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言旷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之前没想到的一种可能。
假如,高自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而这本来就是借机布下的一个局呢?那高自明的身后站的是谁?是谁想让他和李忘舒干脆死在逃婚路上呢?
*
永安,宫城。
下朝之后,宁帝李炎便一直愁眉不展。
今日礼部呈奏消息,西岐使官亲自前来送上拜帖,说他们西岐王子要亲到大宁永安拜见皇帝。
李炎当时心里便冷笑,说是拜见,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帝令虽说是皇室秘辛,但自打李忘舒将之公布于众之后,这便不是个秘密,而成了诱饵。
那西岐王子未必知道帝令是做什么的,但他既有野心,猜也能猜到这听起来同虎符大差不差的东西,对大宁皇室来说非同一般。
那他自然会动心思来抢。况且如今福微公主逃婚,正给了他们参与此事的理由。
这西岐王子明着是个王子,可实际上已是西岐的掌权者,都有人称他为王了。他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倘若来了大宁,恐怕真敢为了权力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李炎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按着眉心。李忘舒失踪,展萧失去联系,鉴察司抓不到人,禁军也没消息,这时候再来个西岐王横插一脚,他虽在帝令一事上做了周密详尽的计划,可此时也觉出几分有心无力来。
圣上,律司长来了。总管太监王得福小心翼翼地进来回禀。
李炎不耐烦地道:让他进来。
律蹇泽走入殿中,朝宁帝行礼。
怎么?那展萧有消息了?
微臣无能,尚未得到展萧和福微公主的消息。
那你来做什么?李炎坐直身子,目光显露几分危险。
律蹇泽垂首:虽尚无确定消息,但微臣推测,展萧和公主应该到了兖州。
李炎神色微变:何以见得?
今日兖州鉴察司各部突然有所行动,但并没有报知微臣,微臣猜测,恐怕是他们跟丢了人,生怕微臣责怪,这才暗中努力,想要确定公主消息,再行禀报。
你的人,你都管不住,难道要朕亲自替你管吗?
圣上息怒,微臣此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不听话的人,微臣自然会秉公处置,但如今要紧之事,还是尽快找到公主,找到帝令。
那你想怎么做?李炎有些不耐烦。
微臣恳请圣上派兵前往兖州,打蛇七寸。
方陆刚从并州回来,朕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律蹇泽却是摇头:微臣有一更好的人选。
说。
方指挥使之子,武威将军方靖扬。
他一个愣头青能去做什么?
这件事就是要愣头青才能做成。倘若是圆滑之人,少不得为了功劳,欺上瞒下,就如在并州一样。
李炎沉思,并州的事情,禁军以为他不知道,其实有鉴察司在,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万两黄金是诱惑,诱惑的除了百姓还有朝廷中人,方陆与并州知州贪功冒进,这才放跑了李忘舒,同样的错,自然不能再犯一次。
这么看,那个没什么城府的方小将军,空有一腔热血,倒正好做这件事。
那就依你所言,让方靖扬去。
*
什么?
玉华门外的长廊里,李霁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父皇让你去兖州?皇姐在兖州,你也去兖州,父皇这不就意思让你把皇姐抓回来?
圣上倒也没有这么说,只说兖州有灾情,让我领人押送赈灾银两。
押送银两这么大的事,都是交给有经验的大人办,你一个愣头青,怎么可能让你办,定是因为你武艺好,这才让你去抓皇姐回来。
李霁娴急得满地绕圈,突然又停下来:不对,父皇怎么知道皇姐在兖州?是不是你?
方靖扬一下站起来:殿下,我方靖扬顶天立地说话算话,这事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过,除非你自己告诉圣上。
李霁娴摇头,她只准备着去拦父皇呢,怎么可能自己把这事告诉父皇?
定是兖州出事了,说不定是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他告诉了别人。
不可能。方靖扬摆手,飞章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小时候我们差点就死一块了,他不会害我的。
李霁娴皱着眉,一张小脸挂满了忧愁:皇姐好不容易跑了那么远,你不能就这么把她抓回来。要不,你去兖州,放了她。
方靖扬瞪大眼睛,又不敢大声说话,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压低声音道:殿下,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那你说怎么办?长姐流落在外,为寻一处安稳住处,已是够辛苦了,你还要领着人去抓她,她可怎么办
不是,公主方靖扬看着李霁娴马上又要哭出来,人都吓傻了,你,你,你哭什么?
