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忽然看不清了。
雪郁不停眨眼睛,视线却越发模糊。
旁边递过一只干爽冰凉的手,把他圈在怀里,他想问戚沉为什么在发抖,但他没有力气了,男人捏着他的肩膀,面露痛楚:节目还没放完,再看一会,再看一会再睡。
他也想,可是真的好困。
戚沉,我想睡觉,不想看了。
春节的最后一天,正月十五,偏远乡镇刮来了一场寒潮,砭骨冰寒,把人刮得皮肉里的骨头都疼。
程驰把城里的房子都卖了,回了乡下,村民们都说他中了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回来过柴米油盐不够吃的市井生活。
程驰没有管这些闲言碎语,他本来就和村民不熟,离开一年关系更是浅薄,没有管他们说什么的必要。
他那天见到宋桡荀了。
宋桡荀一年前的折腾没有落下风,他和宋父之间做了约定,只要在两年内把自家店铺经营起来,他就可以去城里发展。
他为什么不惜和宋父闹僵也要去城里,明眼人都清楚。
程驰也清楚。
他站在宋桡荀越做越大的店铺前,坚韧的臂膀绷起,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后来明白了,他是嫉妒,嫉妒宋桡荀有可以拼搏的目标、还有能见那人的机会。
而他不可以了。
他想见雪郁,但他要听雪郁的话。
田里的冬季菜到了丰收的时候,闫莉兰忙得顾不上管,最后是程驰去的。
男人戴着防寒手套,换上了他熟悉的粗布外褂,他拔了几根菜心,后背冒起滂湃的热意,拔到地势较之略高的地方,程驰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块地,隐约想起坐在布褂上散着两条长腿,小脸妖媚语调娇痴的人。
你们村里人都爱这么直勾勾看着别人吗?
你赚的钱你自己不用,给我干什么,钱多烧得慌?
下次记得戴个帽子。
等你回来。
程驰眼睛酸涨,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他继续拔菜,地里有两拨菜,成熟期不同,他把眼里聚起的潮雾眨没,才惊觉自己把没成熟的那半喇都拔完了。
是真的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哎哎哎,小程!你们几个,快去扶他!
程驰那天在地里忙活了很久,他全程懵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帮农民是什么时候把自己送回平房的。
有手在他头上摸,他听到惊诧的乡音:这孩子都快烧糊涂了!烧成这样,怎么还去地里干活,家里真缺那几顿菜了不成?
病了?
程驰有几秒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上捂了厚重的棉被,昏昏沉沉间他顿悟,哦,原来自己病了,怪不得老是能看到不该看到的人。
说来也是奇怪,一年到头连小病都不会生的男人,就这么病倒了。
闫莉兰听到这事时还在工厂,她吓坏了,赶紧把手头工作都放下,急急忙忙回来见孩子。
当看到床上的程驰时,闫莉兰有片刻的茫然,她问自己,前些天程驰有这么瘦吗?
闫莉兰难以置信,她快不认识这么脆弱的儿子:小程,你告诉妈妈,到底怎么了?
男人英眉入鬓,脸膛消减非常,他没有回闫莉兰的话,粗粝的、微潮的手指曲了曲,声音很低:妈,我是不是真的很差?
闫莉兰愣愣地看着他,几秒后捂住了嘴,人还好端端的,她突然就受不住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程啊,你去找他吧,妈妈不管了,妈妈想通了,只要你高兴,你和男的和女的都不要紧。明天妈妈给你买车票,你今天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邋遢着见人,啊?
闫莉兰和程驰耗了一年。
劝他放弃过,带他去丧父坟前磕头过,还在激烈时指着他鼻子让他不要给自己脸上蒙羞过,程驰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她的儿子总是很听话,也很固执,他一直没放弃。
现在她妥协了,可他的儿子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程驰眼神放空,很久很久没动静,直到窗外有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过,他动了动眼珠:雪郁不让我找他。
雪郁现在在干什么呢?
应该很开心吧。
他那么好,周围很多人都喜欢他。
如果闫莉兰知道程驰在想什么,她一定会又哭又笑地说自己儿子傻。
怎么就那么傻呢,所有人都在说他坏,就你惦着他的好。
闫莉兰之前问过程驰,你就没有埋怨过那寡夫吗,程驰说没有,可闫莉兰却是恨的,如果当年他没有来,程驰会一直待在这座大山,程驰很孝顺,他会为程家娶个好姑娘、添个大胖小子。
可恨有什么用呢?
