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盼儿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引章的泪水又猛然滑落。
赵盼儿用手绢给宋引章拭着泪,鼓励道:越真实的话,往往越伤人。可我们女人,不就是在一次次受伤之后,才慢慢变得越来越坚强的吗?别灰心,你的琵琶技艺在我眼中仍然是天下第一。顾千帆劝你换一支曲子在萧相寿宴上献艺,咱们偏不听他的。好好练上几日,到那天我相信你一定能技惊四座,那时候咱们再逼他收回前言,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赵盼儿的话如四月里和煦的春风,抚平了宋引章的受伤的心灵。渐渐地,宋引章眼中燃起了斗志昂扬的火焰。好!宋引章重新抱起琵琶,专心致志地弹了起来,这一回,她的曲声一改之前腻腻歪歪的小儿女情态,当真有了几分顾千帆所说的那种金戈铁马的意境。
赵盼儿看着宋引章忘我弹琴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深知,像引章那么骄傲的人,这心里的不甘心,只有通过这种法子才能释放得出来。
另一边,已经走到了院中的孙三娘正与葛招娣聊着天。你上哪去了,刚才一直没见你人影?孙三娘挺长时间没见葛招娣的人影,早就想问了。
葛招娣给孙三娘看了看自己的篮子的鱼:我去淘塘了,还捉了一条鱼呢!今晚咱们有鱼吃了!
真贪玩。孙三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葛招娣的脑门。
我不是贪玩,我是去挣钱啦,塘里淤泥深了鱼就不肥,所以得定时清理,一天能有五百钱呢。活儿是陈廉介绍的,工头也不敢昧我的钱。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赚大钱了,葛招娣喜滋滋地说,以后茶坊休息的时候,我都去,比在码头搬货还清闲!
孙三娘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不由奇道:陈廉?你们和好了?你干嘛那么拼命啊?我们给你的工钱,可不少啊。
葛招娣不假思索地说:是不少,可钱怎么会嫌多啊。我这是在存嫁妆呢。
孙三娘没想到葛招娣个头不大,已经想着嫁人了,她忍不住笑问:嫁妆?你才多大点,就这么着急啦?
葛招娣摆出了一副老成的样子:当然得着急啦。咱们大宋女人想要过得好,嫁妆就得多。我娘话音未落,她赶紧改口道:我梁州的朋友跟我说,当年她就是因为只有十贯钱的嫁妆,一直被婆家欺侮,还起了诨名,叫十贯娘子!我算了算,在你们这干足五年,就能攒七十贯钱,我再挣点外快,怎么也能攒上一百贯,这样就能在夫家挺得起腰了!
孙三娘惊笑道:你想得还挺远。
那当然,盼儿姐不是说了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事还是早做打算好!我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嫁谁,但先靠自己的手脚攒足嫁妆总是没错的!葛招娣觉得这是一个挺显而易见的道理。
孙三娘欣赏地摸了摸葛招娣头:嘿,你这小脑袋比引章灵光。她呀,就是总想着嫁个好郎君脱籍,这才闹了那么大一档子事出来。女人要过得好,就得靠自己,哪能把希望都放到男人身上呢。
葛招娣听了,嘿嘿一乐。
孙三娘扬了扬眉毛:你笑什么?
葛招娣赶紧收了笑脸,正色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在想,你也老说以前逼着子方读书,就是想让他也当进士好做官,这样你就能当上凤冠霞帔的太夫人。可是,靠儿子,不一样也是靠男人吗?
孙三娘顿时一愣,陷入了沉思之中。铮铮的琵琶声不断传来,一声声,全部打在了孙三娘的心上。
东京城在宋引章的琵琶声中迎来了夜晚。一处地形复杂的街道中,顾千帆正带着手下借着夜色的掩盖追捕一位黑衣人。纵使黑衣人身形矫捷,但皇城司人多势众,眼看他就要被人捉住,就在这危急关头,黑衣人突然掷出一物,很快街道中就有一阵呛人的迷雾弥散开来。
众皇城司被迫停下,几名来不及掩住口鼻的手下被呛得连连咳嗽,待大雾散开,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
顾千帆怒喝道:分开追!
