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把五万匹棉布送去泉州码头,浩浩北上,双安湾里再次变得空旷起来。
新砌起来的堤岸、新铺平的码头,却无船只入港靠岸,无货来、也无货出。愈是新建的,愈显得凄凉。
等到齐、陈、包三家闻讯赶来时,船没了,布也没了,只剩下一大群伙夫搭着汗巾,成群坐在岸石上闲谈,百无聊赖。
“林老板,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明明说好了要把布匹卖给我们。”齐族长一腔怒气,又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换作长长一叹。
看来今年真的要空船出海了。
“诸位消消气。”林远道,“我是答应你们了,我又没说反悔,诸位朝我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三位族长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指着空海湾,道:“可棉布全被带走了……”
“我可没说过只有五万匹棉布。”
“林老板意思是?”
“答应你们的货,必定会按时交付的,为了表示歉意,林某愿意降一降布价。”
原本的“兴师问罪”,莫名成了“感恩戴德”、“意外之喜”。
泉州港那头,大船如穴,脚夫如工蚁,忙忙碌碌。
一连卸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把五万匹棉布运回库仓里,空船才开出泉州港,紧接着便有消息传来——又一大船队浩浩荡荡南下,开进了双安湾里。
船上装的全是棉布匹。
上一瞬,上官族长还在巡游货仓,摸着艳红的布匹说这桩买卖不亏,一定能够回本。下一瞬,听闻消息的他,脸色铁青,一把老骨头捶再布匹上,邦邦声响。
眼里的血丝比布匹还要红。
他们三家合资,高价吃下了五万匹棉布,眼下莫不成还要继续吃下十万匹?若是十万匹后,还继续有棉布运来,又当如何?
这源源不断的货物,就如源头活水一般,哪有截得住的道理?
这回是正正着了道。
更令他们愤恨的是,相较于第一批棉布,第二批棉布的叫价简直低得离谱——完全就是寻常价格,货美价廉。
当天夜里,小姓小族的船只纷纷涌入双安湾里,争先恐后抢订布料。一个小家族,两三条中型海船,只要能有几千匹布料压压船舱,出海一趟就不会亏。
码头新路两侧,火把彻夜长明,宛如夜里的火龙,由海湾一直延伸到了同安城里。
小商贾们排队买到布票,带人带船前去清点取货,人来人往,再多的劳工也不够用。码头上愈是忙碌,愈是让同安城里显得空旷。
听闻当地人说,大家今年都买不到茶叶,一斤也难求,林远应下说:“诸位要是信我,林某在扬州那还有一批茶叶没出,你们愿意要,我便让他们送来。”掐指算了算,又道,“理当还能赶上冬末的北风。”
于是乎,才订完棉布,大家伙又开始抢着订茶叶。
只消开了海,船只任行,这天底下只有货找银子,而没有银子找货的道理,又岂能以封桥封路来封住闽南一隅?
而泉州府送来的那两船银子,已经送入了双安州州衙。
燕承诏被专程叫过来,他看到裴少淮带着人正在清点数目,问道:“裴知州大晚上叫我过来,就是看这个?”
裴少淮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这正正经经挣来的银子,本官可都充公用于开海了,燕指挥要替我做个证。”
燕承诏一声不吭,转身去了裴少淮的雅房,自个泡茶饮茶。
半个时辰过后,裴少淮数完银子回来,燕承诏道:“裴知州有空谈正事了罢?”
打趣归打趣,裴少淮专程把燕承诏叫来,岂会只为了“做个证”?
“让燕指挥久等了。”裴少淮正想给自己倒盏茶,却发现茶壶空得只剩茶渣。
他关上门,说道:“我有推测,想与燕指挥探讨。”
“关于幕后主使?”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点头,踱步揣测道:“上一回,是裴珏南下巡查,最后以布政使山庄里自缢收尾,所有的罪行都断在了一尺白绫上……我这几夜在想,对家会不会故技重施,再把众人之罪汇于一人之身,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
眼下,米价稳定,海商货源充足,码头在修,形势一片大好,嘉禾屿开海势在必行,已无人可挡。
凡有一胜必有一败,对家兵败,罪行滔天,开海之后便是罪责之时。
他们一定会事先筹备应对,断尾求存。
这段时日,南镇抚司一直密查,但毫无头绪。裴少淮想,与其这么毫无头绪地暗查,不如好好推测,找好位置,守株待兔。
燕承诏眼睛亮了亮,觉得裴少淮的话有几分道理。对家要找替罪羊,替罪羊身上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重点在于,赶在替罪羊身亡或是痴傻之前,找出这头肥羊,等着恶狼上门。
燕承诏道:“刘布政使新接手闽地,做事保稳,凡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事怎么论,都论不到他头上。”上回吊死了一个布政使,这回不会再死一个布政使了。
且这一回的罪行,光是一个人怎么能低得下?
至于泉州府谢嘉,他顶多算是干柴烈火里的一颗灰烬,哪能当得起替罪羊?
燕承诏又道:“裴知州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一番计量。”
夜深人静,整个州衙一片寂寥,甚至能听到远处小巷里的打更声,裴少淮压低了声音,引导问道:“燕指挥觉得,泉州市舶司垄断海商数十载,年年海船往来不休,他们昧下的这笔银钱有多少?若想躲过朝廷的监察,如何才能把银两洗干净,揣进自己的兜里?”
