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褚与申晏也接着坐下,面上也无甚担忧。
殷姝见三人如此镇定,倒也松了口气,转而给三人斟上茶。
并同他们简单描述自己在地方志所见的信息。
江南褚轻抿一口茶,神色不明;申晏倒是老样子,唇角勾笑,一口喝完茶转而倒上花果酒。
周覃眉头一皱,这严明究竟是何来历,同夫子又是何关系?
殷姝也正有此问,他二人关系似乎复杂。
申晏轻品这酒,才耸肩无辜道:此事久远,我也不甚清楚。
三人便向目光看向自幼跟随柏遗的江南褚。
他瞧自家师弟妹望向自己,一向沉稳的脸上露出无奈,解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慢慢说。周覃知晓自家大师兄酒量浅,只倒了一小杯。
说起严明,他脸上露出嫌恶,那严明本是郊外破庙中的一乞丐,身世不明。那年京城隆冬大寒,不知路上多少冻死骨,夫子从郊外庄子归家,路上这严明便一直跟在马车后,祈求夫子收留他。
夫子心慈,不忍这京城又多一具尸骨,便收他为仆,并派人查他的身世。
身世如何?可有反转?周覃急忙问道。
江南褚知晓自家这师妹最喜话本子,点点她额头,接着说道:世事哪会有如此变化,这查出来的身份比那乞丐还不如。
比乞丐还不如?
莫非是
江南褚看懂殷姝面上所想,应答:正是彘奴。
在襄国所制定的阶级等级中,彘奴便是最下等低贱的阶级。
凡户籍为彘奴者多半为祖上获大罪或自身行为不端者,此籍世代相传,极难修改,彘奴者不能为高门大户奴仆,也不能自开铺子谋生。
只能由官府安排流放去蛮荒之地开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那他可知晓自己身世?
夫子未有隐瞒,将所查一切都告之于他。他只哭求夫子莫要赶他走,他必当牛做马。
那之后呢?殷姝问道。
之后夫子隐瞒下此事,并且教他读书识字,他也算有天资,一年所学便抵得上别人十年苦读。许是人都不知足,他瞒着夫子私下前去科举,一路从乡试到殿试。
说到这,冷哼一声,只可惜,那年恰是夫子科举之年,他与状元失之交臂,只得了个榜眼。
若是单纯这般,两人关系也未必如此复杂,想必还有隐情。
谁知他妒火中烧,竟伪造证据告发夫子同主考官狼狈为奸,提前拿的试卷。
可惜,他这算盘未能如愿,夫子仍是状元,他则被薅了榜眼,失了圣心。
当今圣人念在他还算有才,便指他去大理寺做主簿,说是修养心性。
之后不知他用了何法子,竟调来此地上任城主。
听完始末,殷姝明白,这不正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可惜这蛇自食恶果。
*
佛堂后室摆设俭朴,乍一看去有几分柏遗居所的影子。
柏遗转眸看向唯一照亮此室的窗棂,外间正阳傲挂,只几缕光线映入。
倒是方便行事。
严明见他立在窗棂旁,风姿如旧。
如那日在宫殿前一般,众人散去,他跪拜在地,他则俯视于他,轻笑:不过如此手段。
自那日后,他夜夜噩梦缠身,心中诸多情绪滋长开来。
但他知道,须得隐匿,才有复仇之机。
这不,柏遗便落入他手,任他驱使。
柏遗,未曾想你竟落得如此下场。
放弃高官厚禄,一生清贫,当真是可笑。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后山佛塔古刹,如今初冬时节,天地一片寂然。
他不答,转身看向书案上的墨笔。
笔杆为紫檀木用料,听闻紫檀木最是坚硬无比。
严明不在人前便无所畏惧,见柏遗为他所胁,还敢忽视他,恼羞成怒道:如此处境,还装的一副君子之姿,怕是皮囊穿久了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
柏遗缓缓拿起笔杆,杆身光滑如镜,镜中他眸底沉沉,面无表情。
有一点,你说的对,吾从来都不是所谓君子。
严明以为他示弱,笑得猖狂:你不过如此,人前不是嚣张的很吗,还替你那宝贝学生出头。
说着,他混浊的眸中露出痴迷,舔舔嘴角。
若是你将你那宝贝学生献给我,我便饶你一命。瞧她身姿傲然,冰肌玉骨,滋味定是美妙无比,我
话未说完,寂静室内响起杀猪一般惨叫。
方才还口出狂言的严明被一物钉在有窗棂的那堵墙上。
他嘴上凄厉的叫着痛,眼前一黑,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手向肩处摸去,摸到平日最熟悉的墨笔。
是他,是柏遗。
严明双目充血,好似快胀开,嘴上谩骂声不绝,欲冲上去与柏遗同归于尽,却困在墙上不得动弹。
你
柏遗将手收回袖袍下,转身看着痛苦不堪的严明:我问你,这几年来的幼童是何去向?
