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被药香遮住,他又精神不济,是故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非亦掀起眼皮,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你因为我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瞳孔是正常的黑色,此时竟凝出一点浓郁的紫,透着丝丝邪气。
身为魔祖,东祝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非亦入魔了。
将非亦带出不死城,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虽然常常以师尊自称,但在修炼上,他确实没有教授过非亦一星半点儿。
凡人的一生很短暂,但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东祝以前去人间游玩,常常会羡慕,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如果能做一对普通的眷侣,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尝试着为非亦规划短暂又快乐的一生,却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非亦入魔了,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
有的人生来就是魔族,而有的人则是因为各种原因入魔。
前者因为自身条件不错,修炼的道路也很广阔,后者却是逆天而行,很容易走火入魔,一命呜呼。
依靠心魔修炼本就不是正途,细数魔界历史,入魔者也有修炼到很高境界的人,但他们无一不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东祝罕见的惊慌起来,掐着非亦的手腕,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身体虚弱,魔祖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手腕上被捏出一圈淤痕。
很疼,但非亦很快活,笑得如释重负,对着面色惊慌的东祝,叫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声「师尊」。
东祝之前的想法没错,如果不是被困在不死城,非亦定会早早扬名六界。
他的天赋奇高,入魔之后修炼得更加得心应手,修为一日千里,一个月内接连突破三重境界,震惊了整个魔心城。
此事渐渐传开了,整个魔界都知道魔祖收的那个废物徒弟不废物了,修炼速度颇有赶超魔祖的架势,或将成为第二个能与魔祖东祝并称的天才。
东祝在折云宫休养了半个月,便痊愈了。
神君为了救心上人,想办法为他改了命格,成功之后特地邀请几个好友去天上天一聚。待在魔界也是心烦,东祝索性去天上天散心了。
这次聚会之后,神君要闭关休养,他们戏称神君的心上人是个小祸水,引得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几人相熟,也问过神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方只是笑而不语。
席上推杯换盏,东祝喝了个烂醉,是被那位老古板朋友送回魔界的。
两人到魔界的时候,适逢非亦再次突破境界,雷劫声势浩大,朝着魔心城劈下去,直接将醉酒的东祝给劈清醒了。
他着急忙慌地冲过去,连老朋友都没顾得上安顿,奔着雷劫聚集的地方而去。
非亦坐在流火渊旁边,有条不紊地应对着雷劫。
结界之中,少年面容坚毅,周身邪气四溢,眼睛几乎变成了纯粹的黑色,眉心魔纹蔓延,力量已经比东祝想象中还要强了。
东祝怕打扰他,没敢走近,隔着一道流火渊,静静地注视着他。
天上劫雷,地上流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舔吻着东祝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即将出鞘见血。
冥河底降生的人没有姓名,日后继位的称号就是他们的姓名,东祝那位不愿继位的友人是未来的冥府掌权者,将成为一殿阎罗。
他追过来,看到隔着一道流火渊的两人,惊诧不已。
东祝修逍遥道,无牵无挂自能所向披靡,他认识东祝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他。
凝重,阴沉,偏执……几近走火入魔。
一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你生了心魔?”
东祝眼睛不眨,注视着火焰后的身影,苦笑一声:“今日聚会时问的问题,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神君为什么要折自己的力量,去改一个人的命格?
他明白了。
东祝长出一口气,似是释然:“世间哪有逍遥道,遇上情之一字,终不可敌。我这逍遥道停滞多年,不见进步,此番怕是彻底得不了逍遥了。”
非亦成功渡劫,力量有了很大的提升,虽还无法与东祝匹敌,但也成为了魔界中的佼佼者。
随着修为的提升,他的心魔也更深了,除了修炼,他整日都黏在东祝身边。
东祝的话要多一些,但从天上天回来之后,东祝就愈发沉默了,非亦询问未果,两人之间愈发沉默,常常是对坐不言。
非亦隐约觉得东祝怪怪的,尤其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东祝时常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有心找个机会问问,特地在一天晚上准备了酒,想邀请东祝共饮一杯。谁知不凑巧,当天下午东祝接到传信,神色凝重地离开了魔界,多日未归。
再有消息传来的时候,便是天上天的神君大闹妖界白龙族,强行掳走白龙族的小殿下,想夺取他的生命救自己的心上人。
妖界,神界,冥界被神君搅了个天翻地覆,在传闻之中,神君还胁迫了神界的花神,冥府的阎罗继承人以及魔界的魔祖。
世人皆道神君昏聩放肆,但非亦清楚,那不是胁迫,他们几位都是心甘情愿相助的。
东祝回到魔界后,整个人疲惫不堪,整日里窝在折云宫里,也不出去乱逛了。
非亦知他为友人忧心,不想惹他心烦,便减少了去折云宫的次数。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折云宫外站着,隔着宫墙,无声地瞧着那个能牵动他心绪的人。
要让非亦说的话,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知道自己对东祝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所修之道有点像东祝的逍遥道,是故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都是顺着心意施为。
又过了几个月,白虎族动乱,使得人间生灵涂炭,神君率天上天长风军入妖界。
动荡平息,但神君失去了音讯,一直到第七天,消息传到了东祝耳朵里。他从折云宫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进了妖界。
非亦常常站在折云宫外,发现了他的离开,悄悄跟在后面。
白虎族内不仅有长风军,还有其他三族,加之非亦不敢靠的太近,便只守在外面。
当天夜里,神君携长风军回归天上天。
除了非亦,没人知道东祝曾经去过白虎族。
在那之后,东祝回折云宫躺了几个月,好似受了很严重的伤一般。
非亦嗅着从折云宫飘出来的药味,心中恨意横生。
是长风军?还是妖界四族?
