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叫刘利民,卫孟喜是知道的,因为上辈子她来煤矿的时候就是他全程帮忙奔走,包括向单位申请补偿,堵领导的门讨要孤儿寡母生活费,甚至上后山盖小窝棚,平时歇班就去小饭馆帮忙洗洗刷刷。
可惜后来娶的老婆怎么说呢,如果不结那次婚,小伙子的人生会不一样。
再见到熟人,卫孟喜发自真心的笑,你好。
刘利民局促地起身,赶紧提起水壶,但宿舍条件有限,也没杯子,他只能拿出一个漱口用的搪瓷杯,上头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最高指示,是广全哥的。
几个崽崽可兴奋坏了,这宿舍虽然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子臭汗味,但这可是城里,是爸爸的味道,是有爸爸的地方哦。
卫孟喜打量宿舍,是真的很小。煤矿上的工作,除非级别很高的领导层,不然都是三班倒,一个班得在井下待八个小时,要是遇上生产旺季或者人手不够的时节,那可是十几个小时。好容易躲过了渗水、冒顶、瓦斯泄漏等各种生命危险上来,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崽崽们以为有楼房就是城里,其实这也是乡下,只不过是衣食住行齐全的大农村罢了。工人们基本都是一个人在这儿,工资得省着寄回家给妻儿,压根不舍得出去花销,这日子的苦闷可想而知。
所以,陆广全的床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很多书。
除了基本的地球物理学、水文学、环境学、采矿工程、工程力学等大学时期的教材外,还有很多外文的。
为了把生意做大,到国外开饭店,卫孟喜也曾跟风学过几年英语,当然虽然最后也没出去开,但为了学外语也交了几个外国朋友,其中有一个是德国来的理工科留学生。
陆广全床尾那本蓝底白字的外文书,她好像看见那个留学生拿过,听说成书于七十年代,但里面涉及的机械工程自动化、测控技术这些很新颖的词汇,直到很多年后都奉若圭臬。
她很震惊。
按理来说,这些技术目前还是世界领先的,陆广全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怎么会知道呢?
刘利民急忙说:嫂子你别担心,广全哥挖煤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一定会重新做回工程师,他他从没放弃学习,真的。
卫孟喜心头一动,当初相亲的时候他确实是工程师,她还见过他的工作证,这几年村里也一直在传说他是工程师,可眼前所见的居住环境和夏有富的态度,又跟他的身份对不上,莫非
刘利民却误会了,以为她生气,一咬牙,嫂子,其实广全哥一直没给家里说,是不想你们担心,他自从那事以后,就一直在咱们采煤二队三班。
卫孟喜没猜错,陆广全现在还真不是工程师了。当年他以全省第三,全市第一的高中毕业成绩被特招进金水煤矿,要不是全国高校停止招生,绝对是妥妥的名牌大学生!
这样的天资进来,确实是当作工程师苗子培养的,78年还被矿上推荐去念工农兵大学,可惜那年十月这种上大学的方式戛然而止,他的学历就一直停留在高中。
广全哥从没后悔跟你结婚,只是哎呀,有些事还是得广全哥跟你说才行,反正他即使被弄井下改造,也没后悔跟你结婚。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非常维护陆广全。
卫孟喜觉得,自己提前来到金水矿,看见的似乎是另一个陆广全。
上辈子,工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连带着对她也格外照顾,可具体怎么好,他们又不愿多提,尤其是提起他上工农兵大学这段,几乎所有人都惋惜,沉默。
这一次,他还是个好人,甚至听刘利民的意思,陆广全是因为跟她结婚才被撸了工程师职务的?