墙上之人痛的失语,眸中却透出我绝不可能告诉你的意味。
而柏遗料到此反应,不紧不慢向他走去,身躯单薄削瘦,气势却如不可横越的山岳。
若你不说,那你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见柏遗眼中赫然显露的杀意,严明才明白。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会杀了他。
可他不想死。
我说我说,他们都被送去了京城那边,与我无关啊。
这结果与柏遗所查出入不大,他抬手拔掉严明肩上的墨笔。
严明失去支撑,一下子瘫软在地,嗬嗬粗声出气。
谁知,柏遗也缓缓蹲下,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似乎在考虑从何处下手。
我求求你,放过我,再放过我一次。
严明不住卑微磕头,肩上孔洞不住地向外涌血,瞬间染红大片袈裟。
旋即求饶声戛然而止,血迹喷射而出,在身后白墙留下块块血迹。
严明不住抬手往上摸,却感觉力气逐渐消失,眼前一黑。
在意识消失前,他听见耳边传来低语:棋子的命运结束了。
原是如此,他冷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至无声,一生定格于此。
而那白袍男子缓缓直起身,看向死去之人讽刺的面容。
脸上无甚表情,身后出现一道黑影。
他垂头双手呈上一方白丝帕,恭敬问道:主子,如何处理?
柏遗接过白丝帕,将手中血迹拭净,轻轻松手,那丝帕便滑落遮住严明的脸。
淡淡道:剜去双目与唇,烧了吧。
声如平时讲学般温和,出言却狠辣决绝。
他再次看了眼窗棂,转身匿于阴影中。
第16章 往事
八卦完夫子的陈旧往事之后,众人散去,殷姝才缓缓品着这花果酒。
状若清露,入口香醇,确实滋味不差。
如此美酒,方才申晏品时还略显嫌弃地摇摇头,直呼千金佳酿,不过如此。
周覃闻此不服气,揪着申晏问这还略差,那你说说你尝过最好的美酒。
申晏向外瞧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神秘地低声回答,去年岁暮之时,他本是有要事与夫子禀报,却不想一进那阁楼便闻见一阵醇香悠长的酒味,他这种嗜酒如命的风流君子,自是无法视若无睹。
他寻着香味便摸索进阁楼后厨,见灶台上摆着一坛酒,外表平平无奇,醇香便是来自此处。
酒坛子正中红纸写着襄十九年岁末,想来已是埋上一年许。
那字迹正是夫子柏遗所写,申晏实在忍不住,便偷偷拿一筷子尝了尝。
真真是醇馥幽郁,令人尝之不忘。说到此,他还闭上眼似乎在回忆。
周覃一巴掌拍向他,叫道:什么?夫子会酿酒?
殷姝也颇为讶然,毕竟柏遗一向重君子风度,没想到如此庖厨之事也会。
大师兄江南褚一脸平淡,似是知道此事。
周覃同申晏走时还在交头接耳,计划日后偷酒一事,而且得多偷几坛,起码师兄妹四人一人一坛。
想到此,殷姝忍不住笑出声,仁禾端着茶水一进来便见自家女公子笑的舒然。
心下宽慰,女公子虽身份贵重,身边扈拥者不少,可多半目的不纯。
女公子也经傅母一事,不敢与人深交,说到傅母,她给殷姝斟杯茶,小心提醒道:女公子,既到佛寺,是否要给葛嬷嬷点盏长明灯?
殷姝闻此言,愣了愣,才缓缓道:可,我已托人替我去傅母坟前上香,长明灯自是要点的,每年一盏。
说完,见仁禾面上满是担忧,她勉强牵起嘴角笑笑:我无事,你先下去休息吧,之后都不用来守夜。
仁禾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公子很是勉强,心疼至极,却也知道她每年凡是傅母忌日,惯例便是独自一人,于是忍下欲说之词,退下去。
接下来三日殷姝都独自在房为傅母抄写佛经,对外只称自己风寒加重修养身子。
周覃等人纷纷送来补品药材,夫子那边也传回消息报平安,说是在调查舍利子失踪之事。
待写完最后一字,她缓缓搁下笔,带着这些佛经同仁禾一同前往正殿。
正殿本该有人在此念经,可殷姝一行人身份特殊,那些童子听从吩咐,几乎不与他们独处,许是怕透露出什么。
如此也好,仁禾留在正殿门口,望着殷姝独自进去。
殷姝望着这莲座上的玉佛,雕得栩栩如生,面上挂着普度众生的慈笑。
她心中默念,愿阿嬷下一世平安喜乐,一生无病无灾,得大自在。
殷姝本是不信这些佛神之说,没穿来这个世界的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大学生,家庭和美,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快乐。
她唯一的烦心事便是期末是否会挂科。
直到来到这个小说世界,上帝视角般知晓主角的奇遇,可她不是主角,只是路人甲,她独独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好在她是胎穿,一切都可以慢慢学习,掩饰自己原本的性格,长成这个世界规则认可的人。
知事起,殷父便会以最严苛的规则来教导她,让她成为殷家有名望与容色的嫡长女。
而殷母自生下她便独居听风堂,从未问及她一二事。
直到她在华疏院庭中看到葛嬷嬷,她一身驼色松纹棉布衣衫,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有几条暗纹,薄唇轻抿,神色严肃,正是殷母从宫中请来的教导嬷嬷。