皇城司众人各自散开,朝各个方向的小路上追去,顾千帆也独自向前追去。不久,顾千帆突然眼尖地看到了黑衣人的踪迹,他一剑击落了黑衣人的帽妖道具,与对方缠斗起来。
黑衣人走投无路下拿出了搏命的架势,却被顾千帆利落地击落了手中之刀。
顾千帆横剑于黑衣人脖颈之上,黑衣人正要服毒,顾千帆抢先一步,卡住了他的喉咙。
南衙正堂内,地牢中的审讯声隐约可闻。
这时,陈廉匆匆而入,对顾千帆耳语几句,说是殿前司的崔指挥要来提取犯人。顾千帆眉头瞬间皱起,这犯人是帽妖案中他们抓到的第一个活口,对于案件的侦破极为重要,殿前司崔指挥显然是受不想让萧钦言拜相之人指使才会掺和进来阻碍办案,可对方既然来了,他也不能不见。
顾千帆面无表情地说: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崔指挥已经拿着提取犯人的公文站到了顾千帆面前。
顾千帆接过公文大致看了一遍,便冷冷地对崔指挥说:对不起,此犯事关重大,不能移交给你们殿前司。
崔指挥面上明显不悦:顾副使,您这就过了些吧。我们殿前司杨都虞候的亲笔信,都调不动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犯人?
顾千帆意有所指地问:顾某记得,殿前司狱,管的可是三司诸寺犯徒以上重罪者,如果只是区区一个招摇撞骗的犯人,何劳崔指挥你的大驾?
崔指挥脸色登时一变:顾副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廉见状,立刻不干了:我们劳累了小半个月,前脚刚逮人进门,后脚你就来调人,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顾千帆心里舒畅,嘴上却呵斥道:闭嘴,你先下去。
崔指挥自然知道陈廉的话就是顾千帆的意思,顾千帆所谓的训斥实则是演给自己看的,冷哼道:顾副使,这个人犯,今晚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千帆站起身来,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顾某在皇城司待了十五年,还真不知道罚酒是什么滋味。
两人正在对峙之时,雷敬匆匆赶到,一进正堂,便赶紧打起圆场:好了好了,既然都是同朝为官,大家都客气些。
顾千帆和崔指挥同时向雷敬行礼道:雷司公。
免礼雷敬摆摆手,轻咳一声,小顾啊,殿前司那边也跟我打过招呼了,人犯你就让他们带走吧。出了事,自有他们担待。
顾千帆克制住冷笑的冲动,平静地说:居然劳动到了您的大驾?那这人更不能让他带走了。
崔指挥本已放下心来,此时终于大怒:雷司公,这就是贵司的行事?
雷敬都快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他面色一沉:顾千帆,你跟我出来!
顾千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冷冷地看了崔指挥一眼,便转头跟着雷敬走出正堂。
一至院中,大失面子的雷敬便脸色阴沉地说:你不要太狂妄!我放任你执掌南衙,倒把你
顾千帆打断雷敬道:司公,派人来跟您打招呼的,是殿前司的什么人?
雷敬一怔,虽不解其意,但仍然答道:郭都指挥使。
顾千帆略一躬身,循循善诱道:下官已经查到,帽妖案的背后主使多半便是构陷萧相公之人有所牵连。殿前司又是天子亲兵,郭都指挥使官居二品,此时本应安枕高卧,为何却要夤夜向您讨人情,调走一名小小的犯人?
