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从点点头,却没说话。
安静半晌,许良忽然反应过来,扭头看着路从,笑滋滋的问:路大哥,你突然打听我姐,不会也看上她了吧?
路从把烟从嘴边拿下来,神情一肃,问许良,什么叫也啊,还有谁看上你姐了?
说起这事,许良还觉着挺自豪,到底是自家姐姐,看上她的人越多,许良越觉得有面子,就仰着脖子说:那可多了,就我知道的,也得有这个数。
他把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在路从面前晃了晃。
路从又把烟重新叼回去,表情有点沉重,那你姐现在处对象了吗?
没,我姐都看不上,让我帮忙送信送礼物的,信我姐收了,但从没回过,礼物让我直接给人送回去了。
路从皱紧的眉一点点松开,唇边荡起一抹笑意。
许良看看他,嬉皮笑脸的问:路大哥,你真看上我姐了?
我就随便问问,你别瞎说。
切,这有啥的。
想想,许良又说:不过你看上也没戏,我姐眼光高。
路从挑一下眉,你怎么知道没戏?
想起那天许妍跟他说的话,许良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呢,于是撇撇嘴说:我姐说了,她要嫁给有出息的人,还要离开这里,像咱们这样的人,她看不上。
咱们这样的人咱们是啥样的人?
靠着爹妈积蓄瞎胡混的人呗,这是我姐的原话。
路从把烟一扔,笑了,那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没瞎胡混。
许良刚被自己姐姐讽刺过,现在又听路从这么说,心里很不服气,拉倒吧,你没胡混,但你自己不还是没本事赚钱,一直都靠着路大爷么,你种的地是不是他的?那食杂店是不是也是路大爷开的?
他这一番话说完,路从竟然没办法反驳,虽然他这些年一直在家里勤勤恳恳的干活,但说到底,他离了老子,自己确实没有赚钱的本事。
这话许良没说错。
路大哥,你要真喜欢我姐,你也死心吧,我家这一阵子,有不少媒人上门,我姐都不同意,她跟我爸妈说,她不想嫁的太近,她想走出去。
路从的目光从许良身上一点点移开,那点潇洒不羁慢慢的被沉重取代,他咬了下唇角,目光盯着地面,没有声音了。
许良见他没啥事儿了,便说:那我走了路大哥。
路从却忽然叫住他,良子,你叫我一声大哥,你就是我老弟,既然是兄弟,你帮我个忙。
啥忙,路大哥你说。
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别跟任何人说,也别告诉你姐。
许良点点头,想想又问:路大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姐啊?
路从看着他,笑一笑,没回答。
第13章 许家有女初长成
七月初,王大胖回到了村子里,听说是他爸妈找媒人给他寻了一个条件相当的对象,让他回来相看,合适的话就该定下了。
他在外面学手艺的这几年,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回来一趟,毕竟路途遥远,来回的车费太贵,农村人家即便再有钱也不舍得把这些钱搭在路上,所以村里人好些个乍一见到他还有点没认出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的也不例外。
虽说不知他手艺学的如何,但这肥膘倒是甩的相当成功,除此外王大胖的性格也沉稳许多,至少不像从前那般仗着老子有几个臭钱就飞扬跋扈,见到乡亲父老该打招呼打招呼,该问好的问好,说是脱胎换骨或许夸张了些,但这变化却是很明显的。
这些事情许妍不清楚,自从不出去放牛后,她就在家里做做手工,做鞋子、织毛衣、织手套,把这些拿去卖,有人专门收,一般情况下,她都很少出门,而王大胖回来的事还是许长龙在家时说的。
末尾,他还感叹一句,要说想要有出息,就还得走出去学点手艺,农民种地能赚几个钱,要我说等儿子再大一点,也给他送出去。
针尖从鞋垫里戳出来,一下扎到了许妍的手,短暂的刺痛感过后,指尖渗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她放到口中吮了吮,指尖麻麻的,倒是不疼,可又觉着不大舒服,也说不上是哪儿的痛在作祟。
刘兰坐在炕头,给自己卷了个烟卷,说出的话如常的刺耳,就你那儿子?送出去惹祸还差不多,还学手艺呢!
你这人说话怎么就这么难听,不会说话你就少说两句!
