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旭心中一紧,但他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能铤而走险地赌上一把。
下官已然穷途末路,又何惧大难临头?但齐公您不同,您既是清流领袖,又怎能轻易言败于萧钦言这样的后党奸臣?欧阳旭猛然跪下,高高举起画轴,下官愿将此图及性命一并奉于齐公,永效犬马!
齐牧却并不接那画轴,从高处睥睨着欧阳旭:养狗之前,我先得想想它以后会吃什么样的肉。毕竟,这条狗之前可是得罪过高家的。
欧阳旭身子一颤,咬牙道:正因为我得罪了高家,所以以后才会一直对您忠心。只要能让我摘掉这宫观官的恶名,重归清流、重回东京,别说肉了,您就算让我吃屎,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哦?齐牧起身走到花盆边,点了点沿盆壁,不如现在就试试看?
欧阳旭难以置信地看着齐牧,瞬息之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像条狗一样,一步一步爬到花盆边。扑鼻的恶臭袭来,他屏住呼吸,抓了一把土往嘴里塞,冲鼻的气味熏得他边咽边呕、边呕边咽,最后一口土下肚时,他的双眼已经遍布血丝,他强压下吐意,微喘道:颇有肉味,谢齐公赏赐。
齐牧被欧阳旭迅速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来人!齐牧随手解下自己的玉佩,扔给应声上前的亲随,传话给那个抱一,告诉他,就说反正官家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如果明日他还要不识抬举,拒绝欧阳副使的册封,我不介意换另外一个听话的抱一。
欧阳旭不敢相信自己反复催请都未能一见的抱一仙师竟然只凭齐牧一句话,就要任人宰割,他双腿一软,好容易才扶住了桌子。
齐牧满意地看着欧阳旭的反应:滋味如何?只要你能助我斗倒刘后和萧钦言,以后的肉,会更香。
欧阳旭眼中露出狂喜,立刻掀袍磕头:多谢齐公!
齐牧满意地挥了挥手,欧阳旭忙知趣地退了下去。
道童原本正焦急地等待在齐府之外,看到欧阳旭走了出来,他长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走到近前,才发现欧阳旭失魂落魄,嘴角上还沾着土。
道童顿了一顿,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
汪!欧阳旭冲道童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随后便大步前行。
道童惶恐地跟上欧阳旭,问道:副使,您没病吧?
欧阳旭惨笑一声:我没事,只是身上的一根骨头,刚刚被抽走了,有点痛而已。
道童被欧阳旭脸上的表情吓坏了,一时不敢说话。
知晓道童听不懂自己的话,欧阳旭又狷狂地笑着大步向前走着:可是我们能回东京了,一根骨头又算什么呢?对不对?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惨淡的月光将欧阳旭落在地上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他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黑暗的浓雾中。
这些天里,赵盼儿往皇城司跑了无数次,得到的答复始终如一皇城司上上下下都一口咬定顾千帆还没回来。可她并不知道,顾千帆其实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些天来,顾千帆一直在南衙养伤,可由于他身上淤血未清,一直昏迷不醒。孔午受了雷敬的叮嘱,勒令皇城司众人严格守护着本该陪护北使的顾使尊私下返京,还身受受伤、命在旦夕的秘密,生怕给恶人以可乘之机会。因此赵盼儿无论往南衙跑多少趟,也不可能打探到顾千帆的消息。
而孙三娘和葛招娣也是想了各种办法,由于葛招娣和陈廉闹掰了,她不好意思自己去找陈廉,最后还是孙三娘去陈廉家问了一趟,然而陈廉的娘和两位姐姐虽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可都说不知道陈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日就是赵盼儿交付六百贯尾款的最后期限,如果她们还凑不够钱,非但是望月楼,她们连茶坊的地契也赎不回来了。于是,赵盼儿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了一趟皇城司,也又一次失望而归。
孙三娘和葛招娣听到了赵盼儿推门的声音,一起迎了出去,一看她惨淡的面色,她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盼儿眼神躲闪着: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皇城司那边咬定他还没回来,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
孙三娘和葛招娣对视了一眼,随后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盼儿看出孙三娘的欲言又止,她心中无比愧疚:三娘,招娣,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了。可是,我还是想再相信千帆一回,他不是那种人
孙三娘知道此时最难受的肯定是赵盼儿,忙开解道:我当然知道,他可是皇城司使,肯定是被官家派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去了!而且你瞎说什么连累啊?跳河的时候,我可是一个蹦子都没有,就这么一身衣裳!什么茶坊啊钱啊,都是后来咱们一起挣的,既然是挣的,那有来有去,赔光了就从头再来呗!
葛招娣也坚定地点头:没错,那点钱,我都不心疼,盼儿姐你心疼什么啊?
