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烁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须臾才点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如今就等福微平安归来了。
整一个晚上,车令羽都在为到底要不要炸山而发愁。
不过他们王爷却仍是平常云淡风轻的模样,一点不急,还命人搭起帐篷,在这星月山林之中,好生睡了一觉。
车令羽倒也在帐篷外坐着了,只是他压根没睡好,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天色渐晓,忽听得人声杂乱,他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一个打挺就站了起来。
吵嚷什么!
一个府兵慌忙地跑上前来:车总领,公主和那展侍卫出来了!出来了!
什么?车令羽脑子一下清醒了,连忙回身就要禀报,谁知他一回头,王爷竟已掀开帐篷的帘子,从容走了出来。
福微!李烁抬头,瞧见那石壁之中,有两个人搀扶着出来,也顾不得交代什么,连忙抬脚往前迎去。
车令羽赶紧跟上,待瞧清楚出来那两人的模样时,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吓了一大跳。
但见那展侍卫,如今浑身浴血,仿佛连路都走不稳了,得靠着公主扶着才能堪堪出来,哪还有先前与他过招时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李烁也惊讶不小,连忙接过展萧的另一边胳膊,倒是浑然不嫌弃沾了血污。
快传府上郎中来,快!他与李忘舒扶着展萧在躺椅上坐下,厉声下令。
初晨的阳光终于爬上瑶山,天光此刻终于大亮,展萧躺靠在李烁的椅子上,抓着李忘舒的手,终于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李忘舒咬紧下唇,不敢让眼泪流出来,清楚地记得展萧的交代,硬是忍着心疼,先将怀中的《帝策》拿了出来。
叔父。她转向李烁,《帝策》在上,叔父受命于天,福微恳请叔父为天下苍生,领兵回京支援,破西岐阴谋,以清君侧、辅正君听!
李烁愣了一下。
他曾为皇子,自然知晓《帝策》之名,却怎么都没想到帝令打开,竟能让早已失传的《帝策》现世。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接过李忘舒手中那卷被手帕抱着的书册,却尽力维持着镇定清醒。
这些事容后再议,如今当以展萧性命为重,来人,怎么还没请来郎中!速去将人带来!
此时李忘舒才终于撑不住了,她跪坐在展萧所躺的椅子边,拉住他的手,终究哭得泪眼模糊。
*
今年永安的雨似乎格外多。
一早起来,天空便如墨染了一般,只有一片灰白。
方陆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偏生他府中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自打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发疯。
放我出去!我宁愿受罚,凭什么让福乐公主代我受过,你们问过我吗!
坐在花厅里,那边院子的声音尚能隐隐传来,方陆皱眉,没好气地将原本准备好的早膳推到一边。
昨日他这冲动的儿子跑去宫门前请命,惹怒了圣上,险些被关进天牢里出不来,多亏了福乐公主相救。
只是如今圣旨虽还未下,朝堂上下却已经传开了。待西岐王到永安后,便由福乐公主代替福微公主出嫁和亲。
方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那楞头儿子竟然会对公主动了心思。
他方家不是什么百年望族,全靠他早年立下的军功才得以在殿前司谋得如今职位。尚公主这种事情他从来不敢想,也不是他这武将该想的。
可谁知他一心让儿子习武,却忘记规束他心性,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恐要将一家人都搭进去才能作罢。
老爷,就让扬儿这般叫嚷吗?臣妾听着,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孙氏走过来,满脸担忧。
这都喊了一个早上了,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啊。况且又是才从天牢里出来,倘若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方陆起身:不然呢?你以为我就想让他叫嚷?如今进了一趟天牢还不能令他收敛,倘若放出去,还不知惹出多大祸事。
方陆干脆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把这府里掀了才痛快!
放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你们人人没有血性,推个姑娘出去替你们受苦,为你们挡难,怎么,被我戳中了,害怕了吗?
你够了没有!方陆站在方靖扬的院外,朝内大喝。
里头的声音终于静了一下,只是那声音虽小了,气势却分毫不减:父亲,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西岐王是什么人想必父亲也有所耳闻,福乐公主单纯善良,倘若和亲,那就是送命!
是不是送命也不需你来说!方陆打断他的话,方靖扬我告诉你,你若再这么执迷不悟,是要将这满府上下的人都推进火坑里跟着你受炙烤!你什么时候才能动动你的脑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没有你跑去什么同昌门跪着,福乐公主根本不会面临如今困局,更不会为了救你搭上自己!