他无法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想杀了重伤东祝的人。
四族之战浩浩荡荡,席卷了整个六界,人人自危。
非亦并不关心外界的事,他正焦头烂额,忙着应对那位没教过他一星半点儿的便宜师尊。
东祝走火入魔了。
修逍遥道,无求无畏的魔祖生出了心魔,还走火入魔了。
太奇怪了。
似乎在东祝第一次从冥界回来后,他就变得很容易受伤,而今还走火入魔了。
非亦忙得没心思去思索其中的缘由,他开始留宿折云宫,整日整夜帮东祝疗伤,帮他平息身上暴涌的魔气。
东祝的意识一直不怎么清明,偶尔清醒过来,也是让他不要白费功夫了。
非亦急火攻心,终于累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靠在东祝怀里。他的师尊满头白发,含笑看着他,仿若他们在不死城初见的那一天。
他已经比东祝高了,看着面前瘦削的人,恍惚之间,无法将对方和那个意气风发的魔祖联系到一起。
“我的逍遥道已破,修为尽散,会死的很难看。”东祝摸了摸非亦的指腹,被匕首划出来的伤痕已经看不出来了,“太丑了,我不喜欢那样。”
非亦是敏锐的,瞬间就猜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红着眼睛吼道:“你想都别想!”
他像一只困兽,愤怒地嘶吼着。
东祝仍然笑着,费力地抬起手:“已经比为师高了,长大了。”
非亦沉默地弯了腰,让他摸到自己的头:“师尊,师尊……”
他叫了很多声,仿佛要把过去的都补上。
东祝一声一声地应着,俯身环住他的肩膀,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到无法察觉的吻:“让我成为你的荣耀,好吗?”
非亦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抖过,东祝握住他的手:“不要抖。”
你一抖,为师就舍不得了。
匕首被牵引着送进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渗出来,浸湿了衣衫,染红了他银白的发丝。
非亦咬紧了牙,视线模糊,发出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
“为师……咳咳有件东西要,要留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乳白色的光晕从东祝身上飘出,凝在半空之中,组成十三根长短不一的骨杖,它们不停的发出悲鸣,被牵引着飘向非亦。
骨杖十三,东祝的本命法器,非亦曾经好奇过的东西,如今成为了东祝送给徒弟的最后一件礼物。
“将我……葬入流火渊吧。”
非亦闭了闭眼,识海之中的骨杖十三又开始嗡鸣了:“我将他的尸骨焚烧,依照他的话,将他葬进了流火渊中。”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的私心,他偷偷留下了一小瓶骨灰。
“可惜在他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对他有情,没来得及告诉他只言片语。”
应向沂与迟迢说不出话来,既觉得悲恸,又觉得唏嘘。
这段故事并不完整,缺少了东祝衰弱的真相,他们无法想象,非亦是怎么捱过漫长的岁月,一遍遍回忆锥心之痛,以寻找蛛丝马迹。
在仙界初见时的魔尊,骄恣荒唐,一点都不像描述中的非亦,反而像极了那位逍遥自在的魔祖。
应向沂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大抵就是你死之后,我活的越来越像你了吧。
非亦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怀疑,他的衰弱与我有关,我从活死人变成正常人,肯定要付出代价,他替我承受了这份代价。”
千年的时间,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他懂得东祝只言片语中的关怀,也明白他的师尊定然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情。
所以他绝不会放手,即使他们之间的缘分生不可求,死不可求,他也要强求。
“而今他的记忆在恢复,我想帮他。”非亦心中烦躁不安,“他不相信我,也不想记起曾经,他不愿意让我帮他。”
他怕六殿出事,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师尊再次消失,他等了千年,实在等不下去了。
应向沂安慰道:“你先别急,东祝当年能瞒天过海活下来,又在冥界复生,一殿定然参与其中,知晓一切。他愿意让你带走六殿,肯定是相信你能找回东祝,一定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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