孙三娘和葛招娣的话使赵盼儿感动得险些落泪,可她知道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她一定不能就这样被打倒。
她直起腰来,紧紧地握住孙三娘和葛招娣的手,深吸一口气道:谢谢。那,我再去跟望月楼老板商量一下,请他多宽限我几日。
拿定主意后,赵盼儿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望月楼,将宽限付款日期的诉求讲给了望月楼的老板。
宽限?望月楼老板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赵盼儿自知理亏,只能赔笑道:是啊,您也知道我们是钱塘人,银钱运送到京里没那么方便,路上就多耽搁了几日。您看这样好不好,后头这六百贯,就劳烦您再延七天给我们。每天,我付您三分利。
老板见她形容憔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赵娘子,咱们东京可不是你们钱塘,做生意,就得按照契书来,白纸黑字,一个字都不能差,你明天要付不出那六百贯,对不住,那这笔生意就只能告吹了。
无奈之下,赵盼儿只能退让:那,要是按契书,我们交给你的那六百贯头金,也得退一半回来。
赵盼儿来来回回改付钱的日子,老板早就失去了耐心,看她们几个女子在东京也没什么人给撑腰,索性耍起了无赖:那是自然,不过我手里的头钱一时不凑手,要退给你的话,只慢慢来,这三百金,得分一年来付。
你欺人太甚!赵盼儿气得腾地站了起来。
老板先是瑟缩了一下,马上又嚣张地说:怎么啦!我赖你钱了吗?契书上只约好你什么时候付我钱,可没写我什么时候退你钱!不满意的话,尽管上开封府告我好了!
赵盼儿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知道,望月楼老板既是敢让她去开封府告,多半是有十足的把握。
无奈之下,赵盼儿只得拿着契书来到京华书院找杜长风。
杜长风看着契书,反复斟酌良久,最终只能惭愧不已地承认,就算去了官衙,他们的胜算也不多,因为契书上真的没有写清倘若赵盼儿一方未能按时付清尾款,那之前的定金该怎么退。
然而赵盼儿已经听不清杜长风在说什么了,她只觉手脚酸软,慢慢滑坐在了树边。
杜长风连忙蹲下身,扶住赵盼儿:赵娘子,你别着急,我既然做了中人,那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家里还有点余钱和房契,这就去取出来,该当的当,该借的借,凑够三百贯应该没问题。
赵盼儿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心如死灰地摇了摇头:您的好心我领了,可明天我需要的是六百贯。这笔数目太大了,我现在连茶坊都保不住,要是借了您的钱,就算拼了命,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还清。
杜长风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地说:可这钱必须得凑上啊,要不然你望月楼没了,茶坊也没了,岂不是来了一趟东京,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赵盼儿心中巨震,跟着喃喃道:可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
杜长风知道自己嘴笨说错了话,一时懊悔不已。正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要不,能不能先跟当铺商量一下,请他们再多借你三百贯?或者允许你继续经营着茶坊慢慢还钱?
赵盼儿原本空洞灰败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抹希望当铺老板是受了池衙内的指使才刁难她,倘若她能跟池蟠化干戈为玉帛,那此事就尚有转机。毕竟孙三娘、葛招娣甚至宋引章的钱也全都投给了望月楼,这已经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又怎能为着自己的清高,不去求池衙内呢?
想到这里,赵盼儿便匆匆拜别了杜长风,跑到路边拦住一辆马车,往池衙内府上赶去。
望着池衙内府上的牌匾,赵盼儿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拉下脸来求何四替她向池衙内通传。出乎她意料的是,池衙内几乎立刻就接受了她的求见。
何四在引着赵盼儿走进池衙内房中的路上,还不忘提醒赵盼儿,池衙内心里对她还存着怨,待会儿肯定会想着法儿地为难她,可她只要忍一忍,顺着他来,事情就有转机。
人在屋檐下,赵盼儿哪能不懂这番道理,她这次敢来,就已经做好了池衙内会羞辱她的准备。
而池衙内听说赵盼儿要来求他,正兴奋地在屋里搓着手团团转: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哈哈,她终于要来求我了,哈哈哈!
听到走廊里的响动,池衙内马上坐回座位,摆出了一个自认不可一世的姿势。很快,赵盼儿便随着何四走进了屋内。
池衙内只看见赵盼儿向他深深一福,随即便张开朱唇,说了些什么,至于具体的内容,他只顾着看她低眉顺眼请求自己的样子,几乎没听进去。
赵盼儿被池衙内盯得颇觉不适,但情势逼人,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以前,我对您多有得罪,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烦您看在之前的交情上,再宽限我们一二。
池衙内冷哼一声:交情?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是你抢了我球的交情,还是你在赌场上赢了我的交情?你缺钱,干嘛不问顾千帆要呢?他不是有冰,他不是有钱吗?干嘛还要求我啊?哦,我明白了,他玩了你,你被他踹了!
