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同个学堂, 又是同场考校的地点, 她兴致勃勃地凑到江妩桌前,看她正埋头收拾书箱,笑嘻嘻问:江姑娘考完试,可有兴致与我一道上山林里走走?
秋日的山林别有一番清新的气息, 用来漫步散心最合适不过。
程昭昭自然而然地以为江妩会答应,不想她只是闷头整理书箱,整理完后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程姑娘还是自己去吧,我还有事,不与你一道了。
程昭昭一愣。
程姑娘?
她不过玩笑喊她一声江姑娘, 可她这声程姑娘听来,却不像是玩笑。
她觉得莫名其妙:阿妩,你是怎么了嘛?
我说了没空, 你听不出来吗?
明明也没人惹她, 可江妩就是一瞬之间红了眼眶,惹得程昭昭以为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左右看看,没有旁人, 她也没有说错话, 那她到底是怎么了?
她一声不吭,坐在江妩的桌前, 只是复杂地撑着脑袋, 目送她沉默地背着书箱离去, 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
山月在外头久等不见她出来,进来接过她的书箱,小姐这是怎么了?
山月。程昭昭有些失神,心情闷闷的,阿妩近来家中可是出了何事?
出事?奴婢并未听说啊,何况,咱们也不知道江姑娘是哪家的啊。
一句话点醒程昭昭。
也是,咱们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郁郁不乐地起身,想要去山林里走走的兴致也没有了,自己慢慢踱着步往女舍回去,一路上想的皆是江妩的事。
山月你说,我是不是因为最近忙着念书,都没有怎么理阿妩和何若,所以才叫她们跟我生疏了?
可是不该啊,她从前在上京,与那些世家的小姐妹们也不是日日都见面,除了念书那阵子,其余时候十天半个月能见上一次就不错了,十几年下来,这关系也没半点生疏啊。
莫非是因为阿妩察觉到我将付清台的事瞒了她,所以不高兴了?
程昭昭思来想去,似乎便只有这一种可能了,这事她当时告诉了何若,却未有告诉江妩。一则是何若聪慧,很多事情其实她都有看出来,与她瞒也瞒不过,她便老实交代了;二则便是她私心里觉得,自己似乎总是跟何若更亲近些,大抵是因为她是自己在山上交到的头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愿意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随便应付过晚膳,程昭昭便鼓足了勇气,决定跟江妩去承认错误,并且坦白自己同付清台的事情。
顺便为显郑重,她还在自己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较为华丽的钗子,想着江妩喜欢这种类型的,便再送她一送。
她带着山月去往江妩的屋子,见屋门敞着,便背着手兀自走了进去。
江妩正在桌边挑灯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自己的丫鬟回来了,正欲抬头,眼底却被塞进一支华丽的蝶翅流苏金簪。
她不明所以,顺着洁白的手背抬头。
程昭昭粲粲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底:阿妩,我前段时日中秋下山的时候新买了一些衣裳首饰,今日才得空整理,瞧着这支好看又适合你,就给你送来了,你看如何?
江妩再次垂首,去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支簪子。
簪子一看就造价不菲,簪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一眼瞧去就是纯金打造的,精雕细刻,闪闪发光,很是考验匠人工艺,蝴蝶下摆还挂了细长的流苏,环环相扣,瞧着虽繁复,但其实很适合一些人多的场合艳压群芳,的确是她喜欢的。
只是她如今送她这个是要做什么?
她不明所以,再次抬眸去看程昭昭。
只见程昭昭真诚地站在她面前,愧疚道:阿妩,对不住,这段时日我只顾着衔青和念书的事,忘了考虑你同何若了,这支簪子算我的赔罪。
单是对一个朋友不够上心,就需要送一支纯金的簪子赔罪?
江妩时至今日才发觉,自己真的远远小瞧了这位皇亲国戚。
她不言语,只是看着程昭昭,看她单纯真挚的脸庞还能说出多少骇人听闻的话。
还有一事,我不知道阿妩你有没有发现,就是,我同付大哥嗯,阿妩你明白么?
程昭昭眼里掺了星星,亮晶晶地看着江妩,大抵是期盼能得到她惊喜的回应或是泼天的祝福,可惜江妩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自觉尴尬了一瞬,道:阿妩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其实,其实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就是我其实也有些羞耻,毕竟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但是付清台亲口说他喜欢我,他亲自承认,说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我,阿妩,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我为何要知道?
