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儿耐心地解释道:当铺给我们的祥符元宝是折十钱,一枚值十文,陈廉拿来的那些有折二钱,折五钱,只值两文和五文,所以肯定比这个多。
葛招娣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之前最多也就见过一文的铜钱,引章姐那会儿给我看那个飞钱,我都不认识,这钱怎么能是纸做的呢!
赵盼儿笑道:钱的数量太大,不用纸做的,就太重了。也就是陈廉他们有一身武功,几百斤的钱箱才能随意搬上搬下,也不知道他这回临时到京外公干,能立个什么大功回来。
葛招娣想起了什么,又低头不语。
赵盼儿察觉葛招娣情绪低落,好奇地问:怎么不说话了,你平常和陈廉不是玩得挺好的吗?
人家是皇城司的大都头,我只是个茶坊里的小丫头,虽然都带个头字,可这中间差得远了去了,哪敢跟他相提并论啊葛招娣自嘲地笑了笑,停顿了一下才道,盼儿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命好,能遇得到顾皇城的。
赵盼儿略感诧异地看了葛招娣一眼,想了想终道:遇到千帆,固然是我的幸运。可咱们的幸福,不能指望别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葛招娣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弯月,陈廉若是知道她马上就要做望月楼的东家了,也一定会为她感到自豪的吧,可惜她之前一怒之下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肯定不会原谅她。
次日一早,赵盼儿、孙三娘和葛招娣就带着钱来到了望月楼,头一回做这么大的生意,保险起见,杜长风也被赵盼儿请来做中人。
孙三娘看着望月楼的小厮把钱搬下马车,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坏了!孙三娘把赵盼儿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刚才想起来,今天这六百贯里,是不是还有引章的钱?咱们挪用了她的钱,这不太好吧?
想到引章,赵盼儿眼中闪过一丝难过,她飞速掩下心中波澜:没事,我昨晚上就让招娣去沈府送信给她了,她让我们尽管用,说没关系的。
孙三娘这才放了心,转头对杜长风道:赶紧上去啊,日头那么大,站在这儿干晒,想把自个儿晒成肉干啊?
杜长风忙不迭地答应,跟着拾级而上。
赵盼儿见杜长风那受气的样子,有些不忍,上前招呼道:今日就要多劳杜夫子了,请。
杜长风早就摸清了孙三娘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笑道:没事,孙娘子也是为了我好。赵娘子请。
赵盼儿和杜长风客气地相视一笑,一同步入望月楼内。
进入望月楼后,赵盼儿和杜长风便进了内室与老板交涉,孙三娘和葛招娣则在走廊外等候。
趁着这个空当,孙三娘悄声问葛招娣:你昨晚还去沈家了?怎么没跟我说?
葛招娣叹了口气道:盼儿姐不让。
孙三娘心中疑惑顿生:为什么?引章跟你说些什么了?
葛招娣压低声音道:她把盼儿姐给她的信撕了,说这么着急问她同不同意出钱,不过就是想逼她呗。好在现在反正也用不着这些臭钱,索性当作以前你们去华亭救她的谢礼好了。哦,还有,说她身子不好、得休养,就不去喝盼儿姐和顾姐夫的喜酒了。
不出葛招娣所料,孙三娘闻言立刻火冒三丈:她怎么能这么这样!难道就因为她也喜欢顾孙三娘的话被葛招娣夸张摆手的手势打断,她意识到自己失言,看向赵盼儿的方向,确认她没听见自己刚才的话后,才放下心来。
虽说宋引章不懂事,寒了她们的心,但昔日姐妹情分毕竟还在,孙三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看她在沈家怎么样,气色还好吗?
提到这点,葛招娣也由衷地为宋引章感到高兴,一边比画一边说:挺好的,衣裳是销金的,钗子上的珍珠有这么大,一大帮婆子养娘伺候着,上上下下都叫她娘子。
孙三娘这才欣慰地松了口气:那就好,总算她这回没遇到骗子。
其实我也是去了沈家才隐约发现,她这回走也未必全因为顾姐夫的事,毕竟人家眼里可从来只有盼儿姐一个。葛招娣故意卖了个关子。
孙三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赶紧追问:那还有什么?
葛招娣神神秘秘地说:嫉妒呗。你想想,她当年都能为那个什么欧阳中个进士,就一门心思地要嫁周舍;如今盼儿姐都快当上诰命夫人啦,她当然也得赶紧跟上个沈如琢呀!
孙三娘一时大为震撼:就为这?
葛招娣却做出了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不然还能有什么?盼儿姐没猜到头一层,但肯定猜到了这一层,要不然她干嘛不让我跟你说这事?