奴婢葛氏,见过女公子,专司女公子仪态起居事。
彼时殷姝尚且年幼,不复如今般喜怒不形于色,当下见着生人自是好奇地上下打量,心下暗道自己这傅母貌似很是严苛。
女公子方才朝此地行来,头上步摇晃了三下,腰间禁步响了五回。声如此人,话音淡淡。
说完此话,她便从身后的小婢女盘中拿过一把戒尺,缓缓行至殷姝面前,狠狠掌掴手心八次。
随即退下去,行礼道:无规则不成方圆,奴婢只能如此。
被打的殷姝见她走来时还在想如此距离,她那银白耳坠一动不动,当真是仪态极好。
直到感受到手中的疼痛,殷姝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道:起来吧。
只这一句话,葛嬷嬷在华疏院的地位便确定下来,众多婢女见葛嬷嬷掌掴女公子竟能全身而退,加之背后之人是殷家主母,心中生出敬畏。
这番道理也是日后葛嬷嬷掰碎一点一点教与殷姝的。
自打葛嬷嬷来了,殷父稍稍放松对她的管教,她也能喘口气。
葛嬷嬷不愧是宫中有教导经验的嬷嬷,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既不过分严苛管教也不放之任之,殷姝仪态上很快有所长进,得葛嬷嬷一句略有两分她之真传。
但葛嬷嬷也不是样样都会,一次她拿着自己新写的大字去找她,见葛嬷嬷眉间的皱纹更深,好几次下针都找不准位置,手反而被刺出小口,
她却恍然不知痛,眼眸满是慈爱。
殷姝有所猜测,听爱八卦的小婢女说,葛嬷嬷幼时便被卖进宫中做奴,熬了十几年才逢大赦出宫,好在宫外有她儿时竹马苦等她,两人成婚不久,生下一子。
可不久后,她夫君在江口搬运货物时不慎坠江,人捞起来的时候已无生气,她悲痛欲绝之际,想到还有家中年迈的家婆与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得再次卖身为奴到殷家做教导嬷嬷。
见葛嬷嬷捶捶后背,抬眼看向门口这边,殷姝下意识将宣纸往后藏。
何物?拿出来。葛嬷嬷已然发现,淡淡道。
殷姝才慢慢靠过去,将手中的大字给她看,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写得不错,但笔锋还要练。葛嬷嬷夸道,见殷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才拉过她,让殷姝靠在自己怀里,无奈道:女公子可还记得,奴婢怎么跟你说的吗?行大事者须得掩饰神色,不可叫人看出你内心所想。
殷姝乖乖答应:我记得了阿嬷。
随之,葛嬷嬷又问道:最近可否还梦魇?
自穿来,她常常梦魇,梦见自己回到原来世界,边抱怨着天气如此炎热,边喝着母亲煮的绿豆沙,父亲就赶紧忙着去给她切水果。
可每每之后梦境充斥着血色红雾,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想回家,伸手想去拉他们。
父母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你是殷姝,不是我的女儿殷桃,彼此搀扶,朝着远方走去,直至不见。
殷姝醒来后一身冷汗,神情恍惚,随即又哭着睡着,如此重复。
直到葛嬷嬷来到她身边,每每会陪着她入睡,夜间屡屡起身,见到她崩溃大哭,便会小声哄着她。
若不是这些日子葛嬷嬷咳疾复发,为不扰她安眠,才任她独自入睡。
殷姝闻此问,下意识摇摇头:最近好些了。
葛嬷嬷替她理理鬓角的发丝,说道:明日便是上巳节,女公子想去吗?
当然想去啦。
那这次女公子就去吧。
可是,父亲不会应允的。
无事,奴婢已向家主求得恩典,女公子放心去吧,定要玩的高兴才好。
那阿嬷不去吗?
阿嬷不去,阿嬷还要养好咳疾才能照顾女公子。
殷姝抬起埋在葛嬷嬷怀中的眼眸,葛嬷嬷却避开了,将殷姝扶站住,整理殷姝的衣裳,告诫道:女公子要记得阿嬷教你的,明日回来阿嬷要考你。
殷姝开心地应声,明日我来找阿嬷。转身便朝着书房跑去,她得快些完成今日的课业。
后面传来葛嬷嬷的声音,略带迟疑,女公子,万万珍重。
跑远的殷姝却没听见这声嘱托。
翌日,殷家门口侍卫果真未拦着殷姝,任她穿着红色斗篷溜出去,只数十名黑甲士偷偷跟上去保护她。
在九岁这年,殷姝生平第一次走出屋檐四四方方的殷家,见到花市灯如周,见到夜畔花船游,见到火树银花合,全然热闹之景。
瞧见街边有耍杂技的异乡人,她好奇地凑过去,欢呼叫好,又买了一堆糕点和适合葛嬷嬷带的珠花首饰。
兴尽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殷家。
今日殷家似是不寻常,惯是爱偷懒,爱在西角门唠嗑的那个小婢女老老实实地在擦地,行走间更是轻手轻脚,见殷姝过,连忙垂头行礼,身躯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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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后发现夫子是反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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