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通判,你怎么样?衙役连忙将欧阳旭扶了起来。
欧阳旭脸色惨白,勉强支撑着身子:没事。
你看清刺客是谁了吗?那衙役又问。
欧阳旭担心赵盼儿手里真有他杀人的证据,不敢贸然行事,也不敢信任大理寺的人,便只是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待所有衙役退至屋外之后,欧阳旭捧住了头,神经质地喃喃道:别慌,就算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没有证据。何况现在顾千帆已经进大牢了,她一个民女,再也没有什么倚仗,只要明天我赶紧通知皇后,很快就能把她灭口,对,就是这样
屋内又恢复了死寂,只余下蜡烛燃烧的哔啵声。
星夜之下,陈廉扶着赵盼儿一路狂奔,直到确定无人追踪才停下脚步:真的是欧阳旭干的?他投靠了皇后?
陈廉很希望能得到否定的答案,然而扶着墙不住喘气的赵盼儿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廉绝望:完了完了,皇后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赵盼儿却道:未必。她虽有通天的权势,但我也知道她致命的死穴,奋力一搏,未必没有生机。
要怎么搏?陈廉觉得赵盼儿是痴人说梦。他们的对手可是皇后,如果这还不算穷途末路,那就没有末路了。
赵盼儿看向远方的一处巍峨的建筑,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萧谓说得对,人越多的地方,他们就越不敢动手。
第三十九章 登闻鼓
皇宫内殿中依旧灯火通明,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大宋的君主。尽管他已经派雷敬多次赴钱塘查证,确定欧阳旭所说的《夜宴图》一事纯系子虚乌有,而顾千帆事前更是全不知情,不可能和赵氏串通伪造。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连根拔除,毕竟从《夜宴图》到宝顶事件、再带欧阳旭被灭口,这一切的一切实在太巧合了。然而步司连审了顾千帆好几天,把皇城司和他家都翻遍了却也什么都没查出来,从事实上看,确实没有充足的证据能证实萧钦言与顾千帆暗中勾结。
皇帝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疲惫地问向一直站在一旁等待问话的雷敬:那顾千帆到底是不是萧钦言前妻之侄?
是,顾千帆的履历中从未隐瞒这一点。雷敬眸光一闪,用置身事外的语气说,但臣以为,萧相公这些年并未因为这层关系给过顾千帆什么好处,否则臣哪敢一直都派顾千帆去干最难最苦的活?他一个正牌子进士,要是跟了萧相公,只怕如今早做了一州之牧了,又何苦在皇城司顶着着活阎罗的怪名声呢?
朕怎么记得,提拔顾千帆为皇城使时,是萧钦言在代为说项的?皇帝心中的疑云依旧不曾消散。
雷敬用看似局外人的视角,有头有尾地给皇帝分析着:那也是因为顾千帆杀了帽妖啊。若是救命之恩不报,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议论萧相公这位首相呢?何况,当时顾千帆曾向官家请求追封其姑母顾氏,这顾氏出身清流,当初可是与萧相公结怨才和离的。他这么做,不是当着官家的面,不给萧相公面子吗?而且他若是真如流言所说,因为执意要娶赵盼儿而得罪了萧相公,又怎么可能和萧相公在《夜宴图》一事上互相勾连呢?
雷敬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皇帝被他微微说动了。
不单是赵盼儿被杀一案,连那欧阳旭遇袭之事也透着古怪。萧相公真要除掉哪个小官,怎么可能除不掉,还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让他在任上得个小病,无声无息地没了岂不更省事?说句诛心之言,倒像是有人在故意构陷萧相公,或者说到这里,雷敬有意地停顿了一下。
皇帝身躯一震:或者什么?
或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雷敬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庄重,似乎发自肺腑地替皇帝忧虑,官家,《夜宴图》之事本已平息,可又被这档子事挑了出来。眼看立太子在即,皇后的令名,可是再也经不起新一轮的攻讦了。
皇帝心头一震,陷入沉思之中,突然,殿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高娘子请留步!未得官家宣召,不得擅闯!
放开我!高慧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这阵骚乱声使皇帝头痛加剧,他眉心紧皱,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高慧趁机挣开拦住她的宫人,冲进殿中,跑到皇帝面前猛地跪下:臣女高慧,参见官家!
殿外的那群宫女内监们吓得腿都软了,生怕官家治他们个失职之罪。然而,高慧时常在宫中走动,皇帝对她比旁人要纵容几分,为此,即便她做出擅闯皇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皇帝也没有真的动怒,只是不满地说:之前欧阳旭无诏擅见,如今你也照葫芦画瓢,倒真不愧曾经是一对。
高慧虽然并不愿与欧阳旭相提并论,但无法否认的是,她确实从欧阳旭擅见一事上寻来了一点灵感。她将头伏低,高声请罪:臣女自知有罪,请官家责罚。
平身吧。皇帝暗叹了口气,高妃向来把你当女儿看,朕要治了你的罪,只怕要被她烦死。你急着要见朕,到底为了何事?