许长龙一发脾气,刘兰就跟个扑棱翅膀的大公鹅一般,立即开启战斗模式,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你那儿子就是随你,没出息,怎么着,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死出去。
许妍在里屋把鞋垫都收回篮子里,望着窗外悠悠的叹口气。
她看过的情感小说里,都告诉她一个道理:有些夫妻是一起撑船渡河的人,劲儿往一处使,目标都是彼岸,这船也就能稳稳当当的行过去,日子就能安安稳稳的过,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而她的爸妈,一个是火、一个是待点的炮仗,把他们分开都能各自相安无事,凑到一块就能炸的四分五裂,不仅自己不好过,还要殃及身边的人。
小时候她拉过无数次的仗,挨了无数次的冤打,就想着他们做子女的在父母中间做个粘合剂,说不定有一天,这日子也能顺风顺水的过下去。
可她从不知道,原来人长大,收获的不是梦想成真,也不是自由。
而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沮丧、还有一次次梦想破灭的声音。
外间屋子的争吵声快掀翻屋顶,许妍面色颓丧又疲累的倒在炕上,她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么想要飞出去,可最后呢?
她还会飞出去么?
如果父母当初支持她去学手艺 ,而不是强硬的将她留在家里,她的未来会不会有无限的光明?
王大胖和相亲对象见过面,双方都非常满意,后头他空闲下来,就去找路从喝酒,要说从前王大胖在村里也没什么朋友,也就路从当初不嫌弃他,不计较他的脾性带着他玩。
他请路从去镇上的小饭馆吃饭,两人喝酒聊天,难免要聊聊过去、未来,还有姑娘。
王大胖往嘴里丢一粒花生米,瞅瞅路从忽然笑了,我当初还以为你得比我先结婚呢,毕竟你这有多少小姑娘惦记着,怎么结果你还被我落下了。
路从嗤笑一声,嘚瑟什么,你这不还没结么,谁比谁先不好说呢!
王大胖哈哈笑,这我不跟你犟,毕竟咱从哥模样在这摆着呢,你要说想结婚,那咱村多少小姑娘排着队嫁给你。
路从眼神暗了暗,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拉倒吧,我哪有那魅力,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谁呀?谁看不上你?
路从慢慢抬头,看了王大胖一眼,翘了下唇角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王大胖,你这次回来不走了?
那还走啥,我爸说了,等我结婚之后给我点钱让我做生意,我觉着挺好,外面这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整天看人脸色,端茶倒水的,动不动就让人玩,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了。
路从嗤了声,你就这点出息。
王大胖也不以为然,我又没啥理想抱负,以后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挺好么!
挺好、挺好。
你呢,你打算啥时候找对象?我觉着你早点结婚挺好的,分家另过,也省得你爸总管着你。
我啊,我结婚还早呢,连养家的本事都没有,结啥婚。
王大胖滋了声,你还要啥本事啊,你家那条件可以了,十里八村都没几个能赶上你家的,那找对象不比我容易多了。
路从摇摇头,那是我爸的本事,不是我的。
咳,你爸赚钱不就是为了你么,想那么多干嘛!
路从放下酒杯,目光出奇的坚定,他怎么想的是他的事,我要成家立业得靠自己的本事。
王大胖挠挠脑袋,突然有点不理解路从的想法了。
酒喝到最后,路从忽然说:过几天我要走了。
走?去哪?
咱村江亚军知道么?那个老木匠。
王大胖点点头,知道啊。
我要跟着他学手艺,他愿意收我当徒弟。
这下王大胖可太意外了。
木匠?那活多累啊,你家那条件,学它干嘛,图啥呀。
图啥
路从把那俩字嚼在嘴里,笑一笑,没回答。
许妍织毛衣时有个花型不太会弄,就带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准备去找李家姑娘问一问,她刚走出院子门,就碰上了路从。
路从脚步一停,见是她,笑了,正好,我正打算找你呢。
许妍一愣,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喜欢看书么,我这有几本书,反正放我家也是落灰,你拿去看吧。
许妍接过来,笑一笑说:那我看完给你送回去,谢了。
不用送,我要走了,你送回去也没人看。
许妍稍抬了一下眼睛,望向路从,有些惊讶,你要走?去哪儿?