方陆一脚踹开那原子的大门,逼近方靖扬面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被关进了天牢,福乐公主才去向圣上求情,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天,自请和亲,才让圣上免了你死罪,将你革职放了出来!
方靖扬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住了。
他以为是父亲到圣上面前求情,才没让他死在大牢里。可他不用求情,他要救福乐,他不能看着她受苦。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因他而起,他要救福乐,反而是福乐将他救了。
怎么会呢方靖扬后退了两步,垂下头去。
方陆眼眶微红,却狠心下令,让下人继续将此处锁起来。
你好好想想吧!他是父亲,却又为人臣子。
就算一眼能看出来,自己这儿子只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用情至深,可皇权在上,他又能如何呢?
这回,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方靖扬失了魂般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却刚到了门口,就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跟用笔画了几道墨似的,晦暗无光,只觉胸中积聚愤懑之气,却是越发无处发泄。
偏生这个时候,李霁娴的笑脸便出现在他脑海中。
玉华门外那歪脖子树下,她或嗔或喜的模样,竟早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就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
展萧,展萧醒醒!
突然间大亮的天光,让展萧不由自主眯了眼睛。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是当真被埋入沙土之中一般。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适应了这样的光亮,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李忘舒焦急地看着他,似有不解,却又更像是被吓到了。
我怎么了?展萧声音有些暗哑。
李忘舒连忙将温水端过来:你紧紧皱着眉,又使劲捏我的手,好像不会呼吸了一样,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展萧坐起来,方瞧见她端碗的手上两道红印格外清晰。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属下有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忘舒打断他那些认错的话,你梦到什么了?怎么这么奇怪?
方才梦境中倾天而下的土石沙砾,仿佛闭上眼就仍在眼前一样。
展萧接过她手中的水,喝进一口,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是梦而已。
李忘舒知他脾气,这么说,就是还不想告诉她。她便不再问了,只将那帕子拿过来,同他手中的碗交换。
那好歹擦擦你额上的那些冷汗,总不会还要让我给你擦吧?
展萧微微俯首:属下不敢。
李忘舒总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偏生要跟他发火,便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你睡了整整三天,如今醒了,既然一口一个属下,那赶紧起来,替本宫做事吧。
展萧的动作停了一下,忽地抬起头:三天?
李忘舒点头:是啊,可用了不少好药呢。怎么,不信啊?言旷和季飞章就在外面,不信你叫他们进来问,看看是不是四月十九。
属下没有不信展萧只觉得李忘舒忽然恼了,可她为什么恼,难不成是因他睡了太久,耽误了帝令的事吗?
他于是连忙问:那《帝策》
李忘舒原以为经历那帝令之事,这展萧总能开窍一点,两人也该更信任几分,谁知他张口属下,闭口帝策,竟是满心都是公事。
李忘舒心里倒是明白,他们如今正该筹谋。
可她心里的火却又不受控制被点的更大了。
《帝策》好好的呢,已经交到叔父手中,如今整个锦州城都传开了,叔父受恒顺帝庇佑,乃是替天行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展萧看着她,但觉一头雾水,他本能地觉得公主殿下似乎恼了,可想想两人对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李忘舒见他愣在那里,更觉自己这几日的照顾都不如喂狗,于是干脆起身。
你既醒了,我也要赶快同叔父商议起兵回京一事。言旷和季飞章都在,让他们照顾你吧。
殿下展萧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李忘舒根本不听他的话,扭头就走。
他倒想去追,只是三天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也有些支撑不住,刚动了两下,又能感觉骨头如同断裂一般,最后只得丧气地坐了回去。
这会,言旷和季飞章倒是一前一后进来了。
言旷冲过来,仿佛倒豆子般开口:展大哥,你终于醒了!你可不知道,这几日天翻地覆,我
她走了?展萧看向季飞章。
言旷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展大哥,你问谁?
季飞章负手而立,如同看热闹般缓缓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展萧,你怎么惹殿下了?
殿下?言旷这会才好像明白点意思,殿下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睡了三天,不知她一人如何同代王说起帝令诸事,便想问问她那卷《帝策》可已交给代王。
展萧怎么想都没想出这话到底是哪有问题。
季飞章听了,却是哈哈大笑:展萧,你是不是鉴察司待久了,脑子里除了任务,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什么意思啊?言旷越听越蒙,怎么觉得这俩人就没在理他呢?
季飞章摇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促狭:公主殿下可是不眠不休守在这里三日,连王爷劝都不回去,你伤重昏迷,殿下为你担心,盯着郎中开方子,亲自喂药。结果你醒了,满心里全装着《帝令》,我若是殿下,莫说不理你,此后三日都不理你才好呢。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balabala一顿分析公主心理出谋划策。
展萧:这样,的吗?