高慧站起身来,鼓起勇气说:为了我的闺中好友,永安楼掌柜赵盼儿。官家,她绝对没有依仗顾皇城的权势去垄断什么香药,她是无辜的!
再度听到赵盼儿名字,皇帝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语气冷得惊人:你想为她求情?
高慧执拗起来也忘了害怕,她不惜触怒官家为赵盼儿求请,是因为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虽然她并未主动求过赵盼儿帮忙,可对方却出手默默地帮了她。所以,她必须得对得起这份情谊。
只听她急切地说:不是求情,她根本就没有错。如果盼儿真像朝臣们说的那样仗着顾千帆的势力欺人,前阵子何至于流落到要当掉茶坊地契的地步?她被望月楼的东家欺侮,找池衙内下跪借钱,最后好不容易才化敌为友,一起经营永安楼。这些事官家您一查就知!而且,明明是其他酒楼不肯卖永安楼酒在先,盼儿不卖香药给他们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倒是有些人别有用心,硬是要把寻常不过的商事相争,安上一个以官欺民的罪名!
此事相关朝政,你一个小娘子不宜多言。皇帝的语气很是冷淡,但凡有点眼力的人此时都该立刻闭口不言。
可高慧从不是个识趣的人,她忿忿道:可盼儿她也是个小娘子啊,我只是想为她分辩,说几句公道话而已!臣女敢以性命保证
够了!皇帝头痛极了,朝底下的人挥了挥手,送高娘子出去。
那些内侍忌惮高妃的权势,不敢真的对高慧用全力。因此,在高慧的拼力挣扎下,她竟然挣脱了束缚。
我只说最后一句!高慧警惕地避开了试图再次捉住她的内侍,官家,您是看着臣女长大的,臣女虽然骄纵,可从没对您撒过谎,也从没求过您任何事!臣父也和皇城司向来不对付,您不会觉得臣女今日之举,是想为顾千帆开脱吧?盼儿她身为女子,孤身上京别无依靠。她能把酒楼开得这么好,实在不容易。臣女只是想请您明察秋毫,别让朝臣之争,毁了无辜百姓!
说完,她就任由宫人们将自己带离了皇宫。等父亲得知她今晚的事迹,定会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但她是真的把赵盼儿当作朋友,而这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所以她不后悔。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向来眼高于顶的高慧,怎么会和赵盼儿做了朋友。
雷敬观察着皇帝的颜色,谨慎地开口道:臣倒以为,高娘子所说,不无道理。
够了!皇帝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一个二个都来为顾千帆和赵氏说项,朕还没忘了,你也是顾千帆以前的上司!
雷敬猛然跪了下去:官家!正因为您勇于纳谏,因为臣和高娘子问心无愧,所以才敢犯颜直言啊!臣豁出性命,还要再多劝谏一句升王年幼,圣人在宫中能依靠的,也仅有官家您一人。她清贞自傲,主动提出让步司严审顾千帆和让萧相公称病候查,乃是坚信官家对她的一片真情。可如果那些诬告并无真凭实据,官家还迟迟不让萧相公复朝,岂不是伤了圣人的心吗?
想到妻子和儿子,皇帝神情微动,最终,他疲惫地坐到了那冰冷宽大的雕龙宝座之上。这一系列真真假假的争斗、陷害、凶案都令他滞闷不已,他现在就只想喝一杯神仙酒缓解这难捱的头痛,然而一想到神仙酒,就不可避免地要想到那次与赵盼儿的见面,记得那日在永安楼,她确实提到过一个不计较她曾入贱籍、愿意娶她为正妻的人,现在想来,那个人就是顾千帆无疑。诚然,高慧和雷敬的话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管出于何种考量,他也不能再让他的皇后处在眼下的局势之中了。
天色渐渐发亮,雷敬早已离开多时,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内侍如石雕般一坐一立。最终,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身边内侍吩咐道:传旨,让萧钦言明日来上朝。再让步司放了顾千帆,一应职司,一如以前。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天光骤然照进牢内,照亮了顾千帆略显倦惫的俊面。顾千帆走出牢门时,脚步在张允身边微微一停,周身的气场威压而至,令张允身后的小卒都瑟缩了一下。
张允面色复杂,向顾千帆拱手道:顾皇城,张某前日职责在身,多有得罪
顾千帆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根据张允的嘴型猜出了他在说什么,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都是朝廷办事,顾某不会放在心上。
张允松了一口气,送上一个锦盒:这些灵药,对耳疾颇有效验
顾千帆面无表情地收下,拱手回以一礼,大步步出狱门。
一得自由,顾千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赵盼儿,他先去了桂花巷小院,又马不停蹄地跑去自己的私邸,可两处地方竟都不见赵盼儿的芳踪。顾千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没来由的心脏揪紧,他勉强站稳,驰马奔向永安楼这曾是他在遥遥远望却不可得的佳人所在,也是赵盼儿许诺要为他亲演一出《霓裳羽衣曲》、为他备一出只有他们两人的花月宴的地方,是以他便一直没有踏足。但更出他意料的是,第一次进入永安楼,竟然没有看到忙碌的盼儿
找寻了半晌后,顾千帆终于发现了正在招呼客人的池衙内,他一把拉住后者:盼儿呢,盼儿到哪去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池衙内先是吃了一惊,赶紧说,盼儿她去开封府了
顾千帆耳边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只看到池衙内嘴唇开合,你说她去哪了?!