他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只觉得心里头猫抓似的,干脆叹了口气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去了就把银子送到,假如见到了福微公主,我就当我瞎了,没看见她。
他这话音才落,便见李霁娴抬起头来,眼里还带着泪呢,倒是笑了。
方靖扬一口气堵在心口上,差点把自己噎死,生无可恋地道:服了服了,我是服了。
*
你的骨头倒是很硬,但这里是金田县,不是永安城。
大牢里,金田县令高自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缝着眼睛,看着被绑在对面木柱上的展萧。
他倒是个中好手,只是鞭子落在身上,也免不得皮开肉绽。
不过这永安城里出来的人,果真是不同寻常,即便是如此,也对他的身份绝口不提。
还不交代吗?你想救的那位姑娘,如今可是身在万福楼,今夜,就要沦落风尘了。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自然会放了你,也放过她。
你不是金田县令,或者说,不只是金田县令吧。展萧吐出一口血来,声音暗哑。
高自明微挑了一下眉:那又如何?如今是你被绑在这里,主动权在我手中。
你如果还想活着,就别动她。
你一个阶下囚,凭什么和我提条件。
你背后的人,来自鉴察司。
高自明脸色猛然变化,旋即又连忙被他隐藏。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盯着展萧: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完,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声音。
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可做不成大事。
高自明咬紧牙关,只是脚步顿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倒要看看,到时他以那位殿下要挟,这硬骨头还能嘴硬多久。
*
李忘舒没有想到,连沈幼白都估计错了时间。
那日夜里,金田县令高自明并没有来。她只是被软禁在这万福楼内的一个小屋子里,倒是好像从兖州来了什么尊贵客人,沈幼白被好些人拥着去见了客。
李忘舒两世没进过青楼,如万福楼这种都是背地里交易的酒楼更是闻所未闻。
她两日里偷偷自那门缝里看到世间百态,只觉自己如今经历的一切,比之前从小溪口中听到的更为让人胆寒。
这里每日都会有自尽的姑娘,她们死时浑身是伤,显然是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可万福楼里的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满脸冷漠地将那些女子草席卷了抬走。
每日也都有哭喊着救命的姑娘从她这里的门前经过,可那呼救的声音,很快就会消失在一片靡靡之音当中。
李忘舒心乱如麻,想到展萧可能还在狱中,她便更觉前路晦暗。
事到如今,她越来越觉得金田县这件事背后不只一个金田县令,她借机设局,一是为救人,二是存了试探展萧的心思,可如今,倒好像是她反而入了幕后之人的局中。
展姑娘,可休息好了?一个柔媚声音传了进来,门被人推开,吹进一股凉风。
天色渐晚,又要到了每日万福楼最为热闹的时候。
你是李忘舒起身看向走进来的人,三四十的年纪,风韵犹存,妆容精致倒不输沈幼白为教她规矩带来的那些姑娘。
这位是咱们楼里的徐娘徐嬷嬷,展姑娘,学了两日的规矩,怎么忘了?徐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颐指气使般说道。
李忘舒被逼着同沈幼白学了两日这万福楼里的生存之道,自然听过徐娘名号。
这位便是万福楼里管着这些暗中交易的女子的徐嬷嬷,听闻很有些手段。
原来是徐嬷嬷,不知嬷嬷亲自到此,有何指教?
我早听闻展姑娘绝色倾城,比我们万福楼的头牌还要惹人怜爱,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李忘舒没有说话,今日白天沈幼白没有来,她就已猜到恐怕要有变故。
徐娘笑道:今日,高县令可要来万福楼吃酒,你是他送来的,准备了这么多日,也到时候了。
嬷嬷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展姑娘不知道吗?高县令亲自点的你,可是因为永安的厉害人物要来呢,这是给你赏脸,你可明白?
永安。
李忘舒攥紧了手,她隐约的猜测,倒好像因这位徐娘的只言片语得到了佐证。
恐怕这位高县令根本不是点她吃酒,只怕是李炎暗中派来的人,要借此机会押送她回京。
倒是和并州那个局如出一辙。
我若不去呢?
徐娘微微挑眉,顿了一下,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展姑娘这样的人恐怕也不会怕,只是,展姑娘就没想过,今日怎么幼白没来吗?
李忘舒目光微变:沈幼白怎么了?
