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很淡定的问老板:这个人也是咱们龙国人吗?
老板心说, 谁跟你是咱们龙国人喂, 他现在出来可就是意大利人了,入籍了的!
但眼前的女人, 眼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无端的让人害怕,他只能咽了口唾沫,点头又摇头, 他一直这个样子, 大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人,反正是个傻子,我十二年前来这里开饭馆的时候, 他就在码头上活跃了。
他不会说话,嘴巴里只会神叨叨的重复维罗纳, 口齿不清, 我也听不出来是中文发音还是意语, 又或者英语, 日语韩语的, 反正我们任何人跟他说的话, 他也听不懂, 不会有回应。
他, 就是固执的想要去维罗纳,这个词是他嘴里唯一能让人听懂的。
十二年前就在这里?卫孟喜喃喃道。
哎呀我最早一次见他是十二年前, 我听这附近的人都叫他迪迪, 但最早好像是三十多年前就出现在这里了吧, 这附近的警察都拿他没办法,赶又赶不走,抓起来还得供他吃喝,也没身份
那他一个人在这里吗?有没有亲人朋友照管?有没有住的地方?
老板见她感兴趣,也只以为是年轻人的猎奇心理作祟,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难得遇到俩乡巴佬,干脆就坐到卫孟喜对面,跟他们细细的说起来。
他的住处在那儿,喏他指着靠近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废旧停车场,里面停着的都是报废车辆,在龙国大街上还没几辆小汽车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汽车坟场。
卫孟喜看过去,那里没有能住人的地方。
他啊,就是在那里,最外面那辆红色的小破车里睡的,他年轻时候能干点体力活,车场老板是个德国人,看他可怜就让他在场里帮忙,供他吃喝,那辆破车就是他的家咯。
孟金堂不知道为什么,眉心也跳了一下,但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所以,他也坐着没动,那群本地大汉戏耍了一会儿,见那迪迪还是只会和尚念经,也觉着没意思,吆喝着前去不远处的酒馆买醉了。
迪迪就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他这傻子是真傻,别人是武疯子,会乱打乱骂,他就不一样,文疯子,总是一个人看着外面发呆,有时候一看能看一天,我们几个朋友还打过赌,猜他看的是大海,还是轮船,又或者是不远处的大教堂?
老板边说,边从柜台后端出一盘花生米,摆在桌子上请他们吃,哎呀这傻子的事还挺多,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你们要在这儿多待几天,就能把他的生活习惯摸透。
这人啊,生活作息比咱们还规律,每天早上六点的钟声一响,他就来码头上看,要是听见谁说要去维罗纳,他就闹着也要上人家的船,每次都被打下来,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忘了,他跑上黑手党的船,被人砍掉一根手指去年有一次,肋骨都被打断两根,但幸好被咱们这边一个华人救助会给救下,不然现在早都死了八百回了。
卫孟喜的心,再一次痛起来。
她不想听了,她一点也不想听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有什么悲惨遭遇,不想听别人的苦情故事,不想理解别人的痛苦,这世界欠她那么多,从她到她的孩子,到她的丈夫,在她重生之前,有受过这个世界的善待吗?
现在凭什么要让她听着别人的故事流泪!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那种心脏的钝痛很快转化为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尤其是看着那个佝偻瘦弱的背影的时候,地中海的风把他整个人吹成了又黑又瘦的人干儿。
但老板还以为她也是其他被感动的小年轻之一,越发来劲了,听说他大概是三十多年前吧,被人从一艘希腊来的偷渡船仓的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次的事故哟,可真惨三十多号人呐,就被蛇头全给霍霍了,有的病死,有的打死,他算是命大,还剩最后一口气,但人却变成傻子了,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会重复迪迪两个字。
卫孟喜咬牙,别说了。
老板很是莫名其妙,一脸无辜:不是你让我说的吗?你一开始不感兴趣我怎么会说。
不过,他也知道这女人不好惹,做生意嘛以和为贵,自己讪讪的端着花生米坐回柜台后,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龙国人。
反正,刚才的搭讪中他已经知道,大家都是华人不错,但他不一样,他是拥有绿卡的意大利公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这年代的国内,还不知道怎么水深火热呢!
