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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小说(55)

    他套上浴袍走出卧室,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台灯,席扉站在阳台上,面向窗外,手里夹着一根点着的烟,橙黄的微光在他手畔跳动。
    席扉在看外面亮灯的那几扇窗户吗?在想他们为什么也不睡觉?还是在想他们的家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题?
    凌晨四点醒来最为难,尤其前一晚睡得比较晚,让人难以决定是干脆起床还是躺回去再努力一把。
    秋辞此时从席扉的背影里看出一丝萧索之意。席扉应该一觉好眠到天亮,每次醒来都是精神抖索的新的一天,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总在本该沉睡的时间因为各种莫名的原因醒来,然后第二天被闹铃吓醒。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睡觉那么轻,席扉起来都没有吵到自己。他自己平时失眠的时候,不管多难熬也尽量不吵到席扉。
    这一瞬间,秋辞心里陡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好像没有那么恨了。他摸上自己胸口,仔细感受,觉得神奇极了,竟然真的没有那么恨了。
    席扉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他站在那儿,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一样,羞愧地左右找摁烟的地方,没找到,举高了手里的烟,说:我没抽,就是点着。
    秋辞走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就着他的手吸了口烟,吐出一个规整的环形烟圈。
    席扉更惊讶了,你还会这个?
    秋辞又给他表演了一次,笑着说:你不能学这个,你在戒烟。
    也许抽烟、喝酒、熬夜、纹身、穿孔都是自毁的,就像小死一回。只有死才能验证活。
    他问席扉的那个问题,毁掉生活的通常是行为麻木的惯性还是一念之间,是生活本身的无聊还是其无常。
    席扉的回答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席扉是用活着去验证活。
    同居的另一个好处是失眠的时候,如果对方睡得香,就借你几只瞌睡虫;如果对方也失眠,就正好做个伴。
    席扉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星星,而是跳动的萤火虫。
    他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不会相信情感只是荷尔蒙,意识只是神经元之间的电流。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会相信人有灵魂。
    他在席扉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浩瀚而温暖的精神世界,还有两个小小的自己躺在那个美好世界里。
    第二天,席扉去办公室处理了一些工作,秋辞也请了假,两人一起回了老家。席扉把办公室里那台性能更好的笔记本都带出来了,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第98章 秋辞出柜2/2
    秋辞先去了妈妈和刘老师的那个家,为徐老师半夜摁响门铃在家里哭闹一番的事向刘老师赔礼道歉,然后又和妈妈一起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包间与爸爸汇合,向两人承认自己确实旧病重犯。
    这期间爸爸妈妈一直在吵,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人一见面就如被摁下按钮,瞬间从外人眼中知书达理的体面人变成两个火药桶。两名优秀语文教师吵起架来并不比其他夫妻更有文采,最经典的招数仍是指责对方不会教育孩子。
    秋辞如犯罪证物一般,以失败品的身份站在一旁听他们互相指责:都是因为你,秋辞才变成这样!
    他恍惚觉得爸爸妈妈的相见导致时间倒流,使他又回到那个已经没有了的小家。
    他又抽离了,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曾经的一家三口,终于想明白,原来那个家回不去便回不去罢。
    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像戏演一半突然罢演的配角。两个主角甚至没有立刻发现他离开了。
    秋辞慢慢往楼下走,思维掉到红绿灯坏了的十字路口中央,回忆四面八方地涌过来,在他身上发生连环大碰撞。
    他走到酒店大厅,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席扉没想到他是走消防通道下来的,所以是面朝着电梯的方向。秋辞看见他的背影,心里瞬间安定下来,眼眶也不禁有些发酸。
    他朝席扉走过去,还有几米远时,席扉就转过头,同时露出预想被验证的那种笑容。
    秋辞也笑了,问他:你能听出是我吗?
