴见瑾穿上这衣裳定然好看。
在她梦中,他便是穿着极为相似的一件衣服从狱中缓步走出。灯影摇晃,那个二十出头的裴见瑾面容阴郁,神色淡漠。
雪花从高墙上徐徐飘落,朔风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起,背后的血迹极快地凝固,在他肩背上暗沉下来。
此等景象浮现于眼前,纵是白日,舒沅仍觉得脊背生寒。
她费尽心思想将裴见瑾从受人欺侮的境况中拉出来,又让他读书。自然盼着他能养得温润沉稳,不要再遭遇那些艰难困苦。
舒沅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那件锦袍上移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还是眼不见为净。
小厮目光一转,笑道:“裴公子平日忙于学业,眼下无事不如穿上试试,若有差错,小的立马拿回去,省得叫您跟前两位再跑一趟。”
舒沅动作一僵,不敢抬头。余光瞥见裴见瑾拿着衣衫去了隔壁屋子。
偏偏迎雪还在一旁说:“姑娘正好帮主子看一眼。主子无暇顾及这些琐事,都是我去挑的。”
已经坐了这么一阵子,也不差这点功夫。舒沅又灌了两口茶。
她梦到的场景实在瘆人,每每想起都心口一紧。舒沅劝着自己,她留下来把把关,还能评点两句,那衣裳也不是日日都穿,不用害怕。
舒沅尽量平心静气地等着。裴见瑾换上那件石青色锦袍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少年身形修长,相貌上还有两分青涩,但与二十岁的样貌相差无几。好在阳光甚好,窗间透入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冲散了那股阴冷气。
舒沅眼睫微颤,慢慢抬头看他。
裴见瑾惯常冷淡,今日眉眼间透着温和,视线与舒沅对上,唇角牵起,朝她淡淡一笑。
这一笑将她心头犹存的阴霾驱散。舒沅此时才能公正地评价一句:“你穿得很好看。”
舒沅离开后,迎雪将送来的衣裳抱起,正想放入箱中,却被裴见瑾喊住,迎雪疑惑发问:“可有什么不妥?”
“将石青那件另外收起来。”裴见瑾淡声吩咐。
舒沅面容温温和和,稍有点别的情绪便格外明显。
*
学宿这方格外安静,舒沅思索着如何打探赵玉堂消息,想得入了神,走到拐角处看到一个人影靠近便下意识停下。
她稳稳停住,抬眼一看,离那人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那人却像见着妖魔鬼怪一般,见到她身影就往后撤了一步,舒沅抬头看过去时,他又急急忙忙往后退。惊慌之下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舒沅看得呆了。
他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咬紧了牙,手中还死死抱住怀中书籍,连地面上的尘灰也没沾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缓过疼,抿着唇艰难地起身,将书籍换到右手单手抱住,又用左手拍去身上沾的尘土。
舒沅见他动作迟缓,想是摔疼了,便上前道:“你要去哪?我让人帮帮你。”
他抬起头来,神情警惕又克制,看了舒沅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嗓音有些嘶哑:“无事。是我自己摔倒,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
这条道是往学宿去的,除了裴见瑾,还是她在这边见到第一个住学宿的男学生,便有些好奇,多打量了他两眼。
这人身上的衣衫洗了多次,略微发白。拘谨守礼,又分外爱惜书籍。
舒沅灵光一闪,又仔仔细细看过他的面容,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公子?你姓赵,对么?”
赵玉堂没想到舒沅竟对自己有印象,犹豫两息,点了点头。
舒沅做不到对人过目不忘。现下人在跟前,她仔细回想后,想起从前在越家的宴会上曾远远地见过赵玉堂。
他是和赵逸一起去的,舒沅与赵逸合不来,当时赵玉堂也一个人坐在边上,他们从未搭过话。舒沅更是从未听他们提起过这个名字。
将赵玉堂的身份与赵逸联系起来,舒沅立时对赵玉堂的处境有了几分了解。
赵玉堂当是到京城来投奔赵家的亲戚。看他这样,在赵家过得不好,也难怪要住在书院的学宿不肯回去。
舒沅温声道:“赵公子刻苦用功,我听谢先生提起过你。今日才算将名姓与人对上了。”
赵玉堂仍是紧绷着,有些局促,只说一句:“夫子谬赞。”
舒沅无奈,又寒暄两句便先行提步离开。她怕赵玉堂拘谨,连要走也不敢说出来。
裴见瑾和赵玉堂两人,真是各有各的麻烦。
赵玉堂这模样,都不用问,一想就知道是赵逸把他折腾成这样的。在别庄上,赵逸听了别人两句闲话,就要出手替裴衍教训裴见瑾,更不论赵玉堂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穷亲戚。
赵逸便是不苛待打骂赵玉堂,冷嘲热讽也是少不了的,赵玉堂这种读书人,脸皮薄,哪里受得了。
赵玉堂这的情况又与裴见瑾不同。赵玉堂与赵逸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关系,她又未牵扯其中,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舒沅赶回时,楚宜早就从夫子书房出来了,她见舒沅行色匆匆,又将人劝住喝了点茶水才起身往外走。
楚宜唇畔带笑:“以前方苓那做派,我还以为她多厉害呢。今日被夫子考了一回,才知道我也不差。改日我也去做几套衣裳,穿起来一看就文绉绉的那种,一两年下来,我岂不也是个才女了。”
自顾自说完,楚宜又一叹:“算了。一年两年也太难为我了。还是不跟她较这个劲。”
舒沅倒被楚宜一言点醒。
走在大街上都不用人开口,有的人一看就是书院学子,那打扮和神情便透露了身份。
裴见瑾现在不像以前那般冷淡,离温润可亲还有些距离,但这衣衫却可以先改一改。
舒沅暗忖。兄长是谦谦君子不错。这两年总穿着公服,舒沅一时想不起他从前作何装扮。
舒沅便问:“那依你看,男子当中,谁才是真有学识的?”
