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诏善于带兵、练兵、用兵,短短一个多月,齐、包、陈三族送来的船员,便已多了几分训练有素,能当半个兵用。
训练有度,恰到好处。
裴少淮亦开始发挥他的所长,筹备海战——
其一,海防图。
营房内,一张破旧的海防图悬挂于墙上,上面删删减减、涂了又改,添了许多小岛屿。裴少淮拆下旧图纸,卷起来,说道:“若想在海上战胜倭寇,第一步应当绘制更详实、更准确的海防图,如若连图纸都不清楚,又如何应对复杂多变的海况?”
明明守着一大片海,却无详细的图纸,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乎,十几艘船只被派出去,一半船只从西往东行,另一半船只从北往南行,每隔一里为一段,南北交织即成方格,沿途遇到碣石、暗礁、沙洲、小岛,一一详细绘制到图纸上。
等所有船只搜集归来,再合并绘制成一幅。
如此,才算把双安州外的海域探查清楚。
其二,观测海上风浪云雨。
准确的海防图只是研究策略的基础,若想取胜还能减少伤亡,还需巧用风浪雨雾,先发制人,这便要用到那群“观天预测海上风云”的奇人异士了。
燕承诏从沿海各地召集到不少这样的奇人异士,几经实测筛选之后,余剩八人,个个都有真本事在身上。燕承诏授以“幕僚”或是“军师”之职,以□□言蜚语。
这八人鹤发丛生,年过甲子,都是读书识字的老者。
裴少淮又将此八人细分职责,分别观测风向、云雨、海雾,以及海中暗流,不仅要测出风向、流向,还要推算出风速几许、暗流几节。
一连数月的反复观测、记载、推算之后,这八人的本事见长,每每预测皆有七八成准确,若是小范围之内,准确度还能有涨。
有了这八人,便能识破倭人海上施展幻术的伎俩,不再怕他们以海上风浪来迷惑人。
其三,统一号命。
倭人以金扇子为器物,船头起舞,指挥部属行动,并不单单是为了“好看”,而是因为金扇子易反光,远远隔着海雾也能看清。
到了海上,各个船只游弋在各处,若是各干各的,全凭自己的见解行动,便如一盘散沙,少了凝聚力。
裴少淮说道:“燕指挥在南镇抚司时,应当也曾制定过统一的信号,有经验在身上,不如燕指挥制定一套信号?”
燕承诏明白统一号命的重要性,踱步思忖,应道:“统帅以信号弹为号令,各分队之间,相距较近,则以旗为号,如何?”
“自然是可以。”裴少淮道,“只消得操练娴熟便是。”
其四,运用火器。
裴少淮为何有如此大的信心能赢倭寇,便是因为大庆火器远优于倭寇。
船只大过倭寇,火器胜过倭寇,只要运用得当,哪有不胜的道理?
嘉禾卫有几门虎蹲炮,此炮为重铁铸造,近两百斤重,每填八两火药便可发射三十余颗铅弹,威力很大。只不过威力之下亦有缺点,其后坐力过大,需要用钢钎固定在地面上,多数时候固定一个方向发射,难以瞄准,更适用于岸上炮轰。
神机营的兵匠又赶制了不少“火龙出水”——水战时,距离水面三、四尺而燃,宛如火龙出于水面,借着火药喷火可飞二、三里远,筒药燃尽时,腹内喷出火箭,人船俱焚。
又有水底龙王炮若干,亦俗称□□。此物以牛尿泡为壳,可防水灌入,借木板浮于水下,可随海水流动,一旦羊肠管内的引信燃尽,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炸毁敌船。
这是裴少淮最看好的几样火器,结合先前的一二三点,可以发挥妙用。
第174章
制定好基本策略后,嘉禾卫转入实战操练阶段。
船队每隔三五日便出海操练,熟悉远近海况,帆手、舵手着重感知不同风向、风力、潮流对航向的影响。
对照着新绘制的海防图,裴少淮亦数度随船出海、实地考察,对双安州外海域熟识于心。
每每出海时,随着身后的嘉禾屿渐渐变小,眼前沧海渐渐壮阔,海水深沉,海风腥咸,叫人心境壮阔又不免心生畏惧。
云涛雪浪浮鸿毛,帆前无山唯有天。
便是千料、两千料的大船,在沧海之中也宛若鸿毛、竹叶。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期间,裴少淮与王矗又见了一面,这回是王矗主动约见,还是在嶒岛石亭里。
大庆实施海禁,镇海卫所分布于岸上,与倭寇在海上鏖战的经验并不多。王矗身为海贼,曾在海上与倭寇周旋过,有些经验在身上。
王矗为表诚意,主动告知经验,说道:“王某也不晓得裴大人知晓哪些,不知晓哪些,便先全都讲了,大人挑需要的听。”
先说倭寇的船只。
王矗言道:“倭寇常以安宅船为主舰,身长十几丈,和大庆五百料的中船一般大小,船上搭有几层阁房,看着又似扬州河畔的画舫船。此船累赘颇多,守多于攻,不便航行,多以风帆为力,一旦拆桅收帆,以橹推进则行动迟缓。”
独木不成林,倭寇能在海上为非作歹,自然还有其他船只在。
“倭船里以关船居多,此船十分轻便,可载数十人到百余人,航行时以帆为力,劫货时以橹为力,可灵活穿插游弋,捉摸不定……倭寇常常借着夜幕或是海雾,驾着关船悄然靠近商船,杀人劫货。”
“此外,此船船头装有尖锐水押,若是鏖战不休,他们也会借着关船船速,以水押击沉商船。”
裴少淮了然,心中琢磨着,关船轻便,机动灵活,便说明这一类船十分轻薄。
太仓船厂积攒的经验告诉他,传统木船不可能兼顾“牢固沉稳”和“轻便灵动”,二者不可兼得。
便是说关船船体比较脆弱。
王矗接着说道:“倭寇还有小早船,类似扁舟,用于前出刺探消息、战情,大人若是见到此类小船,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除了此三类船,或也还有些福船、粤船,是从大庆海商那里抢来的。”
小早船前出刺探,安宅船主防兼指挥,关船机动劫货,倭寇已形成了一套战术策略。
裴少淮问道:“他们近战如何?”
