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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5节

    果不其然,裴少淮收下这坛福酒以后,齐家堂送礼愈发勤快,礼件也愈来愈贵重。
    终于,齐同知这日开了口,说道:“府上略备酒水,还请知州大人赏脸一聚。”
    狐狸出动了。
    组局的是齐同知,真正要见的是齐氏族长。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齐同知“略备”的宴席很是丰盛,茶水、酒水亦很讲究。
    齐氏族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名为齐誉,他锦衣显于表,在裴少淮面前,并不收敛一身的富贵。
    仿佛是想借衣表,体现齐家堂的实力雄厚。
    寒暄时,齐誉假笑奉承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是朝廷钦派的正官,名声在外,同安城能遇到裴大人这样的好官,是百姓们的福气。”
    官场上最常听到奉承话,一般含糊应过去就是了,然而,裴少淮也笑着奉承道:“纵是再大的福气,恐怕也要齐族长点了头,百姓们才能接下这福气。”
    没有推辞“好官”的名声,反过来给齐誉盖了一顶帽子——裴少淮戴得起“好官”这顶帽子,齐誉却未必敢戴裴少淮递过来的帽子。
    齐誉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开口第一句就反将了一军。
    又闻裴少淮道:“齐族长有事直说罢。”
    齐族长与齐同知相视,收起了笑脸,决定开门见山。齐族长不得不低头,道:“不知裴大人年俸禄多少?齐家堂愿意奉上十倍俸禄,只请裴大人高抬贵手,指缝间漏些光,给同安城的百姓留一条生路。”
    齐同知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帮腔道:“知州大人也看到了,同安城内人多地少,田亩又受海水侵卤……这样的世道里,百姓能找到一门生计,并不容易。”
    一副殷切爱民、为民谋利的模样。
    甚至加了几分激动,红了脖子,问裴少淮:“知州大人身为一州之长,难道忍心看同安城百姓走投无路、无所营生吗?难道要牢牢扣着海疆,逼民为寇吗?”
    齐族长“以财”为诱,齐同知“以民”相逼,无非是想裴少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齐家堂继续走私行商。
    五月快到了,海上南风随之而来。海风带回来的,是一艘艘满载归来商船。
    夏日才是同安城收获的季节。
    “齐同知说得这般慷慨激昂,不妨这样,先将齐府名下的田亩归还百姓,再与我论什么是‘为民’。”裴少淮呷了一口茶,淡淡然说道。
    裴少淮侧脸,朝向齐族长,说道:“齐族长开口与我谈交易以前,至少也该打听打听,本官自京都而来,奉天子亲命,到底缺不缺你话中的富贵。”
    不仅不缺,并且瞧不起这样而来的富贵。
    齐同知、齐族长以为给出好处、架好台阶,裴少淮就会拾级而下。
    明明是齐同知设好的宴席,却更像裴少淮在主导。
    齐族长问:“裴大人求的不是富贵?”
    一个二十余岁的五品知州,怎么可能求富贵呢?齐族长转过弯来,有了新打算。
    裴少淮点头,道:“本官所求,确实不是富贵。”
    没有明说自己所求什么。
    “是我疏忽大意了。”齐族长说道,“齐家堂会尽力满足大人所求。”眼底隐含着神伤。
    升官发财,升官发财,不是发财就是升官。
    “本官等着齐族长给的新答案。”裴少淮应道,饮完了杯盏中最后一口茶水。
    至于饮酒,有机会再说。裴少淮将茶盏置于桌上,挥袖离去。
    五月南风来,嘉禾屿海外一片平静,迟迟不见商船归来,不知隐匿在何处。
    偏偏晴日里,一望无余,不利藏匿的时候,一艘破旧的老船摇摇晃晃驶向海湾。
    州衙的衙役静候渡口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这艘走私的商船。
    州衙里,一声长喝“报——”
    “禀报知州大人,城外渡口截下私船一艘,捉捕商贾贼寇三十一人。”
    裴少淮一抬头。
    齐族长果然还是算计错了。
    第166章
    破船被扣于九龙江渡口,船上一干人等,尽数被羁押回衙门。
    三十一人,个个皆是鹤发,任是谁都能看得出齐家堂打的什么算盘。
    羁押路上,一个年轻的小捕快跟在包班头的身后,低声嘀咕道:“齐家堂可真狠心、真阔气,一次拿几十个族人给那位小大人添功劳,可如今的州衙毕竟不是他齐逸主事了……哎,三哥,你说那位小大人会怎么处置这些人,当真会‘咔嚓’了?”
    用手在脖子旁比划了一下,又问:“还是会送去充军?”