程昭昭越说越激动的分享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看见江妩似乎有些生气的神情,满脸写满了不悦。
是对她的不悦,对她显耀自己的家世,显耀自己与意中人情意相通的不悦。
世上哪里当真有这般单纯的人呢?被人甩了脸色还自己贴上门来赔礼道歉,送的纯金的簪子,送簪子的同时,还要念叨自己门第样貌才学样样出众的意中人,目的在何?当真不是炫耀吗?
江妩不信。
或者说,是她不愿意信。
她和程昭昭出身不同,即便做了朋友,每日想的事情也不同,甚至同一件事,两人想事情的角度也不同。
她自小在姑苏也算是人上人,吃穿用度什么都是顶好的,本来也该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是直到那一日,从上京贬谪回来的姑父姑母一家来到姑苏,对她说起上京的种种繁华,说起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礼数,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什么叫天外有天。
那一刻起,她心中便萌生了长大后要去往上京的想法。
她见过姑母最视若珍宝的首饰盒,比之程昭昭拿出来的那些还要多,还要华丽。只是不同的是,程昭昭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珍视,大有全部送尽了她还有的无所谓的架势,但是姑母却是连最简单的一支碧玉簪子也不肯轻易叫人碰,即便她是她的亲外甥女。
那是在姑母一事后,她再次直白地意识到自己同高门大户的真正区别。
她嫉妒程昭昭,无有缘由且疯狂地嫉妒。
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这般精妙的凤簪;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同付清台论兄论弟,叫沈愿一个堂堂大理寺卿的儿子对她一口一个五妹妹;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一进书院就住进一个人的屋子,不必跟她们其他人一样,挤在狭小的两人间里,甚至连她的丫鬟,住的都比她们的丫鬟要好。
把你的簪子拿回去,程昭昭。她觉得自己又快要红了眼,冷着声道,我不用你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用你故作慈悲的关心,更不需要你人生圆满的时候还刻意来我面前耀武耀威,说你过的有多么幸福!这些我全部一点都不想听!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一直都是我在高攀你,日后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你也可以离我远一点了。
她合上书目,将那支蝶翅簪子退回到程昭昭怀里,推着她不停往外,往外,直至关在了自己屋门外。
第四十二章
付清台在后山找到程昭昭的时候, 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夜里风凉,她也是真的心大,就这么对着冷风吹, 不披一件外衣也能安然入睡。
他伸手去探了下她的脑袋,不想只是很轻的一下触碰, 也直接惊醒了程昭昭。
他沉默着看着她, 晚风将竹屋里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他的影子也随着摇摇晃晃。
付清台
程昭昭揉着睡眼惺忪,扑进了他的怀里,明明人还没睡醒, 眼泪倒是先落了下来。
付清台无声地环抱住她,也不问她是怎么了,只默默抚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她的后背很凉,约莫是趴在桌上睡的, 他粗糙干燥的大掌所过之处,尽数给她送去温暖。
程昭昭窝在他的怀里,慢慢哭到哽咽, 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一摸她的脸蛋,全是冷冷热热的泪珠。
不哭了。他终于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替她揩去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程昭昭却一下哭的更大声了。
我, 我有做错什么吗?为什么她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付清台, 我不是故意要跟她炫耀,我以为那支簪子她会喜欢, 她先前挑的就是那样好看的金钗;我也以为, 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会替我高兴, 我是真的把她当朋友,才跟她说那些话
她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边哭边说,边说边哭,断断续续,不住呜咽。
付清台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擦拭着泪水,不停地说着我知道。
但程昭昭如今语无伦次,他自然不是听她的话知道的,是适才山月来找他的时候,就把事情告诉了他。
江妩的事是他同沈愿一起做的,如今她说的那些话,他也都可以理解。
他轻拍着程昭昭的后背,语重心长:昭昭,我早说过,这里不是上京,不是所有与你相交之人都是身份对等的,亦不是所有与你促膝长谈之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你当自己慢慢长大,慢慢去看透这一切,方能有所成长,有所收获。
程昭昭正在号啕大哭,哪里听得进去他那些大段大段的道理,一边落着眼泪打着哭嗝,一边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还是人么?我这么伤心,你还要跟我讲道理?呜呜呜付清台你太过分了!
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付清台:
昭昭,光伤心是没有用的,你再伤心,也改变不了人性的事实,从此之后,你当辩证地去看待周围的人或事,有些东西,它不是非黑即白,但是当你发现它黑暗的一面时,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你就当及时止损
付清台!
程昭昭彻底止住了哭泣,小脸红扑扑的,又脏又泛着水润莹光。
她知道,或许付清台说的都是对的,但她现在就是听不进去,她只是想有个人,能好好听她哭一场,抱怨一场,哪里就需要听什么大道理,听什么人生启发,是平日里夫子教的还不够多么?
