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殷长青惊醒,高子墨迷糊着翻了个身, 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直愣愣掉了下去。
幸而殷长青眼明手快,将他接住。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高檀宇听闻了此事,也笑了半天,又想到殷长青为人沉稳,干脆让他教导高子墨兵法武艺。
身为西北将军府的继承人,高子墨有好几位师父教授文武课程,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殷长青,他性格温和豁达,又干脆利落,武功好,目光长远。高子墨甚至一度认为,他会变成自己的姐夫。
可不过数年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情形。
他大概无法知晓,自己站在紫茴姑娘身后,借助阴影掩饰身形的那一刻,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涌起的恨意吧。
竟然肯派你过来送这封信?皇帝的诚意还真是,高子墨摇头,这是狡兔未死,就要烹走狗了吗?
殷长青的心智,不可能不明白,如今西北将军府最恨的那个人是谁,来了这里,还想平安回去吗?
并非皇上的意思,是我擅自过来的。殷长青平淡地道。
对了,我那位皇帝姐夫刚刚落到了南陈兵马的手中呢。高子墨提起这件事就想笑。他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殷长青目光一紧,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高氏跟南陈有勾结,他早就知晓,从高檀宇到高子墨,这份友谊倒是一直持续下来了。
你主动来这里,怎么?难不成是发现大厦将倾,迫不及待要寻找新的门路了。高子墨讽刺地看着他。
殷长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与南陈这个敌国合作,又勾结北蛮的势力,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是你的心愿吗?此举有违天理,收手吧。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高子墨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还是那个自己视之如兄长的人吗?几个兄长在他小时候连续战死,从小听着他们的功勋事迹,高子墨万分敬仰,在殷长青来到他身边之后,不知不觉便带入了兄长的角色。
然而,当初的感情有多真挚,现在就有多憎恨。
父亲也算待你不薄,你却忘恩负义,你这种人,也配讲天理吗?
殷长青摇头:我是背叛者,难道将军他不是吗?这些年里,他攻略西域,积蓄实力,暗中行事,对朝廷来说,哪一件不是背叛。
高子墨眼瞳变得幽深:元氏祖先,也曾经是大齐的臣子,后来趁乱举兵,才得了天下。
殷长青笑了笑,是啊,说起这些,也很可笑。分裂战乱这么多年,所谓的君臣大义,早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口舌之争。
来走一趟,只是为了替北疆的百姓说一句话。高氏驻守北地多年,你的兄长们都是为守护城池而死,早年我曾经在你二哥的麾下,至今还记得与蛮人血拼到城破的惨烈。
难道这份忠义,就要从此断绝。
你少年时候,也曾经说着保家卫国的承诺。而如今,那些被屠杀的百姓,也许临死之前,还在渴望着传说中的西北将军府的拯救。
与北蛮勾结,不啻与虎谋皮,西北将军府剩余的力量并不多,继续让乱局扩大,总有一天,会将你连皮带骨一起吞噬掉。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
阴沉的暮色之下,殷长青音调和缓,便如之前两人随意闲聊的模样。
高子墨听着他的话语,心头反而更增怒意。在背叛了自己之后,他怎么还能以这样冷静的态度来,仿佛那些残忍的行为,他都从来没有干过。
皇上说过,是他对不起高氏,而非天下黎民百姓。所以允诺裂土封王,并将皇后送回,只希望你迷途知返。
够了,在你们心里头,反正高氏已经是乱臣贼子了。如今我继续干乱臣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高子墨冷淡地笑着,至于百姓怎么想,与我何干?
曾经温柔慈悲的少年,变成了如今冷峭的模样。殷长青垂下视线,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他不再耽搁,径直道:这些筹码还不够的话,再加上我一条性命如何?
