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又显然不想提起上次的奇耻大辱：上次，是个意外。
    姜星时笑了一下。他总是面带笑意，因为如果不笑，便显得太冷淡了，却不是像现在这种，笑意中混合着难掩的愉悦：颜又，那你的意外未免太多了。
    且总是被姜星时撞到。
    对光、灰尘、桃子过敏，不能喝冰可乐，连人都不能接触。
    那些日常存在的东西，都会使颜又受伤，每时每刻，颜又都可能发生意外。
    颜又敏锐地察觉到姜星时话中的意思，觉得是时候掉好感度了。
    姜星时走近了些，伸手拽住颜又的校服后衣领：我的意思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看到颜又去卫生间的时候，姜星时觉得不太对劲。但细想后又觉得没什么，颜又对人过敏，但是操场旁的厕所不会拥挤。
    最后还是跟过来了。
    但姜星时也不可能每一件事都猜得很准，颜又要愿意告诉他才可以。
    颜又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揪住后颈弱点的猫，慢吞吞地挪出厕所，他偏过头，看向姜星时，露出很漂亮的侧脸，口是心非地哦了一声。
    上次是新生优待，这次应该不是。
    新生优待没有这么多次。
    但颜又也只是猜一猜，不可能真的问出口。他总不可能告诉姜星时，知道他在攻略自己吧。
    又觉得好感度不能涨得太快，让姜星时的游戏体验太过顺利。
    那天回去后，颜又给谭修明发消息：[群里的事你知道吗？]
    谭修明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颜又还没提到底是什么，他已经不打自招：[你不是不看群吗？我想着正好，在一中找人问那几个到底是谁。]
    [里面铁板钉钉有周一清，周一清的狗腿子有次发消息没开匿名。就是最开始那个没找到。]
    颜又：[没事，已经找到了。]
    谭修明：[找到了？哪个傻.逼？]
    颜又估计他想千里迢迢赶来打人，于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你别管了，也别想打人了。]
    谭修明：[我对这种傻.逼进行一些物理上的教育怎么了？]
    颜又想了想：[有人教训过了。]
    谭修明：[你自己动的手？我不信。]
    颜又：[不是。]
    对于打人一事，颜又没什么经验，也不准备在学校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但是姜星时动了，也是戴均活该受到教训。
    那些本没有必要的事，姜星时也做了，所以颜又需要对此负责。
    然而谭修明天生听人说话抓不到重点：[？]
    [你不是对人过敏？怎么才去学校几天，就勾搭上能给你动手的铁子了？还有小秘密了。我们还是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颜又：[你正常点。]
    周五下午，放学前，老张把颜又叫到办公室，将月考之后群里发生的事，完整地告诉他。
    老张叹了口气：简直是无稽之谈！不知道是谁故意造谣，否则怎么会传到今天。
    又说：本来这些应该是老师们的责任，不应该耽误到你的学习，让你知道了，心情也不好，烦闷，觉得学校里的同学不友好。但是凑巧上次被班长听到了，他说不如让我们问过你之后，再决定怎么做。
    那些主观的评价，令同学对自己避之不及的谣言，颜又不太在意，不会澄清。
    但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颜又不愿意被人污蔑，就像姜星时所说的那样，他要自己做决定。
    于是，他看着老张，认真地说：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当然要选择澄清。
    对了，临走前，老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杨主任也找了五班的戴均，他说自己知道错了，这事，总之也挺不好说的只能让他写个检讨了。
    颜又怔了怔，他没有把录音交上去。
    老张说：班长还挺负责，不知道从哪知道的，那个戴均也禁不起问，说是看你成绩进步太快，一时昏了头。颜又，你别在意这事，好好学习就行。
    颜又有些莫名，但又觉得这样还不错，做错了事的人，总应该得到惩罚的。
    周一早晨大课间的例行周会。
    这是颜又第一次在早操时间下楼，也是第一次参加全校周会。
    操场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头，全都是过敏原，颜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高中生，没见过这种阵仗，或许小时候曾见过，现在早已忘记。不过颜又在感到可怕的同时还很新奇，便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略有些窒息，最终决定闭上眼，远离这片黑压压的人类生物。
    杨主任一如既往地春风得意，兴致高昂地对同学们过去一周遵守纪律，努力学习的精神表示鼓励和表扬，但直到最后，话锋一转，谈起了另一件事。
    最近高二年级的月考刚刚结束，有的同学，进步很大，所以就有另一些同学产生质疑，想问这个成绩是真的，还是说从别的途径得到的。这是很合理的诉求，大家可以向老师提出质疑，我们肯定会再做检查。但是，不能在没有得到结果前，就随意地污蔑同学成绩是假的。
    底下传来一阵躁动。虽然在群里的人大多都对颜又成绩的事有所耳闻，但是更多的同学不知道这件事，而这件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公布出来，很多人还猜不出杨主任的意思。
    虽然在考试途中，我们一个考场只有两个老师监考，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但是，考场全程都有录像，有据可查，不是我们老师随意糊弄大家。这位同学完全没有任何抄袭的可能，而是另外一些同学的恶意污蔑。