徐娘抬手:送展姑娘去看看她的师父。不过展姑娘,我可提醒你,我们万福楼,要想做到头牌,当个清倌人,就要先把前一个头牌,亲自送走。
那徐娘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对这样自相残杀的戏码格外感兴趣。
李忘舒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朝门外走去。
而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她见到了一日未见的沈幼白。
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的胳膊上,能瞧见暗红色的伤痕。
第一日见她时那几分隐隐的高傲与清冷,此刻荡然无存,她目光呆滞,像是被丢弃在昏暗小巷里的一个布娃娃。
你们让她做了什么?李忘舒转过身,盯着送她过来的徐娘。
徐娘朝沈幼白的方向扫了一眼:不是跟你说了吗,永安来了位大人,昨日夜里到的。同你的师父告个别吧,要不要取代她,你自己选。
一把匕首被扔了进来,徐娘带着笑意关了门,李忘舒却只觉她的笑令人窒息。
沈幼白,你她转身跪在床边,突然觉得此刻的沈幼白就好像前世被押送祭旗的她一般。
而沈幼白眼神只是盯着某一个不存在的点,淡淡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徐娘会保你,至少干净。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就直接下午更啦~
第29章 证据确凿
李忘舒前世去和亲, 也算是嫁了人,她不是真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瞧见沈幼白如今的伤痕, 便是猜也能猜到三分。
她来万福楼,其实说到底, 也只认识了沈幼白一人。
虽说不是什么金兰之交,可这两日,沈幼白教她万福楼里的规矩,说到底是为了帮她活着。
万福楼是个肮脏地方, 可沈幼白不一样, 她因长得好看, 是高自明亲自提点过的,徐娘都要让她三分, 因此才能保得一分清白。
可李忘舒没想到, 连沈幼白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这分清白,不过是为了沦为更厉害的大人物的玩物罢了。
人要活着,才能有希望。李忘舒抓住沈幼白的手,她眼里有泪,可却不想在沈幼白面前哭出来。
沈幼白摇头:还能有什么希望, 以前我还想着, 待我人老珠黄,便没了价值, 便能离开这里,如今看来, 何其可笑。
那不是你愿意的, 错的是他们, 是那个什么高县令,你没有错。
沈幼白终于将视线落到了李忘舒身上:展柔,你会怪我吗?我前两日对你态度那样不好。
我为什么怪你?你没有逼迫我,你只是告诉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你我萍水相逢,却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安稳说上几句话,难道不该庆幸吗?
沈幼白唇无血色,反握住李忘舒的手:你是个好人,你该离开这个地方。
你也该离开,没有哪个女孩子应该在这里。
沈幼白微微摇头:没得选。我快死了,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
什么事?
我本是钱州玉江人,那高自明一年前还是玉江的一个县令,他见我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便在得到升迁的调令时,将我父母骗走杀害,将我从玉江秘密掳掠至此。
李忘舒惊讶地看着她,难怪她此前觉得沈幼白有几分江南婉约之气,原来她果真出身江南。
只是她以为沈幼白是被人贩卖至此,却不想,竟是那高县令亲自动手。
他是朝廷命官,他怎么能
没有人知道我从哪来,他们打我、骂我、羞辱我、威胁我,让我不得不接受。那时我以为,他们好歹给我留了清白,倒也比被发卖流放,好上些许。
沈姑娘
今日看来,当初所想,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听说那人是永安来的大人物,翻云覆雨,高自明在他面前都要低声下气,展姑娘,你能走,就走吧。
什么永安来的大人物,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是朝廷的蛀虫!
李忘舒早知道因为李炎,大宁朝堂内斗严重,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她却没想到,这些人不只耽于政斗,竟还欺压百姓、逼良为娼。
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件事,求你。
沈姑娘,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就要活下来去做。
展柔,若我死了,若你能离开这里,还请将我朝南安葬,我想看看玉江。
李忘舒紧攥着沈幼白的手:我不听,你要看,就活着自己去看。沈幼白,我若说我有办法掀了这金田县,你信还是不信?
没用了,那是永安来人,没用了
女子贞洁,便是枷锁,似沈幼白这般内里存着几分孤傲的人,哪里能忍受如此污秽?
李忘舒知道,如今活着于沈幼白而言,是比死更难的事。
可诚如她前世在西岐经历的那些痛苦往事一般,她历经磨难,错的不是她。
为恶之人尚且逍遥法外,却要让受害之人痛苦殒命,这不公。
只许他从永安来吗?到过永安的,又不只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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