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高子墨目光沉暗。
不必你动手。殷长青平静地抬起手,抽出腰间的长剑,高子墨身边的侍卫立刻围拢上前。
有了我的首级,你这一次复仇,也算对属下有了个交待,及早回头吧。
殷长青冲着高子墨笑了笑,没有分毫犹豫,抬手将长剑往自己脖颈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霎时涌出。
你!隔着护卫的间隙,高子墨猛地睁大了眼睛,上前急奔两步。
他想过将眼前之人扣下来,让他看到自己如何克服艰难,一步步走向胜利,看着他曾经选择的主君,落到何等败亡的惨象。
可是没想到这么快的,一切就走到了终局。
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依然平静坦然。
曾经高大到无可逾越的躯体倒落在地上,炽热的血溅到脸上,高子墨颤抖起来,从心底深处,他感觉一种茫然。竭力睁大眼睛,才不会让那些碍事的东西夺眶而出。
这样突兀,他爱的,恨的,就一个个离他远去了。
无论吴婕怎么想,那道沾血的圣旨被带走了。
又过了数日,陈皎下令整备兵马,离开这个地方。
连安城并非战略要冲,并无防守的价值,他派兵攻陷此地,只是为了打捞埋藏在此地的福王藏金。
如今东西打捞地七七八八,天气酷寒,大江两岸已经开始结冰,继续拖延,不仅有可能北魏大军杀到,而且江面彻底冻结,船只将无法通行。所以干脆收拾东西南下了。
吴婕被请上了一辆马车。从连安城的城主府出来,到了街道上。
城内一片萧条,南陈兵马占据之后,除了抽调数千壮丁,并未为难城内百姓。但暴雪一重重压下来,整个城池都陷入一种阴冷的气氛当中。
马车出了城内,很快抵达了码头边上,随行士兵都已经登上了大船。几十艘船一溜儿排开,吴婕站在岸边都看不见首尾。
从马车里出来,吴婕冻得直打哆嗦,抱着暖炉站在坡地上。有些地方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了。
远远望着江边,依然是忙碌一片,打捞工作正在收尾,很多民夫壮丁都在忙碌,搬运着成箱的货物,他们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紫,神情麻木,只是目光中隐约有希望。
因为将这些货物装运完毕,敌军离开此地,他们就能够被允准回家了。
吴婕沉默地看着,之前的谈话中,她已经知晓这些是什么东西了,一箱箱兵器,还有金银珠宝,都是陈皎将来争霸天下的基石。
上辈子这些东西进了元璟的口袋,而这辈子,却变成了陈皎的。
身边传来另一辆马车的声响。也在这片坡地上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车帘,元璟从车内下来。
他的脸色透着青白,身形瘦的更不成样子,让吴婕忍不住怀疑,陈皎不会是为了降低他的反抗能力,故意不给他吃饭吧。其实在外人面前,陈皎倒是对他颇为礼遇,除了不给他治伤之外。
看到了吴婕,他突然向着这边走过来。
他身边的侍卫想要阻止,却最终没有动作,只是紧跟着。毕竟他们的任务是盯紧了这个人,只要不试图逃跑,还是非常尊崇的。
走到了吴婕的面前,元璟停下脚步。
旨意已经送出去了,他派人送的。吴婕先开了口。
元璟沉声道:多谢了。
吴婕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忐忑,她很担心,元璟的性子,受不了这种折辱,皇位传给了元哲,他在世间没有了留恋,选择不拖累众人的那条路
元璟看了她一眼,突然笑出声来:在担心什么,怕我自杀吗?
吴婕被他戳中心事。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至少在他死掉之前。他一边说着,目光投向码头岸边停泊的船上,要死,也要拖着他一起死。
他目光中隐有火焰在沸腾,比起之前一段时日的沮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吴婕直觉地感到不对劲儿,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姜跃带着一队士兵站在旁边,听了这话语,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其中一个侍卫忍不住笑道:陛下这般雄心壮志,小人等拭目以待。话语之中满是嘲讽。
姜跃扭头喝道:住口。然后看着元璟,暗暗叹了一口气。因为自幼就是陈皎的伴读,他是少数知晓宫闱秘闻的人,包括如今这位皇帝的生母。
对这个年轻剽悍的北朝帝王,南陈的军中向来是有些想法的。毕竟人家十六岁继位,就领兵大败天康帝。天康帝也算是南陈一英主了,跟之前历只知道诗词唱和后宫玩乐的君王不同,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之人,在位期间整肃朝纲,平定南蛮,群臣拥戴。就这样,竟然败在了北魏新登基的皇帝手下。南陈军中无不惊骇,不少年轻武将都立誓,将来要雪此耻辱。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蹊跷。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真是祸水!
他悄悄瞥了吴婕一眼,如今的她已经恢复了清丽绝尘的容色,披着一身雪青色斗篷,站在皑皑白雪中,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雪莲花般动人。
想到连自家主君都迷得不行,恨不得事事殷勤服侍的模样。姜跃就感到一阵无奈。
姜跃早已经察觉,附近巡逻的士兵中不少人偷偷看过来。甚至一队刚刚结束了搬运的壮丁,被驱赶着返回城内,明明迫不及待要赶回家中与亲人团聚了,在经过这一处山坡的时候,也放缓了脚步,目光闪烁地往上面看。
眼看着大船收拾的差不多了,外面雪大,请两位上船吧。姜跃提醒道。
吴婕想要抬脚,却听见身边的元璟沉声道:再等等,还没有开始呢。
姜跃一怔,什么还没有开始?
元璟冲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姜统领看看就知道了。
顺着他的目光,姜跃转头望向江边。
突然惊呆了,原本一片平静的江面,骤然爆起了一团火焰。就像是天幕和雪地的交界处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鲜红的血流淌出来。
那血迹蔓延地如此之快,从中央那艘大船的底部开始,一溜儿向着两侧延伸。
真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将大雪的肌肤割裂。
吴婕睁大了眼睛,这是变戏法吗?江面上怎么会突然失火?
陈皎还在船上啊!
姜跃迫不及待想要冲上去救援自家皇帝,却突然止住脚步,转身去抓元璟,同时呼喝手下:抓住他!