当年他为了出来,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的,现在嘛,打死也不会回去的,就是在国外讨饭也不会回去。
当年他自己怎么出来的,现在说给孩子听,孩子都不信。
世界就是这样,幸存者偏差。大家能看到孟家父子这样出去以后风生水起东山再起的,也能看到饭店老板这样虽未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顺利入籍的,却看不见那一船死了的,看不见迪迪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
外国的月亮圆吗?成功人士说是的,可死了的人无法开口。
孟金堂想安慰卫孟喜,想告诉她不可能的,卫衡那么聪明,卫衡那么风光霁月一人,卫衡曾经可是石兰省有名的大才子,卫衡在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要以身报国渴望民族独立的人,怎么会
可是,他真的说不出。
他能做的就是拍拍外甥女肩膀,小喜你先坐着,我去了解一下,不要急。
他大跨步走过去,直接走到那个迪迪跟前,迪迪的头发很长,很乱,打结成了鸡窝,胡子却只有两三公分长,稀稀落落的几根,三十多年的营养不良,已经让他快长不出胡子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远眺着宁静的地中海,原本披在头上的麻袋还是破布的什么东西,已经掉在了地上,还被那几名壮汉踩烂了,但他浑不在意。
孟金堂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然饱经风霜,在这个码头上吹了三四年的海风,变得又老又黑,但那高挺的鼻梁,那深邃的眼窝,分明就是就是贤弟。
他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
迪迪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迪迪似乎是感觉到身边有声音,这才回头,但他的眼神里仿佛蒙着一层薄雾,没有以前的神采,更不可能认出他来,他的回头只是循声的生理反射。
孟金堂心中大恸,看着远处的船,又看着老得缩成虾米的老友,难怪他们按照身高和年轻时候的照片翻遍意大利怎么也找不到,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呢?这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卫孟喜模糊的视线里,一直在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她知道怎么回事了,可她不敢过去,没勇气过去,只要不过去似乎就能否认这个现实似的。
她为自己这几个月的生气愤怒而羞愧,为自己现在才出来找他而愧疚,如果她能早一点出来,是不是他就能少受点罪?
他,已经在这个港口上,等了三十二年,没有等到回家的船,也没有等到去约定好的维罗纳的船。
没有一艘船属于他。
卫衡贤弟,我跟小喜来找你了,小喜你还记得吗?
迪迪的眼睛依然毫无焦距,他呆呆的看看孟金堂,又看看大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而恰在此时,不远处有另外一名流浪汉叫了一声,迪迪!
他的脸色忽然就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欢喜,一瘸一拐的朝那人跑过去,那种笑容,就跟卫孟喜每次站在胡同口喊一声爹爹,他就高兴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样。
这样的场景,在小喜和卫孟喜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卫孟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叫他迪迪了,大家以为迪迪是他的名字,因为叫这两个字他就像叫小猫小狗,会有反应其实,于他而言,只是迪迪两个字根植在他的血里,肉里,骨髓里。
在石兰省方言里,爹不念跌,而是迪。
老板都被她吓傻了,心说这人不会也是个神经病,还是个武疯子吧。
迪迪!她叫了一声,原本那正在疯跑的身影忽然就顿了顿,有点疑惑的回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迪迪!
迪迪!
卫孟喜一面叫着,一面朝他冲过去,也不管他什么反应,一把将人抱住。
迪迪先还挣扎,他本能的害怕得发抖,仿佛抱着他的人也想要把他抓走,可怀里的人却是在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迪迪,那声音居然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
他的挣扎终于慢慢停了,呆愣愣的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不少的人,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分不清男人女人,也分不清老人年轻人了,他只是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神。
迪迪,我是小喜,卫孟喜,你说好要在维罗纳等我的,还记得吗?我看见你留下的信了,我找来了,我就在这里,你看,我找到你了。
迪迪似乎是被提醒到,嘴里开始重复维罗纳三个字,眼睛又开始看向海面,眼看着他撒腿就要跑上别人的船,孟金堂干脆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的抱住,眼中也是老泪纵横。
他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他只对迪迪和维罗纳两个词语有反应。
此时第一要务是赶紧找医院,把他送医院看看情况,可卫孟喜不同意,舅舅,我们先带他回酒店吧,等冷静下来再去,看病不急在这一时。
她不仅要看病,还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当年好端端的出来,为什么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坑害他的蛇头到底是谁当然,她还要杀了孟淑娴和谢鼎。
不杀了他们,她咽不下这口气。
卫孟喜咬紧牙关,只有咬紧了才能控制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以前是他保护她,现在换她来守护他吧,她的父亲。
俩人连拖带拽的将迪迪弄回住宿酒店,幸好孟金堂带着行李,有几件换洗衣物,他哄着将人弄进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本来还想帮他剪剪头发胡子的,但他躁动不安,很是抵触,于是也就不敢动剪刀了,只想着等他彻底平静下来再研究怎么搞这些。
卫孟喜在浴室外,一直听着舅舅的吸气声,大概也能想到,一定是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新伤旧伤吧。
这个澡洗了快两个小时,迪迪这三十多年里还没洗过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一边洗一边玩,又不配合,可不就是浪费时间嘛?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卫孟喜已经去中餐馆买了一份百合肉圆汤回来,她一直记着,父亲很喜欢吃百合做的菜,怎么做都喜欢,以前孟淑娴不会做,家里也不能太招摇在大家都不怎么吃得饱的时候出去下馆子,于是他就一直念叨,以后有机会啊,他要吃个够。
这里的物资匮乏,尤其是中餐馆,很多在国内很简单随便进一家店都能买到的食材,这里却没有,卫孟喜是开着车转了一个小时才买到的百合肉丸汤,还特意说不要姜。
他们家的人,似乎都不爱吃姜,父亲不吃,老陆不吃,五个崽也不爱吃,就连她自己,要不是为了矫味去腥,她也能不放就不放。
洗干净的迪迪,虽然还是又老又黑,瘦的只剩皮包骨,但五官架子在那里摆着,还是很好看的。
卫孟喜把他按坐在梳妆台前,温柔的将他的长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又指指自己额头,迪迪你看,小喜跟你是不是一模一样?