    席扉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转头,又为何会高兴。
    于是秋辞给他讲自己小时候也能听出爸爸妈妈的声音。
    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写字、画画、看书,有时候也用录音机听故事、听音乐。但是不管干什么,我总会留一部分听力给门外,每次只要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我就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我们家当时住二楼,我能从单元门响起的那一瞬就判断出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有上楼的脚步声、拿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两人的钥匙声和开门声也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五六岁时候的记忆,后来出国前我整理自己的东西,发现一盘磁带,是我自己录的我对录这盘磁带有印象,我自己把一盘已经用过很多次的磁带放进收音机、洗掉之前录过的内容,再摁下录音键,自己给自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到一半,我高兴地大喊一声妈妈,然后是妈妈的声音,问我在干什么,我特别高兴地对她说,我在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录下来了,想让她也听一听。
    这些声音都录进那盘磁带里了。我一直一直都以为这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那天我看到磁带盒上写着秋辞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一个日期,是我两岁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啊。一件我常常拿出来回忆的美好的事,竟然是发生在我两岁的时候,一下子就变成可怜。
    我一直为自己记事早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聪明。但是后来我发现很多聪明人并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包括你,我也问过你,你还记得吗?我就明白很有可能又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对各种知识都充满好奇心。其实不是好奇心。好奇心是不功利的,而我去了解那些事、去看那些书,是有目的的。因为我总是有很多疑问,却无人可问。
    我去翻书、去学,才知道遗忘也是人类的能力。因为三岁五岁以前的事情不重要,学会技能就可以忘掉了,需要让大脑腾出空间给更重要的事情。那会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难怪别人不会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而我连一两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果然又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遗忘的能力。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自己变老,不只是因为荷尔蒙,也因为记忆力。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到记忆力衰退的年纪,就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刚刚下楼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愿让你陪我一起见他们。我才发现,原来我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可怜的,我怕被你看见那种没有自尊的样子,太丢脸了。我也怕你跟他们一样,见我容易让步就真当我没有自尊,也那样无所顾虑地对我。但是刚刚我看见你,就明白我又想多了,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那么对我。
    席扉说:永远都不会。
    酒店大堂里来往的人都在看这两个执着手相对而哭的男人。
    刚才我只看到你一点点的背影,我就认出你了,就像你认出我一样快,就像我小时候认出爸爸妈妈的脚步声那么快。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假设,可能别人不是因为先遗忘了,才有空间放新东西,而是因为有新东西需要放,所以大脑才腾地方。我觉得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值得记住的新东西放进记忆区现在已经有很多了,我记得和你一起开车去郊外兜风、和你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和你聊天、和你做a,那些在我脑子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的旧东西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觉得不用非得等到变老了,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它们全都忘掉。
    这时秋辞的爸爸妈妈过来了。秋辞的爸爸显得怒气冲冲,以一副看伤风败俗之景的眼神怒瞪着他们。
    席扉小小地打了个抖,抹干净眼泪,站到秋辞前面,挡住他。
    秋辞爸爸拽着他胳膊用力拉了一下,想让他离秋辞远一点。席扉一动没动。
    秋辞的妈妈也过来了,她更要面子些,着急地小声说:有事去包间说!在这里闹什么,别人都看我们!
    秋辞从席扉身后走出来,冲他们摇摇头,说自己不想上去了。
    秋辞的爸爸因他这句话变得更加生气,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狠狠点了几下,甩手离开了。
    秋辞的妈妈看见儿子满脸都是泪,眼睛都哭红了,终于感到于心不忍,问他:真的改不了吗?不是都好了十多年了吗?怎么突然又犯了?
    一直都没好。之前没谈恋爱是因为还没遇见席扉。
    秋辞说完,席扉紧紧抓住他的手。
    秋辞妈妈着急地打开他们的手,两人没防备,被打散了,马上又握到一块儿。
    妈妈,你别管我了,以后我不让徐老师去闹还不行吗?有席扉呢,他管得住徐老师。
    秋辞妈妈忧郁地问他:不能换别人吗?是谁都比她看眼席扉,对外人体面的习惯上来了,把后半句不得体的话咽回去,继续道:都是一个家属院的,单位还挨着
    秋辞说:不能。只能是席扉。
    妈妈也被气走了。
    他们两个想着包厢都订了位,不去吃饭不礼貌,便又回去了。
    等菜的时候,秋辞问席扉:我爸爸有那么吓人吗?
    席扉说:我才想起来,你爸是我高中那会儿的教导主任啊!以前老看见他在走廊里晃悠,看哪个班没好好上自习几个校领导数他长得凶!我以前当班长的时候还被他训过呢,因为我班会课给同学们放电影,我们老班儿都没说什么!
    秋辞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眼里又有泪花,问他:你吃过脆皮鲜奶吗?
    席扉听他讲那是什么吃食,听完了有点儿意外,你爱吃那个?不是秋辞平时的口味。
    我妈妈给我妹妹们买过,我就也想吃。
    席扉豪迈地一挥手:想吃就吃!等回家我给你做!