事有轻重缓急,自己这点儿人手去救火根本杯水车薪,反而不如先将重要的人质抓在手中。
就在江面上腾起火焰的刹那,元璟已经一把抓住吴婕的手臂,扑到了她,然后抱在一起沿着山坡滚落了下去。
吴婕只觉得胸口发闷,元璟紧紧抱着她,两人滚地葫芦一样在厚厚的雪地上翻滚着。
终于停下身影,她转地两眼发花,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天边掠过一道阴影。
是姜跃紧跟上两人,鹰隼般飞扑而下。直冲元璟袭来。
元璟重伤未愈,眼看着就要再一次落入他的钳制。突然一个物件挟着呼呼风声冲着姜跃面门袭击而来。
他只能临时变招,挡下了这个暗器。
所谓暗器,只是一块石头罢了。
而打出暗器的人已经逼近了,是那一队衣衫褴褛的壮丁,刚刚结束了搬运的工作,从山坡下路过,此时如狼似虎飞奔上来。
原本一个个精疲力竭宛如行尸走肉的壮丁,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威吓力。冲上山坡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帮人根本不可能是城内的普通百姓。
姜跃心里头一沉,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明明一切顺利的,怎么突然发生了这种变故。
几十名侍卫与冲上来的壮丁交上了手。
因为缺乏武器,壮丁落在下风,但换来的时间足够元璟拉起吴婕,向前跑去了。
吴婕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回事儿。
眼看着跟姜跃他们拉开了距离,元璟停下脚步,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朕只是布了个局罢了,引诱这些贪婪的家伙。
凝望着远处的战局,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之前平定了福王谋逆一案,福王府那堪比国库的藏金却始终未能找到,当时元璟他们就推测是被南陈的玉衡夫人取走了。但这样大批量的金银和兵器,走陆路将是庞大的队伍,根本无法隐瞒,而走水路,各府衙关隘都有严格的检查,也不可能通过。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依然埋藏在大魏境内。
后来仔细沿着线索查访了一年多,终于找到埋藏地,是被运送到了鹭江口附近,然后凿沉船只,埋入江中。
元璟派人查探了水下的情况,暂时推迟了打捞的计划。与其直接拿到这笔金银,他更倾向于,用这个来设局,狠狠撕咬南陈一口。
之前接到南陈出兵北上的消息,元璟就知晓他们一定会来鹭江口。
江中的宝藏已经动过手脚,那些木箱里很多都放入了易燃的火油等物,夹在兵器金银当中,而江面上被倒入了无色无味的水油。自从上次被夜阑国刺客在中元节用这个东西行刺之后,元璟发现了此物的妙用,命人专门去西域大幅度收购了一批。
然后元璟命令少数精锐混入城内逃难的百姓当中。到时候被抽调为精壮,在即将完工的时候,将火油倒入江中,找准时机点着火焰。
南陈的兵马仓促挖掘,不可能详细检查箱子里的东西,完全不知道这些金银兵器当中混合着易燃物品。
火焰焚烧船只,同时又引燃了船舱内的箱笼。内外交逼,就是如今这样的惨象。
江面上火焰腾起,同时无数火花从大船内部爆开,士兵惨呼着从船上跃下。
整个场景比之前中元节刺客的那一幕扩大了十倍百倍。
战争的残酷如果说之前吴婕已经见识过一轮,此时又见识到了更加恐怖的场景。
元璟却看得入神,赤红的火焰倒映在他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美。
要说这个计划有什么疏忽,可能就是凑巧撞上了他送吴婕南下的旅程,甚至因此牵连地自己也落入了敌人手中,受了这些日子的折辱。
不过一切都有价了,长久酝酿的计划终于收获了成果,就好像是久日耕种的农人终于到了采摘的一刻,果实的甜美超乎想象。
自己之前吃的苦头,他要十倍百倍地在那个人身上还回去。
只是一个制衡南陈水师的局,没想到,钓上了这样肥的一条大鱼。
真是好大一条肥鱼啊!他微笑着说着,目光中闪烁着比冰雪更森然的寒意。
之前陈皎见到他时候的感慨,如今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第95章 愤怒
吴婕终于醒悟过来, 这家伙早就布下了这个局。
突然想起之前两人一起北上的时候,因为她中毒,拖慢了行程, 当时她忧虑会不会被南陈的兵马追上, 元璟自信满满地说, 南陈兵马还有要事在身,不会追击一个北上的妃嫔的。
明显元璟早就知晓南陈兵马攻打鹭江口是为了什么。只是没想到还有自己与陈皎相识这个变数,让他意外落到敌人手中。
之前让自己为他送血诏书的举动, 也只是为了引开陈皎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了,从而放松大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诏书是瞒不过陈皎的。
这家伙,苦情戏演得还挺好。
只是陈皎如今怎么样了, 他还在船上啊!
曾经关切元璟的百般焦虑, 如今又原封不动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恋耽美
我的侍女要登基邹涅(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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