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且这个事问谁都没用,只能问陆广全。
她忽然为上辈子的他可惜,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一种对人才,对知识分子的惋惜她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人的死亡,可能也是这个行业的损失吧。
都说字如其人,卫孟喜看着他的字,工整大方,还自成风骨,不像自己,虽然已经很努力的练,也很舍得的花钱请名师教了,但依然仅限于工整而已。
看来,自己上辈子对这个丈夫其实压根不了解,他让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当然,卫孟喜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们就是因为利益结合的半路夫妻,有陆家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垫底,他没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已经说明人品不差了。这辈子能不能把日子过起来,还得走着瞧呢。
正想着,宿舍铁门嘎吱一声,室内光线忽然一暗。
所有人,包括怀里的小呦呦,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男人很高,比卫孟喜记忆中还高,至少有一米八七的样子。也很瘦,一件白衬衫里空空荡荡,脸型是介于国字脸和瓜子脸之间的,反正就是既有男人的刚毅,又有点少年的羸弱。
你们怎么来了?他愣了愣,说。
这愣神的工夫,卫孟喜猜他是在记忆深处搜肠刮肚吧,一年只回一次家,算上结婚就见过三次的新婚妻子,呵。
他摸了摸根花根宝的脑袋,第一眼感觉就是这俩孩子不一样了。那年他回去探亲,看到的是两个又黑又瘦还脏到不忍直视的小白菜,他问母亲不是说会照顾好他们吗?陆老太振振有词的把家里有多难多忙哭了一遍,又数落他在外不知农村的艰辛,谁家孩子不是这样带大的。
可现在,虽然衣服也没好多少,但小脸是干净的,那种长期被忽视的木讷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机,是活泼。
看着俩孩子,他心头泛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去看妻子怀里的小奶娃。
小呦呦刚睡醒,又热又饿,在长途班车上折腾那么久,整个人都蔫哒哒的。
所以,对着眼前这个瘦条条的陌生人,她十分不给面子,毫不留恋的把头埋妈妈胸脯里,只留个后脑勺给他。
当然,他也没忽略卫红卫东,叫着他们名字,摸了摸小脑袋。
奇怪的是,五个孩子没一个买账的,别说叫爸爸,还嘟着嘴气呼呼的卫孟喜也没想到,到矿第一天居然是这么个场面。
气氛一时尴尬极了。
你们先等一等。陆广全似是想起什么,放下手里端着的铝皮饭盒,那里只有一个青黄色很粗糙的杂合面窝头。他转头从铺盖底下摸出几张粮票和两块钱,又借走了刘利民的饭盒,迅速地出了门。
他一走,崽崽们顿时松了口气。
我不喜欢新爸爸。卫红率先表明立场。
我我我们也根花也很是同仇敌忾。
道理很简单,在崽崽们心里,爱他们的人就要像妈妈这样,温柔的跟他们说话,帮他们争气,收拾欺负他们的人,给他们好吃的,做不到以上几项,那就是不爱他们。
哼,坏爸爸!
孩子们别看大多数时候团结一致,其实心里都在互相较着劲呢,以血缘关系为天然的利益群体,一对有亲生妈妈,一对有亲生爸爸,看着卫红卫东的亲生妈妈这么好,根花根宝当然就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爸怎么样,肯定不能被比下去。
哦吼,这一下子,他们可不就输了嘛。
卫孟喜没错过男人眼里的动容,他跟她是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但孩子总是亲生的,几年不见的父子,孩子早忘记他长啥样了,他要亲近也不是第一面就能亲近上的。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已经累成狗了,也没多余的精力操太多心,衤糀只能先把孩子的小情绪放一边,她得先上个厕所。
一路上为了少上厕所,她几乎不敢喝水,一泡尿都没有,再憋下去她觉着自己都憋坏了。
那个,小刘同志,麻烦问一下,厕所在哪儿?
刘利民红着脸说给她,嫂子你放心的去,娃娃我给你看着。
卫孟喜也顾不上了,把小呦呦递给四个大的,交代不准离开宿舍,饿了就先吃你们爸爸打的窝头,洗洗手,别给妹妹喂太大块的,听见没?哪怕只有一个,那也够垫垫了。
哼,我们才不吃呢。坏爸爸的窝头,虽然有一丢丢香,但肯定有毒,还是苦的,辣的,吃了会窜稀呢!
厕所并不在宿舍楼下,而是工人广场对面,走过去要三四分钟,结果这个点儿正是办公室小姑娘们下班的点儿,女厕所还排起了队。
卫孟喜现在就一件旧旧的打着补丁的解放装,都不知道是几手的,从哪儿淘汰下来的,但耐不住个子高,将近一米七,腰背又直,就这么站那儿也是一道风景线。
有几个女同志都在悄悄看她,猜测她是谁的家属。
等进了厕所,是十个空格的旱厕,中间用半人高的水泥墙隔开,她刚蹲下去,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见李莫愁没?
嘁又追着人家跑呢,好不要脸。
嘘,她还追着要跟人家借书呢,人陆展元虽然死了老婆,可已经二婚了,她怕不是走火入魔了?
要不走火入魔,怎么被人叫李莫愁呢?
众人哈哈大笑。
卫孟喜心里暗自好笑,难怪一开始啥李莫愁陆展元的,听起来怪熟悉,原来是几年前港城《明报》上很流行的一部连载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那时候虽然信息闭塞,但小说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年轻人最爱的,虽然没能大范围的流传开来,但小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看过或者听过,知名度就会迅速打开。
那是一部武侠小说,李莫愁是女主角的师姐,因为初恋对象移情别恋,导致性情大变,灭了人家满门,成为大家都讨厌的女魔头赤练仙子当然,她的初恋就叫陆展元。
你就说吧,这些年轻姑娘们,想象力还怪丰富,怪会给人取外号,看来这个李莫愁和陆展元也是矿上的风云人物啊,卫孟喜心说,有机会可得看看。
等她心满意足回到宿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陆广全他居然用大洗脸盆端回了一,盆,吃,的!
底上是三分之二的大白米饭,上头依次铺着蒜苗炒五花、大白菜炖豆腐和酸辣土豆丝,全都是让人咽口水的硬菜!矿食堂每顿最好的菜也不过如此吧?
