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舒想笑,却又忍住了。
那路不宽,却也不窄,李忘舒偏生要往他身边凑:我发现自打回了永安,你就变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初在逃亡路上,你格外有主意,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回了永安,我有了身份,你也有了身份,怎么反而又畏手畏脚起来?
当初是我逾矩,如今自然不能接着没有规矩。
李忘舒轻哼一声:展萧,这是我问你第几次了?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我就想听你一句真话。
她停下脚步,拉住展萧的胳膊,强迫他也停下来看向她。
我就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你也瞧见了,等着靠那一个驸马身份占尽便宜的大有人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展萧看着眼前的人,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样,恨不能带她远离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干脆远走高飞。
可他又深深明白,他作为鉴察司旧臣,如今还能活着,大半是因为李忘舒和明镜阁。
他既在鉴察司,又怎能不知倘若没有倚仗,身如浮萍着光是活着就有多难?
如今李忘舒又一次问他,他比谁都想给她回答,可他怎么给呢?
一个本连姓名的不配拥有的人,凭什么尚一个可以登上朝堂的公主?
我
你不用说了。
展萧开口,只是才说出一个字来,便忽然被人撞进了怀里。
小柔他低声开口,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她的名字。
李忘舒踮脚抱着他,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我不想听了。我不逼你回答了,可你要答应我,好好的,就在公主府,哪都不能去。
展萧紧紧攥着拳,胸腔里翻涌的热浪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在思考了。
他抬起胳膊,却没敢将手贴在她身上,只是压低了嗓音答:我答应你,哪都不去。
*
入夜,公主府里已安静下来。
李忘舒更衣洗漱毕,正坐在妆镜前散开头发,却见听珠从外头进来,脸上还带着些未消的笑意。
怎么了这么高兴?李忘舒问。
听珠将手中的铜盆放下,擦了手才走进来:公主不知道,方才奴婢在外头遇见了什么有趣事。
什么事这么有趣,让你笑成这样?
听珠便道:奴婢方才去倒水,遇见了言侍卫,他正在小湖边,举着个石头蹲下起来的。奴婢好奇,就过去问他,原来他是得罪了展大人。
言旷?他怎么得罪展萧了?
听珠说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展大人今日陪着公主出去,想是心情好,就在屋里雕东西,言侍卫回去瞧见了,就大笑问怎么雕个胖头鸭,结果呀,展大人雕的竟然是鸳鸯。
言侍卫非说鸳鸯是鸭,把展大人惹恼了,展大人罚他举着石头在湖边锻炼,奴婢路过的时候,他脸上叫蚊子叮了三个大包,就跟外头演戏的丑角似的。
李忘舒听着惊讶,待听珠讲完,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什么鸳鸯这么好笑,还能认成胖头鸭?
听珠摇头:奴婢没敢去瞧,想是展大人要送给公主呢。
李忘舒见那丫头眼中似有打趣之意,又想起今日路上她趁着夜色同展萧抱在一处,不免觉得脸颊发烫,竟是笑不出来了。
她将手中的簪子扔下,起身往床边走去: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打趣起我来。
听珠慌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殿下还请饶了奴婢吧。如今外头那么多人打殿下的主意,想来展大人也有些着急了。
李忘舒不愿再理这丫头了,她轻哼了一声,拉起毯子钻了进去。
他爱怎么着急怎么着急,与我什么相干?
只是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好像吃了蜜饯果子般,酸甜酸甜。
也不知怎么,脑海里竟开始想,也不知展萧要如何将鸳鸯送她,也不知是要何时送呢?
这般想着,竟是睡得比往日还甜,倒好像梦里已经得偿所愿了似的。
只是现实终归不能像梦中一般容易。
李忘舒当街维护百姓之事,因围观者不少,且又涉及定国公府,很快便传播了开去。
事情一旦传播开,就总要失了几分真实,传着传着,便有人道当日是福微公主咄咄逼人,定国公世子心悦公主百般退让,最后还陪了一大笔银子。
小巧布庄的姑娘们自然不认这种说法,可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人数又少,虽反抗却没人当回事。众人只爱听刺激的有趣的,待流言传播开去,谁还管真假?
是以没过多久,李忘舒便荣幸地被言官们参了。
只是参的角度很是出乎李忘舒的预料,这些人到头来还是要算计她身边那驸马的位置,总觉得好似女子有了功劳,最后总要归娶了她的男子。
分明是一件权贵欺负百姓的事,最后竟落到了应尽快定下福微公主的婚事这个结论上。
言官们认为福微公主如此跋扈,就是因为尚未成家、还不成熟。
更离谱的是,在李烁将这件事压下后旬日有余,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之辈,竟开始从展萧身上做文章。
原本福微公主与定国公世子的传言,如今演变出了新版本,竟是说福微公主拒婚,乃因为被身边的侍卫迷惑了视线。
明着是说侍卫,实际不就是暗示御尊福微公主养面首吗?