    包班头回头叱了小捕快一声,怒目道:“你舌头不想要了,我便替你切了。”
    又道:“做好自己的差事,别的不要多问。”
    话虽这般说,可包班头自己却也忍不住往前探看,心中好奇知州大人会如何判罪。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羁押的“犯人”里,有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齐家堂的二十七公——齐姓人里辈份最老的,排行第二十七。
    都快八十的人了。
    越是半只脚踏入棺材,越叫旁人唏嘘感慨。
    二十七公若真死在了牢狱里,不知道同安城里会激起多大的浪。
    ……
    双安州州衙。
    裴少淮扫视一圈“逮捕”回来的众人,下令暂且押下去,明日午时再开堂审讯,独独留下了那位二十七公,关在衙门东厢房里,派人专门看守、照料着。
    黄昏时候,裴少淮领着包班头,包班头端着好酒好菜,入了东厢房。
    老爷子端端坐着,仰头望着瓦顶的天窗,那里尚留着落日余晖。
    直到酒菜摆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对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响,二十七公才望了过来,又垂眸看了一眼几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少淮把包班头带来,是想让包班头译释闽语,不料二十七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老爷子先自饮了一杯,执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为我不敢吃这最后的一顿断头饭?”
    毫不客气。
    一一尝过后,山羊白胡沾着些酒水,老爷子呼道:“好酒,好菜。”又问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这样可口丰盛的断头饭?”说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头道:“给牢里送一样的饭菜。”
    “是,大人。”包班头退下。
    “大人是个爽快的。”二十七公一把年纪,说话仍中气十足,道,“老头子借着断头酒,祝大人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个月,这份功绩已经不小了,也请大人信守承诺,留齐家堂数百户族人一条生路。”
    果然,这是齐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绩”。
    二十七公一饮而尽,裴少淮又为他斟满酒,说道:“老丈觉得我应该写什么样的功绩?”
    “私自造船出海、与寇勾连、与夷通商……这么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来,总归一刀下去,落地的脑袋,管他背负什么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旧斟酒,又问:“我如何挡了齐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挡?”老爷子夹菜的筷子定住,目光里带着怒意,他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夹起了一张菜叶,举在裴少淮面前,隐喻问道,“把根扎在地里头的,田亩肥沃则生,贫瘠无水则死,可人终究不是秧苗,人呐一辈子,总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里罢?”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罢了,临海之滨,明知一亩三分地养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盐卤地里吗?”二十七公再次发问,“海滨之民,威压之下,无处可活,就是朝廷想见到的吗?……朝廷想让百姓当一株秧苗,可人终究不会是秧苗,他有手有脚,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去。”
    二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双手,长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问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齐家堂世世代代靠一双手从海里讨食吃的本事无处可施,这不是断了生路是什么?”
    老爷子带着苦涩冷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喃喃道:“这个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饭,还是靠一双手吃饭,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响,裴少淮再为二十七公斟满,问:“所以老丈心甘情愿上那艘旧船?”
    兴许是因为裴少淮一直斟酒、态度温温和和,让二十七公不再那么抗拒,吐露了几句真心话,道:“南风马上就来了,齐家堂几百户人家的米缸也快见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拦着回不来,唉……请大人高抬贵手。”
    又言:“我一个要入土的,没用了,上了船还能凑个数,给族里省几斤糙米,还能给大人添份功劳好回京……浪头上的滨海人,有诛之不可胜诛者,如此一想,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
    不单单是二十七公,牢里头那三十个,恐怕也都是这般想的。
    “有齐家带头,只要大人信守承诺,接下来还会有包家、陈家……大人回京的路不会耽误太久。”
    各取所需。
    在世人眼里,从京都被外派到闽地,大抵只能是被贬了。
    夜色渐渐浓郁,屋里也渐渐昏暗,裴少淮看到二十七公的眼眸亮如火炬,叫他对当地的宗祠文化多了几分认识。
    凡事不必全留,也不必全破。
    裴少淮起身,叫门外衙役掌亮屋内烛火,临走前说道:“老丈好生歇息,明日堂上审讯过后,躲在浯屿上的船只就能入港了。”
    听着好似是答应了齐家堂“求和”的交易,可二十七公愣住了——他竟知晓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上。
    望着裴少淮笔直的背影,二十七公恍惚间觉得自己根本就没看透这位小大人,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二十七公看着酒瓶子,琢磨着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缓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纪轻轻,他自言自语唏嘘道:“纵他是个大奸,也应是个枭雄,值了。”
    ……
    深夜里,齐同知的齐府里,线人匆匆入府求见齐同知。
    线人凑至齐同知耳畔,低声把刚刚打听到的消息传报给齐同知。
    “什么?”齐同知神色一凝,手里把玩光滑的两个核桃坠地,噔噔滚向桌底也顾不得捡拾,他把住线人肩膀问道,“这是从何处探来的消息,是否可信?”
    新上任的这位裴知州,竟是内阁阁老的得意门生。
    线人应道:“是京都来的两位商人说的,说辞有差,但意思是一样的,八成没得跑。”
    “那明日审讯时,我可不能为齐家那些人说话,以免驳了这位阁老门生的脸面。”齐同知踱步说道。
    照打探的消息来看,这位裴大人有些背景在,倒更像是外派混个“实绩”,以便回京重用。
    齐同知又道:“所幸还未撕破脸皮,还有挽回的余地。”接着冷笑感慨,“苦苦经营数十载,却也比不得‘门生’二字。”
    一颗核桃悠悠滚到他的脚边,被他一脚踢开了,滚进了床底。
    ……
    ……
    翌日,尚未到开堂的时辰,双安州衙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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