孙三娘方待回答,就听赵盼儿在房内招呼:三娘,招娣,该你们了。两人忙停住话头,一起走进屋内。
此时赵盼儿和望月楼老板已经各自在契书按上手印。轮到孙三娘按时,她在契书上发现了宋引章的名字,不禁一愣。
赵盼儿小声解释道:茶坊是我们三个合伙,望月楼她既然出了本钱,也该有她的一份,只不过由我暂时代签。
杜长风由衷地生出敬佩之情,朝赵盼儿一拱手:赵娘子高义。
孙三娘按完手印,又将契书让给葛招娣。
葛招娣伸出颤抖的手,也按了一个,尔后喃喃道: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居然也能当上酒楼东家了
一旁的杜长风也按下自己的手印:契书一式两份,两方各自收好。头金六百贯的收条,赵娘子拿好。七日之后,再行交割六百贯,望月楼就正式易主!
赵盼儿、孙三娘、葛招娣既激动又喜悦地看着对方,心里悬了好几天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们终于能开酒楼了!
梁园。空中雁鸣,顾千帆弯弓发矢,雁如石急坠。
远处契丹打扮的异族男子耶律宗政朗朗笑道:顾皇城好箭法!
顾千帆忙拱手道:不如殿下多矣!
正在此时,一匹骏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皇城司侍卫朝顾千帆禀告道:使尊万安!司中孔指挥急信。
耶律宗政极为知趣地一扬马鞭,不知往哪里去了。
顾千帆忙拆开信匆匆浏览,看到信上说赵盼儿似乎遇到事了,不禁大急:孔午有没有说赵氏遇到了什么急事?
那皇城司侍卫摇头道:没有,不过事情应该没那么紧急,孔指挥说他放心不下,后来就特地派察子又去跟踪了一回,赵娘子她们已和望月楼顺利过完契书了,杜长风杜官人做的见证。离开望月楼的时候,他们几个都是笑着的。
顾千帆这才微松了一口气:那你去备好纸笔,等我这边完事了,立刻就过来写信。
此时,耶律宗政拿着雁策马奔来:顾皇城,本王替你把射中的大雁捡来了!
那名皇城司侍卫颇有眼力见儿地替顾千帆将死雁接了过来。
多谢殿下。顾千帆又是拱手一礼。
耶律宗政热情地拍着顾千帆的肩膀,尽显北方男儿的豪放本色:有什么好谢的,要谢,你就与我再好好地赛一回马,上回输你一个马头,本王可是大大的不服!
顾千帆只得无奈道:敢不从命?
山林中,双马并驰,你追我赶,不分先后。耶律宗政不停挥鞭,顾千帆则只策马纵骑。
顾千帆的双眼虽然紧盯着前路,心中却一直在思索。他下意识地觉得那封信没有那么简单,盼儿一定是遇到了非常紧急的事情,才会破天荒地去皇城司找他。不是望月楼,那就是宋引章出事了,还是还是她已经知道了?
就在此时,双骑前方突然窜出一只野鸡,两人的马被惊,都人立起来,耶律宗政坐骑接着就是一阵狂奔。
顾千帆骤然醒转:殿下小心!但等他控制住自己的惊马,耶律宗政与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顾千帆忙拍马向来路奔去
耶律宗政呼救声从不远处的悬崖下传来,顾千帆连忙赶去,探头一看,只见耶律宗政半悬空中,一只手紧紧扣住石崖,而崖下是马的尸首。
殿下坚持住,一切有我!顾千帆探身出去,一手抓住耶律宗政的腰带,你这样是用不上劲的,把手给我!
顾千帆朝耶律宗政伸出另一只手,不想那耶律宗政惊恐之极,换手时竟一下子将原本抓紧的山崖石块扒松,连带着顾千帆也往下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身在半空的顾千帆猛然发力,将耶律宗政抛了上去,自己却用耶律宗政的腰带为索,吊在了半空的一棵树上。因用力过大,空中不能自主的他不断摇摆,最终重重地撞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头。
顾千帆被撞得眼前发黑,他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在此时,皇城司一众手下已经寻来,有人抛下绳索。顾千帆一时间有些恍惚,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与赵盼儿一起亡命江南之时,那时他也是这般深处险境,她却突然去而复返,伸手相救。只是现在,他早已没有握住她手的资格了。
手下见他怔忡,呼道:使尊!
顾千帆方如梦初醒,挽住绳索,借力,翻身跃上悬崖。
耶律宗政惊魂未定,感动上前:好兄弟,今日要不是你,本王这条命就没了!
顾千帆方才撞得伤及脏器,不住咳嗽,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方勉力答道:殿下不必客气,发生惊马之事,本就是顾某失察。
耶律宗政忙道:不不不,这哪能怪你!那野兔明明是自己窜出来的!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就是我的兄弟!
顾千帆勉强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觉一阵气血上涌,随后便被无边的黑暗压倒。
顾千帆在做梦,隔着重重迷雾,他隐约听到了赵盼儿在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由近及远,捉摸不定。
我在这儿!你到底出什么事了?顾千帆奋力想奔过去,你等着,我这就回京找你!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这么久的!
