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付倭寇,不是包老九考虑的事情。
裴少淮问:“依你所知,王矗是否憎恨倭人?”
“自然憎恨。”包老九回了些胆气,说话也顺溜了些,他说道,“倭寇做事极不道义,海上遇见商船,一律杀尽抢尽,他们抢了商船,我们的‘买路财’自然就少了。”
又道:“倭寇上岸后,还会掠夺平民青壮,把他们带回岛上做苦力……有一回,老大派人出船护商,不幸遭遇倭寇,整船的兄弟被掳了去,半年之后才有一个兄弟侥幸逃了出来,说起这番经历,我等才晓得倭寇岛上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不但杀人越货,还俘虏百姓当奴隶。
有这样的矛盾在,海贼们自然也是憎恨倭寇的。
裴少淮了然,又问:“你们可辨别得出何人是倭寇?”
“这个简单。”包老九说道,“若论船只,某在海上曾远远见过倭船,当真是吓人。只见船头有人头戴白巾,手执折扇,动作诡异,没一会儿就见到风浪大起……后来兄弟们商讨时,才知晓那是倭人在施展幻术。”
裴少淮心想,倭人战国时代军队的指挥方式,正是以扇子指挥作战。
想来是被误当作是幻术了。
此事便也说明,前来大庆作乱的并非普通的倭人,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倭国倭军。
只有正规军才会在船头用扇子指挥。
无怪倭寇上岸后,往往能够以寡击众,战力卓绝。
包老九又道:“若是岸上辨认倭人也不难,他们凸头鸟音,言如鸟语,莫能辨也,行路方式如木偶,处处与大庆人有异。”
包老九怕裴少淮轻敌,提醒说道:“官老爷千万莫小看这些倭人。”他扯开袖子,臂上露出一道长疤,接着道,“倭人双手握刀而斗,十分凶狠,一旦打起来不顾死生,三尺钢刀,赤体而舞,我等的武器根本挡不住……若不是有兄弟从身后捅了那倭人一刀,倭人失力,这道伤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说起这番经历时,包老九仍是一阵后怕。
裴少淮一直安静听着,不曾插话,一番话听完,愈发心有胜算。
他最后问道:“你可知海外倭寇藏匿于何处?”
包老九答不出来,他不过是王矗麾下的一个小贼而已,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那今日便先问到这里了。”
桌上佳肴还剩大半。
“某已经应答了官老爷的话,还望大人说话算话,莫要为难小的。”
裴少淮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推至包老九跟前,说道:“把信交给你们老大,你自能活命。”他给海盗头目王矗写了一封信。
包老九眼眸黯淡下来,迟迟没有收下信笺——他替裴少淮传信了,岂不正说明他与官府沟通了?他哪里还有活路?
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顾虑,劝慰道:“你若是传信,尚能在中间当个信使活命,你若是不肯,你今日前来见我,纸岂能长久包得住火……你自己选罢。”
这是从“私”来劝。
裴少淮又从“公”来劝,他道:“尔等长久居于闽地,应当比本官更加清楚,每年春末夏初,海上盛行东北风,倭寇从萨摩洲乘风而来,是防倭的‘大汛’。等到九十月时,也偶有东北风,是防倭的‘小汛’……倭寇今年初夏不曾前来扰民,等到入秋之后,百姓丰收,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言下之意是,倭寇极有可能秋后前来袭扰。
“眼下离入秋没有几个月了。”
裴少淮质问包老九道:“你躲在岛上自然能安然无恙,可这岸上,生你养你的村镇乡里,你请吃席的老少百姓,谁人能护他们安然无恙?”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么怯懦,能留有几分气魄在。
如若包老九不敢传信,裴少淮还会另寻法子联系王矗、徐雾。
只要绳子还牵在大庆岸上,只要他们也是憎恨倭人的,就能为裴少淮所用。
裴少淮再次表态道:“本官到任,现在清算的是倭人的账。”
“家里”的账,往后再说。
包老九低头琢磨了许久,最后才将信笺收入袖中,言道:“某替大人传信。”他还有其他条件,说道,“某出海上岛以后,七日内若是没有传信回来,请大人护我一家老小周全,他们是无辜的。”
裴少淮现在不知如何定义“无辜”这个词,但他答应了包老九,道:“本官言出必行。”
包老九来时偷偷摸摸,如今袖中藏着一封信,既成了事实,他便大摇大摆走出了酒肆,不再怕被人看见。
随后,裴少淮亦登车离去。
……
包老九出海归岛,隔日,州衙有人击鼓鸣冤,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
初听时,似乎只是在争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仔细一琢磨,才知与海外“做生意”那群人也有关系在。
案情是这般的,击鼓鸣冤的是一名妇人,二十七八岁,她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无音讯,只当是人已经没了,她便想带着两个儿子改嫁。
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半大小子。
寡妇带着儿子出嫁,看似拖累,实则多得是人家愿意娶——娶嫁之后,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这样的年岁可以当半个大人用了。
难的是夫家人屡屡拦阻,不肯让妇人把两个小子带走,说是不能让孩子改姓。
裴少淮问话孩子的祖父祖母,道:“你们的儿子去何地、做何生意,又往家中捎过多少银子?什么生意值得他这样抛妻弃子?”
两个老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哭诉道:“大人,地里不养人,他也是没得办法……”
裴少淮又问:“方才吕氏说道,你们的儿子出发前曾言,若三年不归,吕氏可自行改嫁,儿子也随嫁改姓,可有此事?吕氏拿出来的契书,你们又认不认?”