    第99章 席扉出柜
    秋辞把自己比喻为笔记本里写坏的第一页。新买来的笔记本,越认真下笔就越不能容忍这一页上出现错字;如果写错,就整页撕掉,把缝线处的残纸都抠得干干净净,让第二页看起来就像第一页才好。
    被抛弃的第一页从笔记本里飞出来,倒也自由。
    可席扉是徐东霞唯一的一页。
    他是唯一的内页,徐东霞是他被用脐带当缝线、用血肉当胶水、死生都会连在一起的封皮。
    吃完饭,两人开车到了教职工家属院,泊到路边。席扉让秋辞回酒店歇着,自己故作潇洒地与之挥手作别,可一转过身,他脸的的笑就绷断了,嘴里都跟着变苦。他冲着秋辞笑时,同时看到母亲哭泣的脸。他为母亲的哭泣感到心疼时,同时听见秋辞那些字字泣血的独白。
    席扉!秋辞在后面喊他。
    席扉转过头来,想起还要笑,及时拧出一个笑脸。
    秋辞跑过来,碍于周围时而经过的行人,没有真正跑到席扉跟前,而是隔了几步,眼睛看着席扉,摸了摸自己的脸,席扉脸上的假笑便去掉了,秋辞又挺了下背,席扉佝偻的身体便重新挺直了。
    秋辞一只手举到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席扉眼里浮出真的笑意,回他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傍晚,秋辞真接到席扉的电话。席扉的声音听起来正极力克制着高兴:我妈说,她想跟你当面道个歉再说说咱俩的事儿。
    秋辞的本能是不想去,他不在乎徐东霞是不是要道歉,他不在乎。席扉也说他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但秋辞发现自己在这抗拒的本能以外还有一层本能,就是想和席扉一起努力。
    他走进小区,正是饭点儿,一些教职工拎着新买的菜走在小区里,让他想起自己曾满心不耐烦地走在这里,被太阳烘得满身热汗,一抬头就看见徐东霞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挎了一兜青菜,慢慢地朝他走来。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是席扉开的门,眼里压抑着雀跃,还冲他眨眼睛,意思是说,没想到这么容易,他妈妈果然是讲道理的人。
    这时秋辞都快信了,以为徐东霞对席扉的爱能超过其他一切。原来他内心也是这样盼望的。
    可他一进屋,就看见徐东霞怨毒地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瞪着他,紧接着就朝他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朝他哭喊,说冤有头债有主,求他放过席扉,有什么恨都冲她来。
    席扉痴傻了,笨笨地左转头,去看发疯的母亲,又笨笨地右转头,去看面色平静像是早猜到一切但呼吸依然逐渐紧张的秋辞。
    秋辞像是感到空气污浊似的隐忍地吸了一口气,在徐东霞刺耳的哭号声碰了碰席扉的胳膊,低声说:我先走了。
    席扉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一只脚转过来,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却朝向自己母亲,像是想隔着一截空气把她搀扶起来。他整个人被要被撕成两半了。
    秋辞心里一阵阵疼,小声说:我请了三天假。席扉这才撒手。
    夜里席扉偷偷给秋辞电话,嗓子已经哑得完全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了。
    他那边压着声音,秋辞不自觉也压下声音,问他: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难。
    是
    我不想显得好像是我在求着徐老师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觉得我今天不该过去
    席扉生怕他是说后悔了,忙道歉,我知道我把事儿想简单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和我妈见面了!
    秋辞心疼地说,你多喝水,嗓子都哑了。
    席扉不想当那种丢下一句我是同性恋就跑的人。他已经一时冲动跑过一回了,为此感到惭愧,觉得这简直是青春期式的离家出走。他依然盼着能和自己母亲诚恳地讨论一下这些事,就像他和秋辞讨论这些一样。
    可徐东霞完全不听,直说他中邪了,还说要告诉他爸,让他爸来管他。席扉急了,吼了一声:你还想给我爸刺激出一次脑溢血吗?
    徐东霞愣了愣,这下是真情实意地大哭。她为之辛劳了一辈子的儿子啊,她此生唯一的骄傲啊,为了个外人和他反目了。
    席扉连着几夜都没睡好了,坐在从小用到大的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冷不丁被兜头淋下一盆温水。他使劲儿挤了挤眼睛,抹一把,勉强睁开眼,混合着血的腥臭味儿看见红色的东西泼了一桌一身,电脑自然也没能幸免。
    他大惊地拔掉电源,飞快地抽出好几张纸巾把倒在键盘上的血沾走。这竟然是血,黏糊糊的、腥臭的席扉的手逐渐发抖,淋到头上的血也不住地滴下来,落到键盘上,像是他刚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停下手来,转头去看自己母亲,见她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小声问:回魂了吗?我好不容易才买着的狗血。
    妈,你一头的狗血凉下来了,浑身发冷。
    徐东霞使劲儿盯着他,表情由巨大的希冀变为巨大的失望,又哭起来,说席扉是真疯了,被不安好心的秋辞勾着去当变态。
    席扉疑惑地眨眨眼,又抹抹眼皮,可眼前的面孔还是越看越陌生。他先是看出母亲变老了。他回家勤快,母亲是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变老的,五官虽然逐渐地发生变化,但在他眼里始终是从小的印象里那个美丽的模样,从来都没有变过,直到此刻。然后他渐渐看到秋辞曾经看到的那个徐老师,那个邪恶的、可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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