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明白了。”
朱标一扭头,朱元璋已经走到了一棵松树下,背着手面朝他,见他看过来,招手示意。
“咱睡不着,你有没有事,没事咱和你聊聊天。”
“当然没事,聊多久都可以。”朱标道,“不过爹你还是需要早睡,日日那么操劳,怎么会睡不着呢?有没有叫大夫来看过?”
“再说吧,人老了觉少,即使睡得再晚,天一亮便醒了。”朱元璋转过身去,朱标跟在他身后,黄禧在侧边打着灯笼,王府的石子小路上,此时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别人。
宫人们在大路上走动的身形模模糊糊像是许多影子,于树叶与亭台的缝隙里一闪而过,与他们隔着帐帷一般,那么的恍惚,仿佛是两个世界。
周围很安静,只有虫子在叫。
宫灯里的烛火轻轻摇晃,光影在地上明明暗暗地跳跃。
大明属火德,龙袍多为红色,朱标望着朱元璋的背影,他好像一团将要燃彻天地的烈焰,除了少数在乎的亲人,没有谁可以逃过这场焚烧。
“咱一直把文武百官的册封大典拖着没办,是想在紫禁城里让他们长长见识。”朱元璋突然说话了,打破静谧深沉的氛围,慢声道,“咱是想着,封八个公,二十八个侯,还有两个伯,标儿,你猜猜都有谁?”
朱标想了一会儿:“文臣封公,想必只有李善长一个。”
“对,不愧是咱的标儿。”
“其余诸公应该是武将。”朱标道,“徐叔叔是肯定的,剩下的……约莫是常遇春、李文忠、邓愈、冯胜几位将领吧。”
“猜得很好!”朱元璋满意道,“刚刚建国,封这些人也就够了,北元在塞北还有势力,等他们打赢了,有功的人再接着去封,这样才能在驴嘴前面挂上胡萝卜。”
“不知道两位伯是谁?”
“汪广洋和刘基。”
果然如此,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的。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朱标沉默下来,很多要说的话堵在嘴里,却连一声叹息也无法发出,七上八下乱成一团,抓不住话题的开头。
千百年来,特殊的例子只朱标一个,除了他的镇妖司,任何地方都容不下为朝廷做事的修士。
刘基从前只是挂名的军师,从未真正进入朱元璋的利益集团,所以才能以秘法保留自己的法力,而帝王的封赏一旦下达,再神奇的法术也瞒不住天道,他一身的修为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干干净净,从前种种如同幻梦。
“……心疼了?”
朱元璋听不到朱标的回答,轻声问了一句。
黄禧的头自从他们谈起封位时就已经快要垂到地上去,如今听到这样的父子对话,更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装作一个死人。
“这是刘先生的选择,儿臣没有理由心疼。”朱标叹了口气,“想要完成抱负,做壁上观从来是不行的,他是时候从天上走下来了。”
“父皇自淮西起家,跟随立功的将军们多数都是淮西人,就连李善长也不例外,这样庞大的集团,除了浙东文人,还有谁能去抗衡?”
“外面起了流言,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话虽是淮西勋贵们为了捧杀传出去的,但刘伯温早已搅进浑水里了。”
朱标继续道:“他是浙东文人的表率,要想平衡朝局,必须也只能站出来做那只领头羊。”
“标儿。”朱元璋停下了,他转身回来,拉着朱标的手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黄禧如负重释,迅速挪步到后面提着灯,尽量减轻脚步的声响。
“咱一直没有和你说咱的心里话。”朱元璋道,“但你知道,那是因为咱相信你,你从小就懂事,不用爹和娘多操心,爹相信你什么都能想明白。”
“你和刘伯温走得近,咱没说什么,他确实能教你许多爹不懂的知识。你和韩林儿交朋友,咱也没说什么,咱知道你心软,见不得可怜人。你和朱文正不对付,咱更是无话可说,因为那是他自己不知分寸,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里头呢,有的是你错了,有的是别人错了,还有的谁也不能怨,怨谁也没有用。”他继续道,“咱知道你去看了小明王,拱卫司的人和咱说了,从凤阳回来的后半截路上,他们没见到世子下车。”
朱标眼前浮现出去年冬天的寒水与芦苇,他打断了朱元璋的话:“爹,你是在安慰我吗?”
“差,差不多。”朱元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过后却是有点扭捏的大方认下,“你是咱的嫡长子,你一出生,咱的整颗心就分了你一半,还有一半在你娘那里挂着,你叫咱怎么能不关心你?”
朱标笑了:“我没有父皇那么吝啬,不过我虽分了一些出去,现在也已经收回来了。”
朱元璋的眼神在夜色中柔和下来,黄禧的灯照不到他这里,在茫茫黑暗中,执掌江山的帝王仗着无人发现,终于展露常人的感情。
“其实那个时候儿子差点没有忍住,几乎只差一点点,也许我就会让父皇失望了。”朱标道,“但是小明王在临死的时候,曾说了一句话,让我改变了想法。”
“他说什么了?”朱元璋好奇道。
“他说自己要是有重来的机会,一定会杀了父皇,让我也尝尝没有父亲做靠山的滋味。”
“人之常情罢了。”朱元璋见怪不怪,“圣贤书上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在是天真、幼稚,书生之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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