他一开始打回来准备自个儿吃的那个窝窝头,就显得特寒酸,形单影只的。
好吧好吧,看在他还不是那么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卫孟喜就先不跟他计较了,洗过手没?
嗯。
那还不吃,等着我喂啊?
崽崽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决定向妈妈的淫威屈服。
哼!他们是向妈妈屈服,不是坏爸爸的肉,吃了坏爸爸的肉肯定会窜稀!
说实在的,这矿食堂的厨师手艺不咋地,五花肉不够薄,老酱烩的也不入味儿,蒜苗还夹生,吃着辣嘴,但没办法,这是肉啊,重生这么长时间还没正经吃过一顿猪肉的卫孟喜,吃的那叫一个香。
妈妈肉好吃。
妈妈我能吃一碗。
我能吃一盆!
我能吃一锅,要是咱们的铁锅带来就好了根宝颇为遗憾地说,他们能去抓鱼,逮田鸡,还能挖野菜,有铁锅就能做好吃的。
大家一致觉着,爸爸只能顿顿啃窝头的原因找到了,那就是宿舍里没铁锅,炒不了菜哟。
卫孟喜实在累极了,只嗯嗯嗯的敷衍。
妈妈你又说嗯,啥都嗯。
闭嘴吧,有吃的也堵不住你们嘴。饶是耐心再好的一个人,一路上也被吵死了,还不能敷衍你们了,真是反了天了,啊。
刘利民不顾挽留,已经端着自己饭盒跑了,屋里只剩一家七口。
孩子们大口大口,就像饿死鬼投胎,就连小呦呦,也是妈妈刚喂一口她就张手要下一口,小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那五花肉,卫孟喜专门挑薄的,用筷子夹得碎碎的,拌在饭里喂她,油漉漉,香喷喷,入口即化,谁能不爱呢?
陆广全貌似就不爱,一个人干巴巴啃完了窝头,也不吃菜。
卫孟喜只当没看见他的欲言又止,管你爱吃不爱吃呢,当爹的就是自个儿不吃也得省着喂饱娃娃,这是老石兰人从古至今的传统。
生的时候你倒是爽了,养的时候就不管了,在卫孟喜这儿就没这样的美事!
吃饱喝足,一个个哈欠连天,车上虽能睡,但空间有限,谁也没睡好,卫孟喜现在是真不想任何事情,只想睡个好觉。
我带你们去住招待所我请假了。
卫孟喜侧首,看他主动抱起两个女孩,臂弯里一左一右,动作虽然生疏,但至少很稳,没闪了孩子。
不用请假,你上你的班。不然谁挣钱给咱娘几个花啊。
俩人视线对上又很快闪开,卫孟喜其实也不想浪费他的时间,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在矿上常住,以年为单位。
果然,男人眉毛动了动。但当着孩子面,他什么也没说,转而问路上是否顺利,都经过哪些地方,坐了多长时间。
卫孟喜打过交道的人很多,还能看不出他是在使劲浑身解数的找话题?
也难为他了,本意是不想让他们这一群叫花子尴尬吧,可这种没话找话的照顾,卫孟喜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我让人给你寄的信,你到底看没看?
她之所以着急忙慌赶来,逃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按照上辈子的命运,很快他就要消失在冒顶事故中了。
什么信?不像撒谎。
卫孟喜心头火起,看来是被人截胡了,虽然是避开陆小玉不在的时候,可也难保。
她决定换个话题,冒顶可以稍后再提,实话说吧,我这次,是来逃命的,你老娘要杀我。
陆广全停下脚步,脸色有点变了。
我问你,你寄回家的工资是给我和孩子,还是给你老娘的?
这可是个送命题啊,陆广全咽了口唾沫。
行,那换个问题,我去取写着我名字的汇款单,没问题吧?
嗯。
那我把你的工资用来给你闺女看病,没错吧?
小呦呦估计是被姐姐们教的,居然撑着朦胧的睡眼,撩起衣服,露出小肚子,还极其,十分,非常用力地鼓了鼓。
陆广全眼里闪过疼惜,那样的肚子,一看就是病。没错。
可就因为我去取了写着我名字的汇款单,拿你的工资给你闺女看病,还把钱花光了,你老娘就要当着全村人的面要我狗命,你说我不逃命,是等着你回来奔丧吗?
陆广全彻底傻眼了,无话可说,又有点不是滋味。
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他肯定不会全信妻子的一面之词,可事实是他妈真的干得出这种事,所以他才不管爹娘怎么闹腾一直不愿改汇款单名字。
卫孟喜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接受这个后院起火的事实,接下来一路也不再说什么。
矿招待所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开好房间后第一件事,他倒是不用安排,先找工作人员借了一个盆,又顺路买了一块全新的白毛巾。
卫孟喜受够了身上的味儿,也顾不上没热水,用放出来的自来水擦了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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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美人养娃日常[八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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