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廷议这一日,裴少淮着青色七品圆领官袍,正中缝着鸂鶒补子,站于六科官员之末,正低头认真听吏部当庭奏读新政提案。
今日裴少淮要首次当庭谏言,然心中并未紧张。无他,半年来数次入宫当值掌记,见惯了百官上朝,亦知晓了天子的几分脾性,慢慢便没那么容易紧张了。
毕竟前面那些穿绯色官袍的官员们,吵得正凶时,口吐俗语,仪态各失,只差动手了,也不是没有过的。想到这个,裴少淮心境又轻松了几分。
吏部奏读完提案,皇帝开口道:“诸位爱卿以为此策如何?朕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既是吏部、户部提出来的新政,首先发话的自然是吏科、户科的给事中,一轮下来,虽有指出几个不足之处,但大体都认可了此新政。
“银两贵而小,便于携行,又可分割熔铸,一两银可抵千钱,早已成为民间易货的钱物,此番以银为税,是顺民而为。”
“各地丈亩以后,县州所纳税银为定数,书算小吏和地方豪武难以再欺上瞒下、上下其手,只得依照田亩交银,可除弊病。”
“以银替税,多产多得,百姓钱银易物,有益于银钱流通,则生生不息矣。”
“税目化繁为简,条目清晰简单,县官易算,百姓易明,不受书算蒙骗。且白银运送简便,可减少漕运粮食损耗。”
“……”
所言多是先指出旧策的弊端,再点举新政的可取之处。
他们所言,其实裴少淮都认同,这些确实是明面上的好处,以白银易货也确实是不可逆的趋势。
只是,他们好似都忘了一件事,或是说故意忽略——赋税徭役不只是为了丰盈国库、修建大器而已,它还关乎到百姓的生死。
苟副官站在工科官员前列,缓缓回过头,给裴少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出列谏言了。
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道:“确是个不错的提议,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见解?”
“微臣工科给事中裴少淮,有谏!”年轻的声音透着一股清亮,不似年长者那般浑、厚,一时引得文武百官回看。
好些年没见到年岁这么小的言官了,大家有些期待——不是期待裴少淮的见解,期待一种新鲜感罢了。
“准。”皇帝道。
青袍小官出列,款款来到大庭之前,不慌不乱。
裴少淮行礼后,洪声言道:“臣以为新政确有其好处,若是实行得当,可利大庆千秋大业。”
众人以为又是一个添数的,文武官员一时失了兴趣。
谁知裴少淮画风一转,接着道:“然此时实行,只怕弊大于利,逼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以为,此时此举只看朝堂得失,而不顾百姓死活。”
明明语气平和,却带有一股锐气。
不管是盛怒要驳斥裴少淮的,还是暗笑看热闹的,场下官员低语交流,汇成低沉的嘈鸣。
皇帝略拍了拍龙椅扶把,主持大臣呼道:“肃静——”
“裴爱卿,你接着说。”皇帝似乎并不生气,言语反多了几分好奇。
“回陛下。”裴少淮一条条道出,“其一,明知书算小吏串通豪贵,县官监管不力,不想着去惩戒处置他们,反倒只调整税则,岂非说泱泱大朝治不了底下的小官小吏,任由地头蛇欺凌百姓?臣以为,治病要治根治本,要先治理好此歪风邪气,为民正官风,否则什么样的税则颁布下去,到了他们手里,也还会有别的对策。”
所有的消耗支出,最终还是会落在平民百姓头上。
“其二,不知吏部、户部可有想过,大庆朝银锭成色各有不同,有银七成亦有银九成,当如何评断其价值几许?可有想过百姓手中无银,若要以粮换银,是任由大户、商贾肆意宰割,还是听从朝廷调控粮价?又可曾想过粮食换作银两易,银两再换回粮食难?……臣听闻朝中银库堪堪百万两,然江南富户已有数十万两,若是人人皆可屯银造银,究竟以谁的银两为准?”
“其三,朝廷一纸令下,自然每年可悉数收得银两,不再担忧各府各县缺了斤两,然银子毕竟既不可食,也不可衣,若是行军打仗时,分拨的银两当从何处兑换军粮?”