“接舷战不顾死生。”王矗应道。
两船舷侧相靠,借着横梯绳索,登上敌船白刃相拼。
“火器又如何?”
王矗早有准备,往石桌上摆了一陶壶。此壶泥褐色,斜接又黑又粗的手柄,与大庆精巧的陶瓷器相比,逊色许多。
“大人可听说过此物?”
裴少淮摇摇头,他未曾研究过倭人陶具。
他端看了一下陶壶的形状,黑色手柄,褐色壶体,裴少淮略有迟疑问道:“这是夜壶?”
见到王矗神色一滞,又看到陶壶太小,裴少淮知晓自己猜错了,笑笑掩饰尴尬,又道:“也总不至于这么小。”
“此乃焙烙,是倭人煮茶的一种器具。”
“哦——”裴少淮尴尬神色更浓,终于明白王矗为何神色一滞。
王矗接着介绍道:“倭人以焙烙壶为器具,在里头填以火药,只留一引信在外,雅称其为‘焙烙玉’……这便是倭寇接舷战最常用的火器,倭寇用绳索把焙烙玉串成一串,点燃后抛上商船,再趁着烟雾、爆炸登船劫货。”他略作回忆,又补充道,“焙烙玉威力一般,烟雾倒是极浓,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不正大庆土制的炸弹吗?名字却取得怪花里胡哨的。
倭国盛产硫磺,想来是硝石不足,在壶里多添了硫磺,使得爆炸时烟雾弥漫。
倒更像是一种烟雾弹。
此番会见之后,裴少淮对倭寇海上的抢掠方式多了几分了解。
嶒岛上海风大,桌上佳肴早已凉了,酒盏里的酒泛着波澜,与海上的浪水同摇,裴少淮举起酒盏,道:“王岛主,合作欢洽。”
了解得越多,制定的策略就能越详细。
王矗赶忙也端起酒盏,两杯相碰,一同饮下。
……
从嶒岛归来,裴少淮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大庆的船只、火器皆优于倭人,却受倭人袭扰多年,便说明镇海卫所过于松弛,以致战力废弛。
不得不改矣。
又庆幸这次一同来的是燕承诏,至少这些实情可以上达天听。
……
十月海上霜雾重,一会北风,一会南风,海上乱浪千层叠。
终于到了倭寇侵扰的小汛期。嘉禾卫里士气高涨,重重戒备着,裴少淮更是每日都到嘉禾卫来。
这日清晨,一片扁舟摇摇晃晃停靠嘉禾屿,下来的人正是包老九。
军营里,裴少淮拆开信件,场下诸位船将齐齐望过来,等着知州大人发令。
“倭船已经从萨摩州出发了,约莫有五六十条船,大概率是奔双安州一带而来。”
规模不算小。
近段时间东北风急,又有洋流加持,用不了几日就能到双安州外海。
十余位船将当即起身,向燕承诏拱手,齐声道:“请指挥使发令!”过往几个月,将士们反反复复操练,为的就是这一战,岂有惧战的道理?
燕承诏与裴少淮合作数月,早已形成默契,他通晓裴少淮的策略,遂抬手摆了摆,让诸位部属安静,先不要急。
又道:“传八位幕僚来见。”
那八位观测风浪的老幕僚正好也有急事来报,就在将营外守着,此一召见,很快便进来了。
领头那位老幕僚神色有些焦急,行礼后禀报道:“指挥使大人、知州大人,若按风速来算,倭船恐怕是打算十八日靠岸双安州。”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从两弦到望朔,潮水日涨。
望月之后两三日,潮汐起伏最大。
想来倭船是想借着东北风和大潮,顺势而来,直逼九龙江口。这样的风力、潮力,远足以抵消九龙江水外流的推力。
若只是如此,尚不足以让老幕僚焦急,裴少淮问道:“还有其他境况?”
老幕僚点点头,应道:“若是推算无差,十八那日是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
日月一线相引,潮水更高更急,推力自然也就越大。
在这样的大潮之下,倭船即便收起风帆,也能全速行进,实属于来势汹汹。
相反,嘉禾卫逆风、逆潮而行,很难绕到倭船的背面去;若是正面相抗,也容易吃逆风、逆潮的亏。试想,倭人一架轻便的关船全速而来,靠着尖锐的水押撞破嘉禾卫的大船,如此一算也太不值当了。
裴少淮也眉头微皱,先前没有预料到会遇上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所幸幕僚们发现得早,还有时间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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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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