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带着一双青黑的熊猫眼,步伐有点小拐地走去图书馆找梧桐。上午时段她一般都躲在柜子里睡觉,不过今天,我却远远就望见她躺在柜子上方,用儿童不宜、会损坏视力的姿势看小说。
待我走近,她偏头注视,然后猛地起身从柜子上跃下,几乎瞬间就飘到我面前来,飞快往我鼻子上摸了一把。
「你被做记号了。」她边搓手指边问:「带着恶意……你去招惹什么了?」
因为站着脚痛,我先摇摇头走到旁边的自习桌坐下,才开口道:「没有故意招惹,只是跟那个死者见了一面,她好像以为我要对她不利吧。」
梧桐皱着眉,小小的圆脸上堆满不开心,移动到我面前的同时也用她特有的娃娃音教训:「你这样太莽撞了!为什么不先来问我?我又不是不肯帮忙。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昨天的确被吓得够呛,然而我真不是有心的,哪知道会被那个女生盯上?原本今天是想来讨论解决办法,顺便寻求一点安慰的,却被兇了,近来疲惫的我不禁感到委屈。
「……反正我对你来说又没什么用。」我转开视线,闷闷地嘀咕。
这是无理取闹,我明白,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慎行学长跟梧桐当初没瞒我,就算我早就清楚真相,也帮不上梧桐的忙!所以,除了担心我跑掉之外,他们肯定也是认为让我知晓实情没用,才乾脆不说,省得掛心。
孰料,梧桐居然用长发将我的头硬扳回来,还扯开我两边脸皮问:「以柔,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她的怒气,心里有点难过、有点怕,却反其道而行,揪住她的头发语焉不详地反问:「你不是在等你的季校长吗?不是还配合慎行学长骗我吗?他把我带来认识你,不就只是担心你出意外时,没人及时去求救吗?」
所以,我的功能……就只是梧桐压不住妖物时的对外联络者,还是个平常会不停给她找事做、添麻烦,消耗她精力的笨蛋。
我很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季校长,嫉妒梧桐为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在梧桐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地位。
至于另一边,听见那番话的梧桐先是微愣,而后才放开了我。她的神情透着不自然,片刻后訕訕地问:「阿慎都告诉你了吗?什么时候?」
这两句追问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揉着双颊,本来不太想回答,可是梧桐却鼓起脸瞋我一眼,头发缠上腰际作势要丢我,我立刻投降了。
「作作作、作梦梦到的。」还结巴!我好羞愧。
奈何,梧桐竟以为我在说谎,直接将我从椅子上举了起来。屁股腾空,我又险些惊呼,连忙挥动双手用气音澄清:「是真的,真的!骗你我就被二一,拿不到绩优奖学金!」
这句对我而言,实在是狠到不能再狠的誓言了。没得领绩优奖学金,我就等于少了一至两个月的生活费。
可梧桐仍面带怀疑地用斜眼睨我,根本没想放我下来。我扯了扯牢牢捆在肚子上的黑发,正在苦思还有什么毒誓可以发,或者要再利诱一次,眼尾就扫到从不远处书柜转进来一个人影,我惊吓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同样受到惊吓的书怀学长。
「学长救我!快跟梧桐解释我真的是作梦!」
我觉得,我这辈子也许还没如此悲情过。
书怀学长离我还远,只能大略看到梧桐的影子,所以张望了好一会儿才锁定目标,紧张道:「她说她真的是作梦!」
我的脑海里空白了一阵子,拉回思绪后的第一个想法是请梧桐调转个方向,乾脆让我去砸学长吧!指望他真是个错误。
然而,梧桐貌似被学长那句话打坏了……呃,兴致?撇了撇嘴就把我放下了,我扶着桌子喘了口大气,感觉人生跑马灯在眼前不晓得绕了几圈。学长跑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梧桐,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但他还算会看场面,没急着发言或者提问,只安静地等我们出声。
「确定……是梦到小雨了吗?」再开口时,梧桐的嗓音变得轻轻的,像在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
咳,小、小雨?是季时雨校长的小名吗?我按了按反射性抽搐的嘴角。好吧,她跟梧桐的真实年龄比较起来,梧桐叫她「小」雨是很贴切。
「是梦到『你们』了,以前的你跟季校长,你帮她镇住了一隻很像蜥蜴的妖物,目前应该还在我们学校底下吧?所以你才不能离开。」既然要说,我索性连前一天猜测的事情都说了。
梧桐神色未改,却「噗通」坐到了地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乍看之下跟个人偶娃娃没两样。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拉她,却又发现梧桐只是在发呆,便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跟书怀学长面面相覷;面对他狐疑的神色,我耸了耸肩,毕竟……我以前也没见过梧桐有这种反应。
间隔良久,梧桐才叹出一口长气,抬起一张萝莉脸对着我,老气横秋地说:「人的生命真短暂啊,是不是?一下就没了。」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我偶尔也会听人如此感叹,可不知道为什么,听梧桐平静地陈述,凝望她平静的眼神,我却觉得胸口忽然揪紧,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受。
「我第一次见到小雨的时候,她才这么小。」梧桐比了个手势,是小孩子的身高,「我的本体其实在一幢靠山旧别墅的庭院里。那天,他们一家刚搬过来吧,小雨被抱着四处走走看看,等逛到院子里时,我听他们说要在树下绑一个秋千。我坐在树上看他们,没人注意到我,只有小雨,被抱在肩膀上的小雨……对我笑了。」
梧桐露出十分怀念的神情,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柔和,一点也不显得稚气。
「我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后来甚至比我高了。她最爱坐在秋千上偷偷跟我说话,说她每天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以后又想做什么、学什么。」停顿了下,她略作思索,才又继续说道:「十几岁后,她到外地去求学,久久才能回来一次,一回来就抱怨我不去找她,我当时想……她好烦啊!后来只好常去找她了。」
闻言,我忍不住噗哧一声,梧桐的目光扫过来,我赶紧捂住嘴摇头。
傲娇的人最讨厌承认自己傲娇了,我懂。
「小雨很会念书,也很喜欢念书。她常说不能将书上有意思的知识传承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想学的东西只能学一半,那就更可惜了!所以老是将办学校的志愿掛在嘴边。我觉得她根本人小鬼大,没当一回事,谁知道呢……」
梧桐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低低地笑了两声,然而后面那些省略的,我跟书怀学长都晓得。
季时雨真的办了一所学校,后来还成了我们正在就读的这所大学。
「她的身体其实不好,心脏有点小毛病,不适合那么操劳。可是她想做,她下定决心要做,我没有阻止她……后来我后悔了,活得太久,我那时几乎忘了,她就只是个人而已。」梧桐忽然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手指瞧,也许是在困惑那双手明明跟人长得没有两样,为何她跟人的寿命却差那么多吧。「等学校开始动工,她就一病不起。我明白她还不想死,还有太多牵掛,可是我没办法救她。」
依稀,我看见梧桐的眼里闪过水光,但很快便隐了下去。
隔了一会,她放下双手,偏过头将视线拋向我。「所以我才答应她,要守住这里,等她回来。」
与梧桐对视着,我久久无法言语。
很多妖魔神怪不愿跟人深入接触的原因,便是如此──即便付出再多温情,普通人也大多撑不过百年,死后入了轮回,又是不同的存在。于是,还保有记忆的一方就得日復一日被思念折磨,就像梧桐这般……强装平淡,实则痛苦地怀念着季校长。
就像书怀学长说的,漫长地等待一个人,那一定很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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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同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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