虽是探问的语气,然则弊端已一一显露于句句问话间。
三点说完,场下再次议论纷纷。
他们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他们没有站出来说出口。
唯有那苟副官吓得脸色煞白,脸上冷汗涟涟。
吏部左侍郎卢大人站出来,道:“禀陛下,微臣恳请与裴给事中当场辩驳。”卢侍郎五十多岁,脸色暗暗,已是怒意外溢。
“准。”
裴少淮说了三点,卢侍郎则要一点一点的辩驳。
“治理小吏小官风气之事,吏部已在拟制监察之策,两条新策并驾齐驱,自可官正民安。”
裴少淮只道:“卢侍郎不觉得此话有些马后炮吗?且此两事不可并驾齐驱,先治人,才能治税。”
“听闻裴给事中也是去过江南之地的,岂不知银锭可秤兑、收柜、辨色、倾煎,既有称取之道,又何恐其价值不一?”
卢侍郎本想给裴少淮安一个见识短浅,岂料裴少淮反问道:“好不容易省去了一群书算小吏,如今又要请人称银铸银,手续繁琐,岂不是换汤不换药,又给了渔利其间的机会?”
顿了顿,裴少淮继续问:“倾煎铸银的火耗,是不是又要算到百姓头上?火耗几成几分以何为标准?”
本是卢侍郎先开口问话的,却被裴少淮反问得不知如何应道。
卢侍郎只能讪讪往下辩驳,道:“江南之地百姓用银行商已久,农户何愁兑换不到银两?”
“若是这么说,卢侍郎家有白银千两,便可代表天下万户皆有白银千两?”裴少淮道,“西北许多边城中连个像样的集市都无,往往是一个挑子走街串巷以物换物,这样的地方当如何换银?”
几番较量下来,场下百官终于明白,裴少淮是有备而来,或是说他见多识广,胸间有乾坤。
卢侍郎已落下风。
百官们开始齐刷刷望向吏部尚书裴珏——裴尚书会不会上场和侄孙辩上一辩?
知晓两家恩怨的人,尤为期待看热闹。
岂料裴珏只是在深思,抬眸望向龙銮,等着皇帝开口,他似乎并不准备上场再辩驳一次。
卢侍郎临下场前,驳问道:“裴给事中只说弊端,方才诸位同僚所言利处,你如何不驳?”
这话正正问在了裴少淮的心坎上,他笑笑,收回方才的锐气,应道:“我从未言过新政无利,何须辩驳?”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不适合此时铺开实行。
其实,裴少淮没想过要推翻这条新政,他想要的,是让新政少一些弊端,莫让百姓平白受难。
“依爱卿之见,当何时方可以银抵税?”皇帝问道。
朝堂上静声,等着裴少淮给出回答。
光说问题,不谈对策是不够的。
裴少淮应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当国库充盈而改税则,而非改税则以图国库充盈……当大庆银库充盈,天下银币皆由朝廷铸造,如行水一般流通于市,易货易物公允,微臣方才所言弊端,则不复存在矣。”
又道:“铸币之权不可放,钱物流通不可停。”
第110章
明明一开始朝议的是税则,现在却说起了白银铸币,众人的思绪已经被裴少淮牵着走。
有些官员不甚理解银钱之道,故听得云里雾里,但户部的官员常年与税例、钱物打交道,且与工部一同辖管制造铜币的宝源局,岂会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朝廷掌管白银铸币,并流通于市。
户部万侍郎站出来,辩驳道:“朝廷既已发行宝钞,又何须再以白银铸币?”都是为币,只不过一个是纸币,一个是银币。
宝钞因发行过量,如今价值几何,文武百官们心知肚明,皇帝亦不例外。
大庆开国时,一贯钞可抵千文钱,而如今,一贯钞值不到五十文,有钞也未必能花出去,几近失去了流通之能。
“铸币不在驭富,而在驭权也。”裴少淮应道,又问道,“万侍郎可曾知晓农劳?农户身不离亩,四季勤耕,岁末之时方得五谷,宝源局若是仅凭源源不断印制宝钞而换取百姓五谷,这样的富贵岂不是违背天道?……正是因为宝钞失信于民,已无可挽回,以至于如今百姓自发用银易货。朝廷顺从民意,铸造银币,统一衡制,正是为了重新取信于民,让天下易物能得公允。”
“是以,万侍郎应当先反思宝源局何至于此碌碌无为,而非阻止白银铸币。”裴少淮最后言道。
皇帝目光微烁,望着裴少淮的身影,想起他登基之初,也曾有位忠臣语重心长上谏,言说宝钞已然失信于民,不可再加量印发矣。可彼时,朝廷不稳,国库虚空,他能如何?