契书上有乡绅们的签字,是做不得假的。
裴少淮相信,只要去仔细去搜一搜,双安州的百姓人家里,这样的契书并不少。
“大人,话虽如此,可两个孩子终究是他爹的根啊,这个妇人也太狠心了……”
妇人红着眼哭诉道:“大人明鉴,孩子留在家里,若是能吃饱饭,有条正经的活路,终归是夫妻一场,奴又岂忍心把他们都带走?”和许多“做生意”的人家一样,吕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两个孩子上头还有大伯在。
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经过,他问两个老人道:“你们的儿子出去,是为了给妻儿寻一条活路,你们点头了。如今吕氏带着两个幼子改嫁,也是为了寻一条活路,你们又岂有摇头的道理?”
出海为盗,就说明他们默许了这个结果。
此事很难论断出谁对谁错,因为错的是这个世道。
裴少淮将两个孩子判给了吕氏,准予改嫁。
围观的百姓很多,判词一出,褒贬不一,裴少淮一击镇木,洪声说道:“现如今九龙江江口不限渔船捕鱼,渔船见多,凭着一双手多得是活计在,若是不想让妻儿无奈改嫁,幼儿随嫁改姓,出去‘做生意’的人,还是尽早回来为好,言尽于此。”
机会一点点放出来,岸上“船绳”自然会慢慢收紧,终有一日会回航。
第169章
等待海盗头目王矗回音的这几日,裴少淮也并未闲着。
先是拟制奏折,奏报朝廷,申请从太仓船厂调用战船三十余艘,船只规模从五百木料到两千木料不等。
只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京都闽地相距数千里,折子一来一往,即便是快马加急,也须得耗去一两个月。其次,战船要借秋冬的北风,才能从太仓州开往双安州。
这般算下来,嘉禾卫最早也要等到来年开春才有战船可用。
九月、十月是倭寇侵扰的“小汛期”,裴少淮盘算着,倭寇大概率会进犯。眼下已是六七月,仅剩三个月,等太仓州战船是来不及了。
裴少淮打算“就地取材”。
不管船只还是舟师,双安州里都有现成的。
……
这日,裴少淮召同安城的齐族长、包族长和南安城的陈族长,还有齐氏的二十七公,一同来州衙商议要事。
三氏族长还未到州衙,凑巧,燕承诏的马车先到了。
燕承诏来寻裴少淮,也是商议防倭之事。
衙房里,茶香氤氲,两人隔着茶案并坐。想来是烈日海风所致,燕承诏肤色黑了一两分,少了些冷峻,多了些刚毅。
也能由此料想到,嘉禾卫近来的操练是何等之勤。
“裴知州缘何笃定倭寇秋日一定会来侵扰双安州?”燕承诏问道。
“皇上委派你我前来双安州试点开海,朝廷里人尽皆知,此事瞒得住小家族、小官吏,但必定瞒不住大姓氏、府衙大官。”裴少淮应道。
双安州要开海,小县里的齐氏、包氏不知道很正常,但漳州府、泉州府陈氏、林氏这样的大姓氏,他们出资栽培后辈、门生入朝为官,与府衙、甚至布政司关系紧密,岂会不知道这样重要的消息。
裴少淮又道:“皇上早便有意开海,却屡次三番被耽搁,旨意还没到州府,当地要么是突发民患,要么是倭寇侵扰……燕指挥觉得,天底下真有这般巧的事?”
只要生乱,便有了暂停开海的理由。
燕承诏明白裴少淮暗指何意,他点点头,说道:“裴知州说得有理。”
屡次“碰巧”只能是有意为之。
燕承诏思忖几息,又言:“看来朝廷的‘开海’,不是他们要的‘开海’。”
“正是如此,燕指挥一语道破玄机。”裴少淮补充说道,“只要缴纳船税,人人皆可出海行商,丰我大庆国库,这是朝廷的‘开海’。那些豪族权贵想要的‘开海’,是既不阻止他们与番通商,又不能别人抢了他们的财路,与他们分利。”
说白了,官商与豪族权贵是想牢牢把住通商口,独收厚利。
他们知晓裴少淮要在双安州开海,自然会想方设法让这里动荡不安。
倭乱就是最奏效、又最隐秘的法子。
燕承诏带来的精锐不是吃素的,加之近来又招募了不少兵员,他对此颇有信心,言道:“只要倭船敢靠岸,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想在海上就击溃他们。”
燕承诏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裴少淮,眼神中带着询问——嘉禾卫的战船、舟师,不足以支撑一场海战。
京都带来的精锐也更善陆战。
“我想海上便击溃倭船。”裴少淮又重说了一遍,他解释道,“平陆上一方一时之乱易,平海上往来之乱难。”
倭寇来去难料,善于海上逃窜,是难治的缘由之一。
大庆卫所守住南方,他们便侵扰北方,大庆封锁严守,他们便等松懈时再来。
陆上有疆,而海上无疆。
在裴少淮看来,大庆造船技术先进于周边番国,战船更大更稳更坚固,理应不惧海战才是。
“燕指挥难道不想会一会倭寇那神出鬼没的‘幻术’?”
民间传言倭人会海上幻术,来去无踪,能兴风作浪,越传越玄乎,进而越传越惧怕。
燕承诏眼眸生亮,胜负欲使其饶有兴致,对于“幻术”颇有新鲜感。
他明白裴少淮海战所图——一战成名,既可以笼络民心民意,又可以打破民众对倭寇的惧意,还可借此威慑那些暗戳戳作乱的豪族权贵,此后开海会顺畅许多。
他问道:“裴知州心中已有谋划?”
正说着,屋外传来州衙大门打开的声响——是双安州三大氏族的族长到了,包班头正领着他们前往议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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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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