燕承诏对银钱本没什么概念,但这次南下,见识了商贸往来,才知晓其中的利润之丰。
他本是个喜欢静坐的人,竟也受裴少淮感染,开始踱步沉思。
“若说闽地银钱进出最快、额度最大,当属盐运提举司。”燕承诏说道。
只要与盐铁相关,不单容易牟利,还容易做其他手脚,把那些蝇营狗苟掩饰在一担担海盐之下。
“所见略同。”裴少淮点头道,他亦觉得盐运提举司是个入手点,又道,“至于替罪羊,若是一人难以抵罪,燕指挥可有想过,对家会不会把某个世族给推进去?”
一个土著世族,京中有子弟门生为官,闽地有族人成势,海外有海船盈富,权、钱、势都不缺,不管把什么罪名安在他的头上,都说得过去。
整整灭了一个家族,便能给朝廷、给百姓一种肃清毒瘤的错觉。
“所以,裴知州的意思是,让燕某盯住盐运提举司和某个世族,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正是。”裴少淮道,“谢嘉此人奸诈,不是个忠诚于‘主’的人,他那儿也值得再敲打敲打,他或许留有什么惊喜。”
第191章
要劝一个人自缢,靠着把柄拿捏,有千种万种法子,可是要劝整一个世族就范,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没那么容易办到。
男口发配充军,女子打入教坊,再“忠心耿耿”的世族,也承不起这样的罪名。
不能劝服,便只能嫁祸,把所有罪行的证据,都引到某一世族头上,来一个人赃俱获。
所以,裴少淮猜想,接下来他们会轻易发现很多“证据”。
燕承诏听了裴少淮的猜测后,点头默赞,道:“燕某省得该如何做了。”
“那便有劳燕指挥了。”
“职责所在。”
谈完正事,燕承诏匆匆告辞,似乎焦急着回府,裴少淮关怀多问了一句。
燕承诏应道:“刚才所谈之事,牵扯宗室大计,事关重大,不能耽误,亦不能假他人之手。”此事只能是他亲自领队密查,交给谁都不放心。
他略显担忧、愧疚,又言道:“若是往时便也罢了,眼下内人带着身子,我须得先回府安置妥当了。”不然他岂能放心做事。
便也就是在裴少淮面前,性子冷峻的燕承诏才会吐露如此私事。
“理应的。”裴少淮道。
两人拖家带口而来,南下之前,皆没有料到会遇见如此多险阻……对内人的亏欠之心,在所难免。
燕承诏走后,裴少淮简要收拾了一番衙房,便到了二更天。他白天里还想着,闽南形势已渐渐转好,自己是不是该掇拾行当,搬回府上去住了。
静坐沉思片刻之后,又觉得后头的路依旧曲折,还有忙碌的时候,便作罢了——这些行当还是先留在衙门里罢。
车轱辘悠悠而响,由远及近。
马车停在州衙门口,张管事来接老爷归府,却见裴少淮两手空空就出来了。
张管事把小凳子放下来,引着裴少淮登车,边问道:“老爷不是说要把住卧行当搬回府吗?”
“先不搬了。”裴少淮应道,“还有用到的时候。”
又出言自嘲道:“我这番回去,权当只是回去歇息几日。”语气还算轻快。
夜里乌漆麻黑,大街两侧的铺子阁楼早便息了火,张管事仅靠着车檐上的两盏灯笼,看得不甚清楚,遂一直松着马缰,不敢驶快,怕道上磕到了碎石头,以免绊了、摔了。
裴少淮嫌车里闷,把车帘挂了起来,透透气。
主仆二人闲聊着。
马车走得慢,张管事笑说道:“老爷,这条道新铺了砖石,路上还没有压出车辙,马车不能循着车痕走,容易走偏,所以不敢驶快。”
未经千车万马覆碾而过,青石砖上难留辙痕。
张管事又道:“此处不比京都城里,京都里条条大道都有迹可循,轻车熟路,闭着眼也能回到家。”
长舟是在说笑,裴少淮却听得入神。
这深更半夜,让他想起六年前,高中状元之后,荣恩宴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夜色寥寥,一样的长舟接他回府。
彼时,长舟说沿着青石车痕走,裴少淮应的是“天下之车,莫不由辙”,此话正是苏辙名讳的由来。
正正符合他为官之初的心境。
而今,长舟说车马行新路,理应慢着来,同样令裴少淮心情通明。
裴少淮说道:“新路确实应当走慢一下,前人走得多了,留了下车辙,后人便走得快、走得通畅了。”
路太平处实为不平,车辙浅处实为功深。
总是急不来的。
张管事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得话里的深意,他挠挠后脑勺,夸赞道:“老爷果然学识深,说出来的话的总让人有所得。”
“那也是由你的话引出来。”裴少淮笑道,“这份夸奖一半在你身上。”
主仆二人一路笑谈着,约莫两刻钟后回到了府上。
……
表兄林远折返回了扬州,忙着把那批茶叶运下来。双安州的小姓小族,得了布匹,签了茶叶,皆在忙着十二月出航的事情。
州衙里有两船银子入账,修桥修路修码头不再缺银钱,雇工劳作仍在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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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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