路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那目光让许妍感到莫名,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的低头去看手里的毛衣。
我要跟村里的老木匠去学手艺,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学手艺挺好的。
嗯。
路从单手抄兜,又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看上去像有些局促似的。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路从没有要走的意思,许妍也不知为何没有动,她看着地面,目光从自己的脚尖掠到路从的脚尖上去,盛夏的阳光在头顶暴晒,阳光下的两道身影在沉默不语。
路从悄悄的去看许妍,目光自上而下慢慢的看去,她重新留长的头发,刚刚齐肩,利落又整洁的扎成两个小辫子,像是燕子的尾巴,这样挑人的发型,却又很衬她。
她的脸可真小,大概和他的手掌一样大吧,路从心想。
他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全凭本心的缓缓抬起,却又在某一时刻骤然停下。
那一瞬间的勇气在刹那间散去,他感到沮丧,又无可奈何。
有三五只鸟从柳树枝头飞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唤回了许妍的神思。
她抬起头来,看看路从,轻抿一下唇角才开口,那我先走了。
路从一时未语,一只手又重新揣回裤子口袋里,慢慢蜷缩起来,手掌心一片热汗,他看着许妍即将转身的动作,喉结一滚,忽然叫她的名字,许妍。
许妍脚步一停,旋身看他,怎么了?
路从挠挠头,鬓角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才说了那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跟着师父去市里学手艺,学成了,我就在外面好好干,将来赚很多的钱,也在市里安家,你觉得怎么样?
许妍秀气的眉轻轻蹙起,她觉得诧异,也不能理解路从为什么要来问她,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回答说:我觉得很好啊,多少人想走出去,还没机会呢。
路从笑起来,笑的眼睛弯弯的,汗水从鬓角上留下来,他囫囵一擦,对,走出去,这个动不动就发大水的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都要走出去。
听到我们许妍嘴角的弧度慢慢展平。
似在自言自语,也像在回答路从的话,是啊,走出去很好,谁不想走出去呢。
许妍,我一直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许妍微愣,然后又笑,不属于这里?那属于哪儿?
你应该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你的心,不属于这儿。
许妍嘴角的笑容僵住,慢慢垂下头,声音很低很低的说:或许吧。
路从还想说什么,许妍却突然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拜拜。
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路从突然大声喊了一句,我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到时候请你吃饭行吗?
第14章 许家有女初长成
少女慢慢转身看过来,隔得已经有些远,看不真切她的面目,只觉得阳光下的这一道倩影无比的闪耀,而模糊的面目却以柔软的姿态稳稳地扎进某个人的心里。
很多话无需多言,也或许不知该怎么言明。
少年人终究是缺乏了一些勇气。
路从要学手艺这事并没和路大生商量,全是他一个人定下的主意,等到了要启程离家时,父子俩坐一块吃晚饭,原本是相对无言的气氛,却因路从的一句话点燃了这个夜的第一支炮火。
我要跟江叔去学木匠,明天就走了。
乍一听这事,路大生还愣了片刻,等琢磨过味儿来才拉着脸放下碗筷。
谁让你跟他去学木匠的?这事你之前咋没跟我说过?
路从轻轻撩了下眼皮,说出的话没什么情绪似的,我自己的事,跟你说那么多有啥用。
路大生啪一拍桌子,指着路从质问:我是你爹,什么叫你的事,我养了你二十一年,现在你的事我管不了了是吗?你翅膀硬了是吗?
路从也把碗筷放下,眼神淡漠的看着年前这个只要和他意见不合又说不过他,便准备棍棒教育的父亲。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是你说的我没出息,读不好书,又没本事,没有你给我留下家业,我将来会去要饭,现在我要去学本事了,也跟你证明,即便没有你的家业,我也能活的很好,作为父亲,你不该高兴才对么?
路从这番话说的没什么尖锐的情绪,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心平气和,而他们父子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
路大生像是不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一样,忽然之间还有点不适应。
学手艺是好事,路大生这么告诉自己。
以前他想都不敢想,自己家这混蛋小子能有这样的想法,方才气愤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管了他二十几年,又当爹又当妈的,结果这小子要跟人家出门学艺,却没跟自己这个当爹的提前知会一声,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的很失败。
但路从方才这一番话说完,路大生又瞬间醒神。
江亚军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能跟着他学也是好事,但我告诉你,真想跟着人家学,你就给我拿出个样来,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吃不了苦跑回来,给你爹我丢人。
路从没说话,也没应声,他并不觉得此刻需要发什么宏图志向,既然是自己决定的事,去干就完了。
启程已经在即,在离家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路从独自走出家门。
月明星稀,农村的夜晚格外的漆黑却又格外的明亮。
黑的是没有灯光渲染的夜色,亮的是繁星点缀的天空。
男生不像女生那般容易惆怅,对更多的事物大多数时候都是理性的看待,可今夜,在知道自己要踏出故土,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时,路从的心头也难免爬上一丝丝陌生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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