雷敬心下一惊,却见顾千帆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无比恭敬地说:下官不知道郭指挥为了这事送了您多少好处,但下官只是不想让您平白涉入无端是非而已。
雷敬明显踌躇起来,他以内官之身,做到如此高位,显然是人精中的人精,顾千帆说到这一步,他已经足以知晓其中利害。
独自留在正堂内的崔指挥并不知道形势已经发生突转,因此,当他看到顾千帆独自一人返回正堂时,几乎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
顾千帆将崔指挥的惊讶看在眼里,冷冷地说:不必等了,雷司公已经走了。请回吧。
崔指挥不知道顾千帆用了何种手段劝走了雷司公,但他知道,顾千帆是个极难对付的人,因此,他最终只是拱手一拜:顾使尊,刚才多有得罪。下官身受严令,务必要将此犯带走,还请行个方便。
顾千帆却浑若未闻地坐下看起了公文。
崔指挥一咬牙,上前低声道:顾使尊,咱们都是暗中奉齐牧齐中丞命行事的人,何必那么见外?
顾千帆眼中精光暴涨,他是齐牧最隐秘的棋子,为何崔指挥会知道他的身份。尽管如此,顾千帆依旧低着头,故作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崔指挥以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花押:这是齐中丞的秘事花押,你肯定见过。
顾千帆闻言心中一惊,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却依然平静地答:我知道了,你走吧。
崔指挥大急:顾副使,此事涉及重大
顾千帆直接打断崔指挥的话,冷冷地问:齐中丞如果想要这个人犯,自然会直接交代于我,为什么要通过你?
崔指挥见他不信,忙欲言。
顾千帆再一次打断道:好了,你上禀齐中丞,就说人犯我会亲自看管,不会让他多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也不会让他掉一根毫毛。其他的,等我见到他再说吧。送客!
说完,他已经做出了起身送客的姿势,在站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声已如雷动。
崔指挥虽然无奈,但也只能拂袖而去。
崔指挥走后,顾千帆面无表情地呆立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起来,皇城司的拷打声,犯人的哭闹声,还有雷敬那阴侧侧的笑声都不停地回绕在他。世界仿佛在旋转,原本他挚信如石的一切,突然那么的陌生,那么的迷幻,一时间他有如身处重重迷雾,竟不知自己在何处。
良久,等到他清醒过来之时,顾千帆已然孤立于汹涌的东京人潮之中,一个小贩打扮的男子和他擦身而过,将一张纸条交给顾千帆。
顾千帆展开字条,只见上面上写:明日萧府寿宴,择机而见。字条的末尾赫然绘有崔指挥刚才画的花押。
顾千帆的心跳声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他身后是东京的万家灯火,身前是汴河的燕舞笙歌,可在这繁华极胜处,他分明感到了一丝被利用的凄凉。次日,萧府内外已是张灯结彩,前来祝寿的宾客往来如织。萧府后院的屏风后,一众精心打扮的歌伎舞伎们正在整理妆容。宋引章紧张地独自坐在角落,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来,身体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只能紧紧抱住孤月,试图从中汲取几分勇气。
这时,萧府管家的念贺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安定郡王,以白玉弥勒一具,贺萧相公眉寿!
教坊众女纷纷惊呼艳羡,探出头向外望去。
张好好一派大姐风范,不满地训斥道:都庄重些!万万不可惊扰贵客!
众女吐吐舌头,纷纷走开,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张好好走到宋引章身边:紧张了?
宋引章忙摇头,可她额前的汗珠早已出卖了她。
张好好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待会儿我会提点你的。
宋引章抱紧琵琶连连点头:多谢好好姐。
这时,屋外传来管家激动的声音:宫中圣旨到!请诸位接旨!