    杨主任拍了拍话筒，提高声量：所以，有关这位同学月考期间的全程监控，都放到了官网上，如果大家有疑问，也可以下载下来查证。当然，最好是请父母查证，你们看也太耽误学习了。
    操场上传来一阵哄笑声，杨英才杨主任，永远都不会忘了学习。
    讲到最后，杨主任更加激情澎湃，在初秋的天气满头大汗：同学们，成绩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学校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希望大家都能在一个公平的、和谐的、友善的环境中学习，这才是我们广大师生，携手要做的事。
    下面，就让这次进步最大，也是被质疑的同学上来讲两句。
    颜又听到这，才睁开眼，一步一步走到主席台上。
    他迎着太阳，微微垂着眼，看着底下的所有人。
    在这些人里，有的不那么友善，有的很难接受别人成绩上太大的进步。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他也不是很在意，因为颜又很小就明白这一点。
    戴均是带头的那个，周一清或许是煽风点火的，还有很多不明真相的同学。
    杨主任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个同学看起来模样很乖，身量又瘦，据说身体也不大好，之前一直休学，才回来上课，又被人风言风语地造谣，实在是个可怜的好同学。
    然而，这位在他眼中可怜的好同学，摘下帽子，露出明显不太符合学校规定长度的头发，不轻不重地试了一下麦。
    颜又说：我不知道，有哪些人怀疑这次月考不是我真实的成绩，也不在意，毕竟大家都是陌生人。但是，我的确没做过那样的事。
    顿了顿，也没说出杨主任期待的感谢老师，感谢同学的话，而是冷淡地开口：很期待下次考试。
    然后，放下麦，戴上帽子，直接走下了主席台。
    杨主任后悔了。
    这个同学，在他班主任的口中是可爱的好学生，在姜星时形容里是沉默害羞的好同学，但实际上好像是个刺头。
    在杨主任被气到的同时，姜星时带着高二二班的同学第一个鼓掌。
    颜又回到队伍的最后一个，不停有人和他说话。
    厉害啊！颜又，咱们班还没这种狠人！
    我就说你不可能是抄袭，有的人自己不好好学习，天天盯着别人阴阳怪气。
    而颜又则是彻底出了名。
    [长得也太好看了，360P的监控画质都挡不住。就是99%都是后脑勺，颜又能不能多转一会儿头啊。]
    [举报了，老杨说了让父母看，自己别看。]
    [和别的歪瓜裂枣一对比，是一种残忍。]
    [不是，你们怎么还人身攻击视频里的其他人]
    [笑了，前排那哥们和我一个班，说考试中途休息的时候，颜又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他下次大概还是要坐倒数第一的位置。他还不信，觉得颜又是忽悠他，结果成绩出来了，晴天霹雳算了，不过他也被激励到了，说下次也要进步！]
    [真的有被帅到。说期待下一次考试的时候，感觉在说，等下一次成绩出来，就把这次污蔑我的全杀了。]
    [嗯，怎么不能杀呢？支持帅哥把故意造谣的杀了。]
    当天中午，颜又是和宁卓一起吃的午饭。
    宁卓的骨折不算严重，加上年纪小，恢复能力强，好不容易痊愈出院，整个人焕然新生，迫切想要和颜又这位新朋友发展友谊。决定拿出省吃俭用的生活费，在食堂开个小灶，邀请颜又。
    颜又只好向他坦白，自己有严重的过敏，不仅不能随便吃东西，也不能和人有太多接触。
    宁卓却完全没有被打击到，还是很热情：一个人吃饭不无聊吗？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当赛博好友，微信联系。
    于是，赶在食堂关门之前，人最少的时候，颜又和宁卓一前一后，相隔距离最起码有一米，终于坐到了同一张桌子前。
    学校食堂里的菜，颜又不能吃，炒菜的锅、用的调料、装菜的盘子，每一样都可能不小心接触到令颜又过敏的东西。
    他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冷食，因为也不敢用食堂的微波炉，颜秀文曾经想拜托学校里的老师在办公室放一个微波炉，或者中午送饭过来。
    颜又都拒绝了，他觉得太麻烦。
    两个人坐在桌子的对角线位置，离得很远，看起来不像是约好的朋友，倒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宁卓不太在意这些，他微微睁大了眼，有点关切地问：之前的事，是怎么了？有人故意的吗？
    他才回到学校，对之前一个多月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群里的节奏也没看到，宁卓在医院的作息十分健康，主要是受同病房的大爷影响，早睡早起，白天看书学习，完全没有夜间生活。
    颜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吞咽下去后，才将这件事重复了一遍。
    宁卓看起来比颜又生气多了：怎么这样！那幕后黑手是谁？抓到了吗？
    颜又说：五班的一个，叫戴均。
    宁卓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戴均，他，他有点奇怪。
    颜又没什么食欲，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抬起头：怎么了？
    宁卓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眼前的饭菜：开学那会儿，戴均一直找我。
    他说知道我被父亲家暴，可以帮我，我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颜又重新回忆起戴均当时说的话。