赵盼儿语声越来越焦急:千帆,你在哪儿,千帆、千帆!
顾千帆急切地想要奔过去,却无论如何都拨不开眼前的迷雾,焦急之下,他竟猛地睁开了双眼。
千帆!千帆你醒醒!。呼唤顾千帆的名字的声音由赵盼儿的温柔嗓音转变为了一个他觉得熟悉又陌生的男声。长时间的昏迷,使顾千帆一时无法适应白日的光线,足足缓了一会儿,他才认出眼前的人居然是萧钦言!
顾千帆猛然坐起,由于动作幅度过大,再一次牵动了伤势,他不住地咳嗽起来:这是哪儿,你怎么会在这!
萧钦言忙将他按了回去,关切地说:你醒了?咱们已经在雍丘了,北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官家自然要派我亲来查看。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耶律宗政没有大碍,也一个劲地向我感谢。官家派你过来本来就是考察他的心性,有了这一回的前缘,我们心中也有数了。无论以后他是否正位大统,都算欠了你一份救命之恩,千帆,你立了大功啊。
顾千帆闻言松了口气,倘若耶律宗政真的在大宋境内出了什么事,届时的后果他就算万死也不能挽回。心中紧绷的弦一放松下来,顾千帆便注意到萧钦言眼下乌青,看起来十分憔悴。
萧钦言又开口道:倒是你,被山石撞到了肺腑,足足睡了两天才醒。刚才大夫才给你灌了药。
两天了?顾千帆完全忽略了萧钦言的重点,只知道他在赵盼儿可能遇到危险的情况下,整整两天没有与她联系。
萧钦言见顾千帆着急起身,脸色阴沉地将他按住:你想干什么?
顾千帆神情焦急:我有急事,我要回
凭你有什么急事,你都给我好好躺着休息!难道我拼着这把老骨头百里奔波而来,是过来给你收尸的吗?萧钦言压抑着怒气,打断了顾千帆的话。
顾千帆听出了萧钦言言语中对他的关心,一时不禁愕然。
萧钦言此时早已泪光盈然:我没期望你叫我一声爹,可我也不想看到你像刚才一样,生死未卜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我是对不起你娘,可你不能什么都不听我的,难道真要让我中年丧子,你才觉得是为你娘报仇了?
在萧钦言恳切的言辞下,顾千帆只得躺了回去。
萧钦言给他拢好被子,难掩心疼地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以为走皇后的路子,给你安排一趟优差,能让你好好散散心,养养伤,谁承想竟把你害成这样。算了,就让我这么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地把奸臣当下去吧,宦海起伏,波光云诡,谁也没法在首相的位置上做得长稳。等到数年之后我远迁崖州,孤独老死,你就可以等到命运对我的惩罚了。
顾千帆听不下去,皱眉道:你别说了,我好好躺着就是。
萧钦言见顾千帆的妥协,还道他心中其实有自己这个爹,心中隐隐雀跃:咱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这么平平静静地说话了?
顾千帆感觉到了什么,不禁讥讽一笑:萧相公,您如此关怀,我很是感激,可若您再想用怀柔之策来拉拢于我,却实在是大可不必。那日在宫中,我就对您说过,我对于皇城使这个位置,并没有您那么看重。
萧钦言苦笑了一声道:我懂。你想谋求外放,和那赵盼儿双宿双飞是不是?我何时说过反对二字?其实,只要你愿意与我相认,我也不惧与你双双面圣,即便因为欺君而谢罪免官,也在所不辞。
顾千帆心中微愕,可从奸臣萧钦言口中说出来的话,又能有几分真?
萧钦言看出顾千帆并未对他卸下心防,神情中隐约流露出了几丝痛楚:你不相信?可这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呀,实在太敏感了,刚才我不过是父子天性有感而发,又哪里有什么拉拢之意?皇城司是天子亲兵,你自然只能做官家的纯臣,我若需要有人帮着干脏活,自然会找雷敬,又怎么会去打扰你呢?他知道顾千帆眼下听不下去这些话,便转向更能让儿子放下戒备的话题: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婚事吧?你跟盼儿,准备何时过礼啊?
顾千帆心中微痛,翻了个身,不愿再看萧钦言: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萧钦言知道他们父子间的嫌隙不是一时半刻能弥合的,眼下,让顾千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便退让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先睡吧。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知心人并不容易。所以千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千万不要像我,因为一念之差,就被万丈红尘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来时路了。唉。
见顾千帆半天没有答话,萧钦言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脸上淡淡浮起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伸手替顾千帆捏熄了蜡烛,轻轻地走出房外。
而顾千帆却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听到萧钦言的脚步声慢慢走远,便立刻忍着伤口的疼痛起身更衣。待他衣着严谨地走进耶律宗政房中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倦怠。
耶律宗政没想到顾千帆会来,先是一惊,见他看起来大致无恙,连忙惊喜地迎上前去:顾兄弟!你怎么起来了,你的伤势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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