言旷:说啥呢听不懂啊。
季飞章:带不动了毁灭吧!
第58章 举兵
四月十九, 盘桓多日的西岐王赫连同盛,终于率领他的亲卫,到达了大宁的京城永安。
永安城南门大开, 受命迎接西岐王的官员分列两边,此处张灯结彩, 倒好像迎的不是异邦的王,而是凯旋的将领一般。
赫连同盛倒也不客气,他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进入这座繁华都城的,既不曾下马, 更没有行礼。
禁军将整条朱雀街都看守了起来, 百姓不只不能入内, 只能站在远处遥遥观望。
那西岐人一行,拢共也就二十余人, 却是风光无两, 连走在旁边的大宁官员都好像失了气势。
天色灰霾,本就让人心里憋闷,如今又见这番仿若被异族人骑在头顶上的场面,永安的百姓更觉气愤。
稍有血性者,无不暗中捏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冲上前去, 将那西岐人打出京城。
只是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 却不能就这么豁出性命去,不过低骂几句, 便各自散去。
朝廷都不将这当一回事,朝廷都专门设宴款待, 他们这些市井小民, 又能改变什么呢?
赫连同盛对于此次来大宁的所见所闻, 倒很是心满意足。
他想过宁帝可能会款待他,却没想到,宁帝给他的惊喜更大。越是这样,便越足以说明,他在西岐时的猜测是对的。
其一,大宁只是瞧着花哨的空架子,内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的战斗。
其二,那福微公主放出消息的帝令,看起来果然重要非常。否则宁帝也不会行这样的缓兵之计。
他从永安城南门入城,一路畅通无阻,一直骑着马到了宫城门前。
此处亦有官员迎接,只是却终于让他下马了。
赫连同盛也并不意外,倘若让他在宫城内纵马,只怕他也不必试探了,只管带着兵打进来就是了。
从宫门前一路至乾德殿,每隔一段路程,便有提着灯的宫人站在边上。
那礼部的官员分外热络,向他解释此乃大宁迎接尊贵来客的礼仪。
其间又说什么设有宴席、安排乐舞等词,赫连同盛倒是没什么兴趣。
他听得有些烦了,便终于开口:听说你们大宁还有一位公主,今日可能见到?
那礼部官员面上的笑容一僵,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往外冒汗:西岐王怎么这么问?
赫连同盛乐见别人这样惧怕的神情,笑道:别紧张,只是好奇我的未婚妻逃走了,大宁准备拿什么来补偿罢了。
那礼部官员干笑了几声,此刻才明白安排这件事时曾出使西岐的同僚复杂的眼神。
他不再解释什么,圆润地转换了话题。
赫连同盛也不戳穿他,只是越发相信,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那福微公主和大宁帝令,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走进乾德殿时,是志得意满的,甚至仿佛他才是此间华丽宫殿的主人。
宁帝李炎坐在帝王高位之上,分明是俯视着他,却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西岐新王,仿若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赫连同盛,见过大宁皇帝。
他走到殿中停下,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却是并未行礼,分毫不像是前来面见天子。
殿中群臣互相看了看,却谁都不敢说话。
他们自然知晓赫连同盛在西岐的一番所作所为,此人上不敬天地,下不尊父兄,如今大权在握,最是生杀无度。
他们在朝中为官,说到底也是看天子眼色行事,连帝王都未曾发话,他们当然不会去做那两边不讨好之事。
是以这乾德殿中,竟是诡异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对于赫连同盛的礼节不周提出异议。
宁帝紧咬牙关,半晌,方露出一个笑容来:西岐王不必多礼。早就听闻你已过了天阙关,却不知,怎么此时才来?
多谢大宁皇帝关心,原本是要早些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看到了福微公主殿下,这才耽误了几日。
福微公主!
不只殿中群臣,连李炎自己都没想到,赫连同盛竟然直言见到了李忘舒!
赫连同盛倒好像很是欣赏这些人惊讶的表情,他环视了一圈,方缓缓开口:我也有些不解,这福微公主不知是哪里不满意,竟宁愿冒着性命危险,也不愿嫁给我。是以我才想当面问问清楚,谁料公主殿下躲我如躲洪水猛兽。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先行来到永安,倒要向诸位讨教一二了。
李炎自然想过赫连同盛此番前来,兴许会发难,他却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对方竟说话如此猖狂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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