李忘舒本不欲理这些无聊之人,可谁知这件事竟愈演愈烈,到最后,甚至吵到了朝堂之上。
九月初一,本是李忘舒奉圣上照拂,可以不必上朝的日子,可她才醒了,便听得听珠急急进来。
殿下不好了,宫里来了人,说今日早朝,几位大人因为公主的婚事吵起来了,如今还在殿上请命呢,说圣上应早做决断,为殿下和定国公世子赐婚!
作者有话说:
言旷: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我!
第81章 只此一人
乾德殿上, 如今群臣激愤,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细细去听, 便知不过是为了福微公主的婚事罢了。
御尊福微公主如今得上朝堂,那便不能同其他公主一般待之, 既当为天下女子表率,又怎能与外男拉扯不清?
定国公世子仪表堂堂,又是世家出身,与公主最为相配, 本就是一桩好亲事。
公主殿下当街纵马、目无法度, 既在朝堂之上, 更当严加要求,如此跋扈, 怎能不罚?
还请圣上尽早定下驸马人选, 免得再生事端。
圣上,微臣以为驸马当从新科士子中择良人,方可拔擢新人,为大宁更择良臣。
圣上!微臣以为不妥!定国公世子一表人才,定国公府又根基深厚,才堪为驸马。
好好一个朝堂, 你一言我一语, 竟如同个菜市场一般。
李烁听烦了,一掌拍在桌上:都吵够了没!
底下一应官员立时噤了声, 一个个垂首站着,也不敢说话了。
李烁慢慢扫过众人, 冷声开口:这天底下是没有你们要关心的事了吗?整日偏要在福微的婚事上做文章。你们打的什么心思以为朕不知道吗?
他坐在龙椅上, 俯视着下头这些臣子, 其中有许多都是李炎旧臣,如今他们可是要攀上李忘舒这棵大树,却也不想想,李忘舒终究是公主,难道还能只手遮天?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你们不好好关心各地粮草,不好好关心各处越冬,却每日在朝堂上争论公主的亲事,怎么,天下百姓在你们心里都无足轻重吗?
帝王显然是恼了,为人臣者,最能听明白这样的话,由是一个个越发不敢说话。
乾德殿内静得厉害,让人不由得想起先帝在时的场面。
李烁与李炎终归是兄弟二人,便是性情不同,发起脾气来可是总有些相似之处。
帝王站起身来,负手在龙椅前来回走了两遭,而后才停下脚步,看向群臣:福微的婚事朕自有定夺,以后此事不必再奏了。
谁料总有那胆大之人,帝王已将这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却还有人上前:圣上,此事
朕说了,此事不必再奏!
李烁当即打断那人的话,那位大人脸色一变,却再不敢动了,跪伏在地上,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李烁的目光从那些原本跃跃欲试之人身上扫过:福微找回帝令,帮助朕战胜了西岐人,朕对她,便如同对待亲女儿一般,她的婚事,朕自然会为她安排,尔等有这样的心,还不若好好想想北地百姓该如何过冬。
无人敢回话了。
便是浸淫朝堂已久的老大人们,此时也摸不透圣上的想法了。
说是对福微公主的宠爱,可自来堵不如疏,福微公主的亲事事关朝堂之新格局,这般一言堂,怎能让人心中不生猜忌?
可若要说是利用福微公主,圣上这般堵了众人的话,实也在维护福微公主的名誉。
一个公主若是与个没身份的侍卫有染,那可不光是有碍观瞻的事情,事关皇室名誉,圣上如今愿这样保她,反而更像是福微公主盛宠正隆。
猜不透的圣意最让人抓心挠肝,几位大人偷偷互相使眼色,可谁都不愿这时候先开口了。
如今的圣上可是从锦州打回来的,谁知道是什么脾气?倘若一个不好被砍头掉了脑袋,那就无趣了。
而也正在这时,忽见得外头一个小太监急急跑到殿门前。
启禀圣上,御尊福微公主求见,已在宫门处候着了。
李烁目光微变,那殿中群臣更是脸色阴晴各不同。
今日初一,原是福微公主休沐之日,她如今这般赶到乾德殿来,难道已然听到了风声?
李烁回头看了身边的总管太监赵幸一眼,赵幸一脸茫然,赶忙低下了脑袋。
只是李烁转而又想,李忘舒来了也好,这件事总这么放着不是办法,李忘舒愿意亲自解决,让他这个帝王置身事外,那算是帮了他。
宣。
帝王开口,赵幸才连忙打起精神高唱:宣御尊福微公主进殿
此后便听得外头一声一声传递,正如同李忘舒获封那日一般。
盏茶功夫后,那位正品宫装的御尊福微公主,才终于走入乾德殿中。
臣女福微,叩见圣上。
她行的是大礼。
往日上朝,只需同百官一道行礼便是,而李忘舒今日,是行了全礼,倒如同她获封那日。
李烁坐回龙椅上,看着她开口:免礼平身,你有什么事,只管同朕说就是,今日不是允你休息吗?