赵盼儿身子一晃,咬紧了唇。
池衙内一看这情形,知道自己多半说中了,心中顿时大快:怎么,你还不想承认是吗?心里头还在给他找各种不得已的理由?哈哈哈哈,男人嘛,都是这样的。喜欢你也是真喜欢,可一旦厌了烦了或者有麻烦了,就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赵盼儿瞳孔微缩、反驳的话冲口而出:千帆他不是这样的人!
池衙内享受着如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撕开赵盼儿心的快感,慢悠悠地说:你不是向来挺聪明的吗?怎么到了这会儿都还在自个儿骗自个儿?老子跟他不共戴天,他但凡心里头对你还有一点余情,会舍让你来求我?你这样子啊,就跟那些勾栏外头不相信小姐翻脸不认人的冤大头一模一样!
赵盼儿的脸色终于唰地一下白了,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何四忙担心地扶了她一把。
我没事。赵盼儿感激地看了何四一眼,随后强打精神站稳脚跟,又对池衙内道,那就请衙内看在我这么冤的份上,再多借我三百贯银子吧。
池衙内连连点点:可以啊,但你先得给我磕三个头,求我!
何四看不下去了,刚要劝池衙内。不料赵盼儿二话不说,便磕了三个头:求衙内帮忙!
池衙内心下讶然,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故作强势地说:太敷衍了,不够诚心!
赵盼儿强压下想上去扇池衙内两耳光的冲动,咬牙道:那衙内想要怎样?
池衙内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之前也是做过歌伎的,那就唱曲《想夫怜》给我听吧?只要唱了,我就借给你。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赵盼儿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想?夫?怜?
池衙内被赵盼儿的眼神吓得后缩了一下,但马上又壮起胆来:怎么?不想唱你可以走啊!
赵盼儿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终于,她笑了一笑:你不就是想看我怎么想男人吗?改为软舞如何?
池衙内:那更好!
随即,赵盼儿当即舞了起来,她身姿柔软,舞姿中却无娇媚之意,别有一分清冷,池衙内最初还兴奋于她终于就范,渐渐却越看越是入神。
舞到酣处,赵盼儿信手抽出了一边架上的饰剑,挽出几道剑花。因是武将世家,赵盼儿虽不识武功,却颇会几招剑术,剑影动处,英姿飒爽,真如前朝公孙大娘再世。池衙内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盼儿那清丽倔强的身形,心跳声越来越快。此情此景,正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一舞已罢,赵盼儿冷冷地看着池衙内:现在衙内满意了吗?
满意池衙内下意识地点头。
赵盼儿不等池衙内话音落地,便道:衙内既然满意,那就再好不过。
池衙内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只得悻悻道:拿张三百贯的库贴过来!
何四生怕池衙内再想出什么幺蛾子,忙去取了库贴过来,赵盼儿也微微松了口气。
池衙内拿起库贴正要给赵盼儿,突然眼珠一转,又把库贴收了回来:等等,三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你一借就是半年,没有别的东西抵押可不行。
赵盼儿眉心微蹙:我家里还有两幅字画
谁要那些破画啦!我就要这个!池衙内一指赵盼儿头上的火珊瑚钗,嘿嘿,顾千帆送你的吧?
赵盼儿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钗子。
池衙内见她犹豫,愈发来了劲儿:舍不得呀?那就别借钱了啊!
赵盼儿深吸一口气,猛然把钗子拔了下来,但在递给池衙内时,她手仍然颤抖,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泪光。
池衙内最怕女人的眼泪,此时他整个人都慌了,情不自禁地抓着赵盼儿的手:别哭啊。哎,反正顾千帆都不要你了,不如你跟着我吧,做我的相好,别说三百贯钱下一个击中池衙内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赵盼儿的手扬在半空,眼冒怒火:事不过三,池蟠,你长得挺丑,想得倒美!终有一日,我赵盼儿一定会向你讨回今日之辱!言毕,她便拂袖而去。三百贯她不要了!
池衙内傻傻地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即就要往外冲去:我丑?我哪丑了?把她给我逮回来!
衙内!何四等一众手下拉着池衙内,都是一脸不赞同。
池衙内捂着脸上的红印,气得顿足:我怎么她了?多少小娘子都想当我的相好啊!她不想当就不当吧,干嘛还打人,还骂我丑!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
何四等人俱是不敢应声,纷纷在心中默默叹气,若他们衙内一直保持如此行事,恐怕日后要孤独终老了。
另一边,一路冲出池府的赵盼儿正在街角水井边失神地清洗着火珊瑚钗和自己被池衙内碰过的的手,
看着几乎要搓破皮的双手,她突然想起,与顾千帆相识不久时,她曾对为了救宋引章而向周舍献媚的自己心生厌弃,那晚,她也是这样拼命地洗手,而顾千帆却适时出现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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