    当时他以为对方是在装疯卖傻。因为如果他真的是那么想的，手段太低劣了，很容易被识破。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并且之前就曾经做过的话，那么宁卓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他会选中的目标。
    但是开学后不久，宁卓就受伤住院，戴均不可能追到医院，所以就又选中了自己。
    颜又想要再多问一些。
    但是宁卓似乎已经忘掉这些：其实，我是故意的
    他说出了本来藏在心中很久，不应该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颜又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听下去。
    宁卓没有往常的活泼和外向，其实他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因为身上总是有伤痕，他害怕别人问到那些，觉得很难堪。所以是姜星时去送的作业。
    回忆起那些过往，宁卓的神情有些害怕，连瞳孔都是紧缩着的：因为他总是打我，很疼，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我想，如果这么继续下去，不如一了百了。
    当时想的是，要么他把我打死，要么我送他进局子。
    这样的想法，宁卓不可能告诉爷爷奶奶。他知道他们都在努力劝父亲不要那么做，但却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说到最后，宁卓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不过我有手有脚，他怎么也不可能打死我。正好撞上教育局领导开学巡查，我故意的。
    颜又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个位置，坐到宁卓的对面。
    面对着面的感觉可能会更加亲密，令宁卓可以放松。
    宁卓低着头，脊背佝着，像是没什么力气，很不愿意面对：警察告诉我，他构成故意伤害罪，如果我不签署谅解书，大概真的要进去了。爷爷奶奶没有劝我，但是我看到奶奶在偷偷抹眼泪。我好像做了坏事，但已经做了，也没有后悔。
    在邮件的描述中，宁卓的确是校园小可怜，但不是校园小白花。
    颜又没有说话，他没有说那些安慰的话，实际上他也不太会说。而是去快要关闭的小炒窗口点了两个菜，又买了两瓶饮料。
    宁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颜又把拧开的可乐递给他，自己也开了瓶常温的，和宁卓碰杯，一字一句道：热烈庆祝犯罪分子劳动改造。
    宁卓扑哧笑出声。
    颜又是一个陌生的新同学，看起来不够热情，不太搭理人，实际很好心，让宁卓感到安心。
    宁卓像是终于得到承认：干杯！
    因为不想提起宁卓的伤心事，颜又也没再问戴均的事。
    但总觉得奇怪，也许自己不是第一个，宁卓也不是。戴均的手段拙劣，但或许有真正的受害者。
    不过，颜又暂时没时间考虑戴均了。
    课堂上，地理老师宣布，由于上一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决定在自己教课的几个班里开展一次摸底考试。
    地理老师是一位年轻女教师，教龄很短，但教学非常认真，带的班成绩也不错。一般来说，在每月都有考试的情况下，老师不会进行额外的小考。但是刘老师不同，亲自出了一张试卷，找别的老师借了一节课，用两节完整的课凑在一起，真正意义上考一场试，查缺补漏。
    周一的周会上，颜又在操场上放下狠话时，没想过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他以为的下一次考试，远在一个月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准备。
    实际上，考试马上来临。并且这一门课不是他非常擅长的数学或英语，一般擅长的物理化学，甚至不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语文，而是他非常不擅长的地理。
    上次放的狠话，不可能收回。
    颜又，一个非常要脸的人。
    对于不喜欢的科目，颜又不太上心，也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得知这个消息后，颜又开始高强度学习地理，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
    平时的晚自习，颜又在写完作业后，大多会选择睡觉或是摸鱼。今天则不同，别的作业都没有完成，颜又对着地理书和资料，企图达到速成。
    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没在意。
    姜星时弓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颜又的桌子。
    颜又如梦初醒，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姜星时说：这么认真，下课了。
    颜又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放学后，他会在座位上多待十五分钟，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会下楼。
    但也仅仅是待着，看看窗外，有时会玩手机，在非教学时间，手机是被允许出现的工具，不会造成扣分。
    今天却很不同，颜又沉迷学习。
    颜又本能地合起书，不想被姜星时看到自己的努力：没什么，想做完题。
    姜星时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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