她烦躁地抹了把眼泪,撅着小嘴要走,却被付清台堪堪拦住。
昭昭
还有什么事?她故意气道。
付清台缄默了下,大掌用力,将挣扎到一半的她拉回到了自己怀里。
我说错话了,对不住。
程昭昭顿了顿,虽然仍旧是撅着小嘴,但腰肢已经软了几分,任由他抱在怀里,无骨似的轻柔爱抚。
你哪里说错话了?她决定给他一个原谅的机会。
竹屋里除了风声晃动和程昭昭自己时不时的吸气,竟一时没了别的声响。
程昭昭气得一把想要推开他,却只被他抱的更紧,紧到快要喘不过气来:我不该在你伤心的时候说些你不爱听的话,是我的错。
什么叫她不爱听的话?搞得她很不爱听那些有道理的话一样。
程昭昭再度气结,可也还想要挽一下尊:我不是不爱听那些话,我是,我是正伤心呢!
虽然现在已经不哭了,但脸上泪痕还在呢,眼眶里的余珠也还在打着转呢。
程昭昭兀自拿脸蛋蹭了蹭付清台丝滑的绸缎衣裳:以后我伤心,你不许一上来就同我说大道理,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
那我若实在伤心,你该说些什么呢?程昭昭捧着他的脸蛋,泪眼婆娑地问道。
对于付清台而言,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他看似认真思忱一番,答:不哭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程昭昭抿了小嘴,觉得他也不算太无可救药,但她还是不够满意,道:你该说,昭昭不哭了,不论哪个朋友抛弃了你,我都永远不会抛弃你,你是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最爱最爱的女人,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有些许肉麻。
好吧,是很肉麻。
付清台琢磨了一下子,觉得这其间的每一句话他都可以对程昭昭说,但是一旦合在一起便如同一堆华丽词藻堆砌,难以入目。
程昭昭等了片刻,见他没什么动静,默默从他怀里探起头来,期待地看着他。
付清台叹一口气:昭昭,不早了,今日考校结束,明日也得继续念书,还是回去早点休息吧。
程昭昭不说话,扯了扯他的衣袖。
付清台尚未酝酿好,只得又叹一口气:明日给你做糖醋排骨和水晶玉米饺。
行叭,勉勉强强原谅他的难以启齿。
如今夜深了人少,程昭昭也懒得顾忌什么,直接爬上了付清台的背,要他背自己回去。
一步步往山路下去的路上,她被付清台颠的有些舒服,原本哭的酸痛的眼睛受不了久撑,渐渐的便阖上了。
就在她睡的朦朦胧胧,大脑即将失去思考之际,她又被付清台放了下来,靠在女舍门外幽暗的竹林里。
昭昭。付清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心悦你。
程昭昭迷迷糊糊,我知道啊。
这话他中秋那日便说过不下一次了。
付清台抿唇,将她面对面拥入怀中。
所以,不管是谁抛弃了你,我都永远不会抛弃你,你是我生生世世,唯一认定的妻子,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付清台两辈子都最爱的女人。
他话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将她抱的更紧一点。
昭昭,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第四十三章
有了付清台的承诺, 程昭昭一整晚回去心里都是又甜又酸的。
江妩的事虽然叫她伤心,但因为付清台的缘故,她也不至于太伤心。
她回到屋中坐了许久, 思来想去,又去了一趟陈温那里。
陈温的屋子住了二人, 有些话她不好当着不熟人的面讲, 便将她拉拉扯扯到了自己屋里,说了江妩的事。
何若,我到山上之后便只有你同阿妩两个好朋友,她今日说这些, 着实是把我伤到了,但是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我也有错的地方?付清台同阿妩没什么交情,定是一心向着我的,还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怕他只是片面之词,你说,我有没有错?
你错在脑子实在是不好使!
陈温点了点她:任何一个一开始就是真心待你的朋友, 她都不会从你的首饰匣子中挑一支最华丽最金贵的, 你当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程昭昭,你清醒点吧。
我
程昭昭捂着额头:可是阿妩
她红肿着眼睛,思来想去, 渐渐明白过来, 好像的确是这个意思。
只是再想起她傍晚说的那些话,她还是有些难过, 难过之余, 竟也有了点脾气:所以根本不是我的错!
你错什么了?陈温这回倒是同她好好说话了, 我就算再傻,也能看出来你的身世不简单,你当江妩看不出来?你随随便便一出手就送金送银,身边哪个不想巴结你?
你大抵还是算有点聪明的,知道财不外露这个道理,平日里戴的首饰也没有多过分,但是不多,你可知道,你千金小姐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个性,哪个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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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昭昭(重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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