池衙内朝顾千帆耳边一声大吼:她去开封府告欧阳旭毁婚了!
顾千帆脸色顿时一变。
开封府衙门的大门之下,孙三娘、宋引章扶着赵盼儿一齐抬头仰望着这座巍峨森严的朱楼,那高大肃穆的玄色牌匾使她们心生敬畏。
赵盼儿歉意地看着孙三娘和宋引章:对不起,我只有把事情闹大,才能让欧阳旭名誉扫地,让他背后的人不再敢对我和千帆下毒手。欧阳旭越不可信,官家对千帆的怀疑就会越少,但这样做,一定会拖累你们
孙三娘收回目光,果断地打断赵盼儿:要当我们是姐妹,就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宋引章非常赞同孙三娘的话,从离开钱塘到现在,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紧要关头,只有姐妹不会在身后捅刀子,她们永远都会是彼此的后盾,反正只要知道的人越多,他们才会越忌惮,你只管打官司去。我编了支琵琶曲,包准三天之内,东京的妇孺老少,都能知道欧阳旭背信弃义的恶名!
赵盼儿眼眶一酸,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从未想到,当年自己为救父而认真研习律法的经验,今日竟可用到了救夫之上,果真是因有缘世间集,兜兜转转竟成真,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开封府衙。
都出去都出去,今天这案子不公审!衙役们粗暴地赶走了争先恐后地想挤进衙内听审的百姓。上面有人事先已经向他们打过招呼,说欧阳旭现在还是大理寺重案的苦主,所以此案不可公开审理。那群等着看热闹的好事者只能失望地看着衙役们关上府门。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顾千帆终于驰马赶到,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开封府府衙一闭,外人不得擅入,他就算再心焦,也只能在衙门外等待审判结束。
升堂!众衙役齐声敲响水火棍。
堂下,只有孙三娘和宋引章听审,赵盼儿拿着状纸站在公堂一侧,而另一侧的欧阳旭不仅坐着,身边还站着一个赵盼儿眼生的亲随。她并不知道,那亲随其实是皇后手下帮欧阳旭找来的精通户律刑名的胥吏。
开封府判官就座后,一拍惊堂木,高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事鸣冤?
赵盼儿将状纸交给衙役,条理分明地陈诉冤情:民女赵盼儿,欲告新州通判欧阳旭,负义毁婚,贬妻为妾不成,便怀恨在心,谣言中伤!今有状纸在此,证人证物若干。
光是宋引章和孙三娘,最多能证明欧阳旭毁婚,为了找到他报复中伤的证据,赵盼儿特地请池衙内把前些天抓的那些流氓又审了一回,有好几个流氓都画押承认指认了欧阳旭,因此她有自信,在铁证如山的情形下,就算欧阳旭有靠山,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判官看过状纸,颇有些惊讶一介商妇竟能写出条例如此清晰的状纸,又将目光转向了欧阳旭:欧阳主簿,你可有辩驳?
令整场震惊的是,欧阳旭竟然镇定地回了声并无。
判官还没见过认罪认得如此爽快的,诧异之下,他又确认了一遍欧阳旭是否承认赵氏所诉属实。
然而早已得胥吏指点的欧阳旭却只是一指赵盼儿:请府尊详查,赵氏籍属钱塘;下官也已受皇命离京赴任,官籍归于新州。是以开封府不应审理此案!
一派胡言!赵盼儿愕然后明白了欧阳旭的用意,忙道,你我如今都身处东京,自然份属开封府管辖。难道两个外乡人在东京争斗,开封府还管不了不成?
欧阳旭甚至都不屑看向赵盼儿,便朝判官拱手:若事涉贼盗斗讼,自然归开封府所辖,但若只涉户婚,便只可由赵氏原籍钱塘县或是新州受理。府尊精熟律法,定然知道下官所言为实!
判官和身后幕僚低声交谈了两句,确认了律法中的确有此规。他随后抬头问:赵氏,你从实言来,你是否到京还未满一年?
赵盼儿在心中暗叫不妙,但依旧试图为自己争取:府尊容禀
是,还是不是?判官打断了赵盼儿的话。
是。但赵盼儿刚说了个但字,就又被判官打断了。
那你与欧阳旭的所谓定亲,也是发生在钱塘县了?判官问道。
赵盼儿不甘地加快了语速,试图在判官打断她之前说完:是。可是他毁婚造谣之事
肃静!判官提高了音量,赵氏,此案确不归开封府所辖,现将状纸发还,你回乡再行诉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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