宋引章和教坊众女听了,一起涌到门边探头,她们和面过圣的张好好不一样,能见到官家派来的天使就已经激动万分了。
可饶是见过世面的张好好也不由小声惊叹:圣上亲派天使贺寿,萧相公好大的面子!她指着弯腰接旨的那帮官员,一一低声介绍着:瞧,那就是萧相公,那个是齐中丞,右边那位是老柯相公,萧相公的死对头,这回罢了相,要出京当地方官啦。唉,这帮做官儿的人啊,私底下都斗得快你死我活了,明面上儿却还得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也不知道那些寿礼里头有没有被下毒啊?
宋引章被满目金紫冠袍炫花了眼,只能机械地点头。她紧张地咽着唾液,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清张好好在说什么。
突然,张好好用力推了推她,张好好的声音刺破了她的眩晕:走,该咱们啦!
宋引章慌乱地跟在张好好身后,随引导的婢女走过正堂外的走廊。走廊上,侍女突然停住,宋引章险些撞在她身上。张好好一拉宋引章,两人随着婢女一起侧身回避。
不远处,萧钦言正引着一众接完旨的官员走回正堂。雷敬、齐牧、高鹄皆在宾客队列中,萧钦言左首是着服色华贵的安国公,右首则是白发清瘦的前同平章事柯政,而萧谓则在侧陪侍。
萧谓手中原本捧着圣旨,此时见管家儿子在旁,便单手交给了他。
萧钦言见此,眉头微微一皱。此时柯政正颇为费力地登上台阶,萧钦言伸手欲扶,柯政却淡漠的以袖隔开拒绝,当场给了萧钦言一个没脸。
见柯政如此,众人都大为尴尬,萧谓更是脸现不忿,冷哼了一声。萧钦言却神色分毫未变,笑吟吟改为延请左侧的安国公上阶。
步入正堂后,萧钦言请众人入座,柯政又是居于上座。
萧钦言一拍手,舞乐声立时响起。他环顾堂上的宾客,却不见顾千帆的身影,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向众人拱手道:容老夫先去更衣。
一进厢房,萧钦言便立刻换下了那副程式化的笑容,问管家忠叔道:圣旨收藏好了?
忠叔忙一躬身:相公放心。
萧钦言目光望向窗外,有些担忧地问:千帆是不是还没有到?
忠叔观察着萧钦言的脸色,谨慎地应道:是,老奴已经吩咐过门房,一见到顾副使来府,就立刻
萧钦言不耐烦地打断忠叔:行了,他倒是爱惜羽毛得很,为了跟我这奸相不扯上关系,居然连份寿礼都不送来?
忠叔垂首,不敢多言。
萧钦言叹了口气,终道:不管他来不来,柱子旁边的那个清净的位置还是要给他留好,垫子多放几个,他爱吃的南果,先准备好。
厢房外,正在窗下偷听的萧谓脸上闪过一丝妒意,弄出了点响动。
萧钦言脸色一沉,眸光警觉地扫向窗外:谁在那里?
萧谓忙现身步入屋内:爹,是我,我也想来更个衣。
萧钦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我不在,你也放着一屋子宾客不管,你是成心想让百官笑话我萧家的待客之道吗?
萧谓心中大震,低眉顺目地答道:儿子不敢!
萧钦言忍耐萧谓多时,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你敢得很!官家的圣旨,我前头刚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交给你保管,你转头就在众目睽睽下单手交给管家,还敢对着柯相甩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过寿的是你呢!
萧谓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慌忙跪下,面现惶恐:儿子有错,儿子再不敢了!可儿子只是替父亲您不值,您刚刚拜相,可那柯老儿不过是只失了圣宠的败军之犬,都被发落去当知州了,居然还敢当众对您无礼在萧钦言阴冷的目光的瞪视下,萧谓吓得不敢说下去。萧钦言慢慢靠近萧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就算他这一回败在我手上,可他还是柯政!知道我为什么能斗倒他当上宰相吗?因为我能忍。那帮清流,明明恨我入骨,可今日为什么还得过来贺我这个政敌的寿?因为他们也要脸!他们越是风严霜重,我就得越春风化雨,这样,才能让他们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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