皇叔父体谅福微,允福微每月休憩,福微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惟恐辜负皇叔父的信任。
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如今万事也都才开始学,就算有不周到之处,朕也并不会怪罪你。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尚且在奉贤殿听先生教诲,你如今已能独自处理不少事情,何苦又对自己步步紧逼?
李忘舒起身,抬头看向上首的李烁:福微知皇叔父良苦用心,但并非福微对自己步步紧逼,实乃各位大人,不忍令福微睡一个好觉!
此言既出,殿中便又响起隐隐的议论之声。
御史台言官最以弹劾皇室为己任,闻言立时有人站了出来。
福微公主何出此言?我等既为大宁臣子,自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福微公主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已是打破陈规,我等以礼法当先,规劝圣上,怎能说是逼迫殿下?
李忘舒回头看了开口那人一眼,摇了摇头:大人既以江山社稷为重,为何兖州自前朝留下的祸患如今还未清理干净?又为何青州今岁收成眼见不好,如今还不见救命之法?
她又抬头看向李烁:天下百姓尚有为一粒米发愁之人,各位大人酒足饭饱,却用这朝堂之上金贵万分的机会,来讨论本宫一个公主的亲事,这不可笑吗!
皇叔父,福微深知百姓不易,便不能对此坐视不理。福微一人之事,就算再大,又如何能大得过万千百姓的生计?
那公主身形瘦削,站在殿中分明该是最不起眼,如今却仿佛独立群山之巅,让人不能忽视一分。
她此前虽已登朝多日,可一向缄口不言,从未像今日这般恍若字字泣血,李烁有些惊讶,可又隐隐有几分惊喜。
他看着李忘舒,倒好像瞧见了当年的舒月一般。
那女子曾不只一次同他畅想过,会否有女子登上朝堂的那一日,竟不想,时隔多年,偏在她女儿身上实现了。
圣上!又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将李烁的思绪拉了回来。
竟是定国公的舅父,曾受老定国公提携的太师大人,终于站了出来。
青州灾情,早有奏报,臣等也早已拟定赈灾款项,正择定人选,将冬衣运往青州各县。可如今驸马人选空缺,未有定论,福微公主既是唯一得以登上朝堂的公主,驸马人选便视同皇子妃,臣等忧心国之将来,如何能不焦急?
老太师这话说得隐晦,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什么视同皇子妃,他想说的,大抵是视同太子妃了。
历来储君婚事都备受朝堂关注,如今先帝唯一的皇子软禁后宫,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还尚未可知,李忘舒既为公主,除非有新的小皇子诞生,否则她的驸马自然将同太子妃一个待遇。
将来不管何人即位,以福微公主如今的显赫,驸马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谁为驸马,谁的家族就可有未来,那朝堂上的老大人都是人精,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李烁当然也明白,否则他也不会将那些折子全按下去,也从未在李忘舒跟前提过一句婚事的事。
他才登帝位,这朝堂还有的整顿,这时候插进一个驸马来,不管是哪个世家,都会为他增加麻烦。
可如今显然这些李炎旧臣坐不住了。
他们亟待守住自己几十年积攒的家业,甚至不惜联合起来在朝堂上步步紧逼。
李忘舒也明白,正因明白,她才发现原来不管是哪朝的臣子,都是那一个模样。
今□□迫皇叔父为她选个驸马的这些人,同当□□迫李炎将她定为和亲公主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公主在他们心中从来都不是什么独立的人,那不过是皇权下一个小小的附庸,随时可以为了皇权牺牲,又随时可以为皇权所用罢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笑得令人心惊。
原本熙攘着要跟随太师请命的人都停下了自己的话,呆呆地望向站在殿中的福微公主。
她双手交叠身前,长裙曳地,裙摆的金银绣样流光溢彩。
她提裙而跪,再一次朝高坐帝位上的李烁行礼。
当日御花园,皇叔父曾问福微,除却金银财宝,还想不想要什么赏赐,福微当时不知,今日贸然,想问圣上,可还来得及?
李烁紧紧攥着拳,但觉心里有种莫名的憋闷:你且说,朕若能给你,定都给你。
李忘舒抬手再拜:臣女李忘舒,不求其他,只求一人。
她声音清脆坚定,听得人心头猛地坠了一下。
众人都朝她看去,却见那福微公主未曾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开口。
臣女半生孤苦,无人可依。是他带我逃出樊笼,护我归京。如今大业既成,我李忘舒,只要展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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