迪迪就嘿嘿傻笑,可能是意识到这俩不是坏人,不会打他,他也没一开始的排斥了,看见桌上的饭菜,肚子就咕咕叫,动物本能发作直接就上手抓着往嘴里塞。
其实本来也不算很烫了,孟金堂和卫孟喜都不忍心阻拦,找到了就好,其它的,慢慢恢复,慢慢适应吧。
因为出了这么一遭,卫孟喜也不能再让家里五个崽来了,他们一来,自己就没时间照顾父亲,到时候又要照顾又要看病还要追查当年真相,蛇头身份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得定的,万一涉及到当地黑道势力什么的,孩子们来了就是身陷险地。
于是,卫孟喜一个电话,把即将前往港城登机的五个崽拦住,让他们先乖乖回家,旅游下个假期再来。
崽崽们那叫一个唉声叹气,但他们都能理解,甚至更高兴,找到姥爷就好,姥爷只有一个,但出去玩的机会却多的是。回了金水市,他们还一天几个国际长途的打来问,姥爷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有没有去看病之类的。
卫孟喜是真的忙,崽崽们来不了,但萍萍介绍的四个学姐却是要来的,因为餐馆已经开始装修了,她们得来帮忙盯着,同时卫孟喜又从现在的六家卫家宴里抽调了几名员工过来,图的就是熟手,她不用太操心。
饭店装修的事安排上,她和舅舅就每天陪着迪迪出去转悠,尤其是维罗纳,专门带他去了几次,朱丽叶故居附近,阿尔卑斯山脚下,希望借此能帮他找回一点记忆。
可惜一无所获,他脑海里只知道维罗纳三个字,却不知道去了要去哪里,只在中途有一次带他坐船的时候,他从不晕车晕船的人,忽然莫名其妙的剧烈呕吐。
卫孟喜斥巨资找了当地最好的神经内科专家,专家说这可能是他当年偷渡的时候,在船上受到什么刺激,以至于现在又进入那样的环境中时,身体的记忆还在。
能有什么事,能让一个正值壮年的见识不凡的男子,被吓到呕吐不止呢?当年那条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卫孟喜觉得,找到当年的蛇头,或者幸存者,或许有助于父亲的恢复。
报警没用,这个时代这里的警察贪污腐败很严重,华人在这里连二等公民都算不上,人家听他们手脚并用讲半天,不仅不当回事,还把他们自己先检查一遍,怀疑他们也是偷渡的黄皮猴子,最终还是亚当这本地人来说好话给了小费才算把他们拉出来。
孟金堂给气得牙痒痒,大骂白皮猪,他行走世界各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亚洲国家稍微好点,但凡是白种人的世界,他去到哪儿哪儿就有这种为难。
至此,俩人只能打消通过当地警方寻找真相的念头,只能从长计议了。
不过,就医途中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有个好消息经过检查发现,卫衡的大脑里还有未吸收干净的淤血,专家推测他变傻失忆就是跟淤血挤压神经和海马体有关。
这意味着,要是能把大脑里的淤血清除出去,或许你父亲的病就好了。孟金堂看着那一堆的检查报告,在翻译的解释下,眼睛逐渐亮起来。
对,专家是这么说的,但问题是淤血的位置很特殊,一旦手术不当会造成脑死亡
有多大概率能成功?
20%。那也就是不做手术的话,虽然浑浑噩噩,但他还能活着,一旦做手术,就有80%的可能丧命。
孟金堂揉了揉太阳穴,那希望确实很渺茫,居然连一半的一半都不到。
你等着,我问问你二哥,看美国那边有没有更好的条件和技术。
卫孟喜此时也别无选择,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了,实在不行,那就这样浑浑噩噩吧,只要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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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美人养娃日常[八零](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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