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昔日的这一幕。
“朕……当如何让银币重新取信于民?”皇帝笃定,他听到的不只是裴少淮自己的见解而已。
这一句话,让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时禁言。皇帝用的是“朕”而非“朝廷”,他把这份过失归结于自己身上了。
皇帝见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语,又道:“爱卿只管随性而言,朕听着。”
裴少淮言道:“微臣在太仓州游学时,曾见到商船自南洋归来,夏日南风,船只满载而归,有运回香料宝石的,也有运回琉璃粮食的……而有的船只吃水很浅,却戒备森严,无他,船上货未满,只装载了十数筐白银。”
裴少淮似乎又在说与题无关之物,可皇帝听得仔细,无人敢上前驳断。
他从袖中取出两块碎银,举了举,继续道:“因为白银只需切成这么一块块,便可用于收购茶叶、布匹、瓷器,来年又满载货物,出海换银。若是朝廷一旨令下,用银废钱,这样的商船就会越来越多,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货物送出去,而换回来一筐筐白银,积攒在豪武手中,他们收紧白银,则白银价值愈高。如此白银,既不能帮百姓果腹,又不能御敌强兵,于朝廷何益?”
方才所言火耗、良币劣币,只在大庆朝之内、官与民之间,而现在所说的出海以物换银,已经伤到了大庆国之根本,叫众人深吸一口冷气。
由税例说到白银,又由白银说到了海贸,果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皇帝听懂其中深意,不由对裴少淮刮目相看,道:“爱卿继续。”
“用银是顺势而为,铸币是因权制用。”裴少淮开始说朝廷统一铸造银币的好处,道,“朝廷铸造良币发行,下令用新币,则百姓皆以良币为尊,只需各地衙门以币换银,三五年后碎银渐渐纳入国库,而良币流通于市。”接着又道,“一银币为一两,可抵千文铜钱,可换两石米,收紧银币发行数目,长久保持如此兑比,则朝廷的银币、铜钱可重新取信于民。届时,方可谓易物公允,不受制于豪武。此为其一。”
“其二。”裴少淮继续列举道,“若商船携大庆银币出海易物,以大庆之国力,久而久之,则天下皆以大庆银币为衡,岂恐民不富、国不强?”天下是天下,不止大庆而已。
若是银两,则人人可铸造,有银即可。
若是银币,则其中含有“制权”所在,意义不同。
“便也是到了那时,吏部所提以银抵税,皆可无虞。”裴少淮最后道。
民间伪造铸币是难以避免的,朝廷能做的,是将银币铸造得足够精细,让伪造变难,减少劣币的出现。
此事,裴少淮心里亦有了初步想法。
裴少淮言罢,令他意外的是,朝堂上开始有人纷纷站出来支持他。他们没有围绕银币谏言,多是说新政贸然实施于民不利,民生凄凉而大庆动荡,谏言句句精炼,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一瞬,裴少淮忽为邹阁老而动容——他虽致仕离开了朝堂,但他的门生还在,他们一样以民为重。
大议已过一个多时辰,接近尾声,皇帝望向几位阁老,道:“几位先生有什么见解?”
楼阁老站出来道:“此事牵扯重大,不能儿戏,微臣以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不若先做试点,再论全局。”
今日之事,河西一派未能出头,岂能草草就定下论断、开始施行?
“楼爱卿说得好,以银抵税之事,确实要慎重行事,不能草莽。”皇帝颔首说道,先赞许了一番楼阁老。
裴少淮注意到,皇帝轻轻一句便换了个概念——楼阁老意指铸币之事,而皇帝替他定性为“以银抵税”而已。
这样,就不能说皇帝没听内阁的意见了。
其他几位阁老则并无大异议。
皇帝说道:“税则可以暂缓,但铸币之事和官吏整治,不可再拖了。”
裴少淮发现,方才他谏言驳斥吏部新政,裴珏神态自然,面对驳斥也不站出来辩解。反倒是这个时候,皇帝准备下令安排差事,裴珏抬眸望向龙銮,脸上有些紧张、期盼之意。
“各州各县整治官风,惩戒书算,清查地方豪武,重新丈量田亩,此事……”皇帝目光在吏部、户部尚书身上游走,顿了好一会,才道,“此事由裴爱卿督办,两年内将新的鱼鳞册呈上来。”
“微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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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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