楚宜瞧她一眼。说了两个名字。这两人也不用楚宜介绍,舒沅都认识。
是梅晏之和沈澜。
正如沈澜觉得舒沅作为舒煜的妹妹,没有博览群书是她不对。舒沅也觉得沈澜作为哥哥的师弟,博学洽闻没有什么稀奇。
梅晏之家中只算得平常。除去年幼时得了太后一时关照,后来这一步步靠的就是他自己了。
沈澜上回的冷言冷语令她生气,舒沅根本没好生看他穿了什么。而梅晏之,长大后两人相见,也谈不上熟稔,算起来有许久未曾见过他了。
就算裴见瑾如今内里还改不过来,让他面上打扮得像个清俊学子也很是不错。
舒沅秀眉微蹙,努力想着让他改换衣装的法子。
与此同时,迎雪将刚得来的消息传了回去。抬头看到裴见瑾点了点头,未做其他吩咐。迎雪犹豫半晌,又将舒沅与赵玉堂有过交谈的事说了。
裴见瑾眼睫微动,勾唇笑了笑:“这赵玉堂又是什么人。”
她离开他,然后在外面和这人待了片刻。原来粘人,也不是专粘他一个人的。
第40章
◎要他修身养性。◎
舒沅心中还另有打算。梦里的他手段残忍,冷漠嗜血,如今瞧着还像个能掰正的好苗子。
等来年入学,慢慢将他往裴见瑾正人君子的道上引去,假以时日,学到个五六分就很不错。
学宿的墙上空荡荡的,还差字画装饰。轻霜找出一幅画来给舒沅过目。舒沅看后摇头,挂在学宿不大合适。
轻霜对大小事宜都有数,沉吟后又道:“姑娘在柳先生那里还有副春山图没作好。不如到柳先生那处去看看。”
柳先生名声在外,手上总闲不下来,舒沅只得稍候片刻。观月轩的丫鬟端坐茶案后沏茶,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姿态甚美。
舒沅百无聊赖倚在椅中,时而被外头的声响吸引注意,隔着珠帘看上一眼。
二层除去画师存放画作的房间,还售卖些书房用物。上楼的多是偏爱丹青的雅士,也不用听人做那些繁琐介绍,上来直接拿出早列好的单子,只等店中仆役手脚麻利地呈上来。
沏茶的丫鬟正襟危坐,忍不住偷偷打量舒沅。还未彻底张开的小姑娘堪称貌美,眉眼精致,肌肤胜雪,且娴静少言,她在这里,叫人看着就有清风拂面之感,焦躁尽去。
丫鬟帮画师招待客人,有时也在高门后宅中游走,各色美妇见了个遍,未出阁的女儿家亦是打过照面。技艺再高超的画师能做出的图,都不能尽显美人活色生香的娇态。
此时看着舒沅,只觉得又漂亮又乖巧,她身为女子也不免生出怜惜喜爱。
楼下又来了人,是买作画用的一些东西。
舒沅接过清茶轻抿,循声看去。
珠帘后的那人身形挺拔,还带着少年人的几许单薄,月白色的衣衫在他身上分外好看。柜前的小厮双手捧着一个颇有分量的盒子交到他手中,那人一手接过。
舒沅看到他手臂微微绷紧,正如她见过的武将,手中虽然只是个小物件,却显出游刃有余,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顾读书的文弱学子。
舒沅又润了润嗓子。再看去时那人已经转过身来,舒沅目光上移,正是裴见瑾。
“我来取画。”舒沅起身,轻轻拨开珠帘到他身边去,“裴六哥哥买了什么?”
“夫子给了单子,又随意挑了一点。”裴见瑾缓声答道。
他这么一说舒沅就想起来了。进璋书院的学生从琴棋书画中挑一个钻研,是约定俗成。怀雪堂的夫子棋艺和画技出众,大多学生都从这两个当中挑。
舒沅唇边绽开一抹笑:“裴六哥哥怎么选了作画。”
裴见瑾动作微顿。
下棋须得两人对坐。作画只需一人。这便是他选择学画的缘由,自是不能这般说与她听,裴见瑾只说:“从前跟人学过。”
舒沅点点头,眸光纯澈地看着他:“我前几年也想学,后来病了一场,就搁置了。”话中含着不容忽视的羡慕。
舒沅后来没再学画,画一副的工夫能够她鉴赏十副百副,也就不难为自己了。
她没亲自画过多少,但见过的画师不少,他们沉醉其中,怡然自得,且大多向往名川大山,看遍山河美景。这样一想,简直是能让裴见瑾修身养性的大好事。
舒沅掩住欣喜,含蓄道:“待磨炼好画技,便能将喜欢的景色都留在纸上,这不好么?不画山水,画点其他的也好玩。”
裴见瑾轻轻一笑。山水草木在他心中都无甚差别,谈何喜欢。
想起迎雪回禀说她与赵玉堂交谈的事,裴见瑾心中生出一丝不虞。
庆仁一早就得了吩咐,此时从店中小厮手里接过包好的东西,丝毫不顾舒沅还想再同裴见瑾说说话的神情,上来便道:“主子,可以回了。”
舒沅虽没说话,不舍几乎要从水汪汪的眸子中溢出来。
庆仁哪怕是个木头疙瘩,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也终于发现将舒沅独留在此不大好,好歹是对公子多有关照的人。
庆仁看了看裴见瑾的脸色,才同舒沅说道:“宋先生安排了仆从在书院的藏书阁等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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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赎了暴戾太子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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