闫莉兰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谁知道没了一个裴雪郁,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程驰:妈。
闫莉兰牙关微颤,喉咙吞进去的口水是酸的,但她努力笑着回:诶,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这枕头垫太高了,放低休息会儿,妈给你炖汤去。
程驰看着女人仓皇走掉的背影。
他想说什么?程驰恍惚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忽然记不清了。
是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的。
他想回到那年夏天。
不被爱也好,无疾而终也罢。
能见到就好。
第45章 后院里饲养的鲛人(1)
颠簸的马车。
捆绑的麻绳。
雪郁睁眼遭受的就是这些, 墨发散在雪背,他抬了抬被五花大绑的手,那里已经因为血液不流通变成了惊心的绛红色, 往下是一条漂亮的鱼尾, 尾鳍似绸,很薄,凝着翡翠般的墨绿。
马车下陡坡时颠了颠,珠帘往一边倒, 雪郁由此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侍卫, 腰间别刀,神情肃杀, 别说是人, 就是鸟从这飞过, 都会被他一刀捅下来。
雪郁还懵着,耳边陡然传进一道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你醒了?
雪郁转过头。
马车里还有人, 是个青年,俊秀干净, 年岁与他相仿,眼睛很清很透, 像碧清的水波:马上就要进京了,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你要是困, 还能再睡一会。
人多少有点颜控, 雪郁见他模样生得还行, 勉强收起警惕, 那双圆润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几轮, 还是没从那身穿着判断出青年的身份:你是?
青年眼里闪过几丝复杂,好半晌,别过头去,肩背紧绷,恍若受了无尽折磨: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雪郁微顿:他们为什么抓你?
青年唇色苍白如纸,想来是很久没进水了,身上衣服有些脏,他怯怯抓了抓衣摆,低声说:我自小活在岚水山,吃百家饭长大,对那片海很熟悉,他们要我下次帮他们一起找鲛人。
原来是被绑来当苦丁的,还以为是他能化形的同类。
雪郁先是失望,而后又对青年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来,他轻抿唇:那你太倒霉了。
青年弯了弯干燥的唇角:没关系,他们许诺了我一些好处。我流浪惯了,无父无母无牵挂,能去京城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嗯,你能这么安慰自己也不错。
雪郁自己都自身难保,和他搭了两句腔,不想说话了,马车颠得他想吐。
过了有两三秒,他手背突然覆上黏腻微潮的触感,腕子的绳两三下被解开,雪郁睁大眼睛,见青年挨他极近,嗓子微哑:我能不能抱抱你?
雪郁不自觉张了张嘴:抱我干什么?
青年眼里水光扑闪,束着的乌发凌乱地落在手臂上,他低下眼眸,像被惊动的雏鸟:我有点害怕,京城的人向来言而无信,手段凶暴,不知道这次去了,还能不能回岚水山。
雪郁心想你怕我就不怕吗,我也是被抓的啊。但到底没说出口,他揉了揉手腕,说:他们只是想让你抓鲛人,你有利可图,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青年没被安慰到:可我要是一直找不到鲛人,失去了利用价值呢。
雪郁蹙眉:那最多只会把你赶出去。
青年又往他这边凑了点,声音很轻:我还是害怕。
雪郁正想说什么,发觉外面鞭子甩马的速度慢了些,应该是发现轿子里的人醒了,怕引来关注,雪郁扶着窗边,深呼吸几下:那你怎么能不害怕?
青年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怎么能不害怕。
他眼睛微低,两只手在雪郁腹尾相连的两边腰穿了过去,轻轻抱住,脑袋搁在雪郁的脖根。
虽看上去年龄不大,青年肩膀却长得很宽,两只手已有成熟男人的威慑感。
他抱住雪郁。
环住的地方温滑凝香,不知是由哪方水米生养,怪软的,青年喉头微滚,不由自主搂紧两边腰窝,可能是力气狠了,雪郁短促地哼叫了声,浮出春色的眼水灵灵看向青年:你没断奶吗?抱那么紧。
青年埋在他脖子里,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声音喑哑地夸:你好软。
雪郁手指抖了抖。
他在心里默念,跨物种,跨物种,别紧张
马车又走了一会,帘子忽然被一只黝黑手掌拢起,那长相豪迈的侍卫手里捧着碗水,声如洪钟:喝点水吧。
青年似乎瑟缩了下。
雪郁看着那面色异样的侍卫,脸色涨红,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先放那吧,暂时不渴。
侍卫目光又在他们身上流连一会,不知在思索什么,雪郁纤长手指抬起,抵着青年额头推了推,随即扬起眼尾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根绳子我嫌勒得太紧,让他帮我解了,反正有你们在外面守着,我也逃不掉。
鲛人脸蛋秾丽,那条尾巴一动,冬衫下盖着的腰腹会露出来一点,很白,像阳春雪,此时被青年搂着,有意无意地遮住了侍卫的视线。
侍卫登时红了脸,二话不说把那装着水的瓷碗放下。
帘子重新飘了下来。
雪郁松了口气,腰有点不适,他没管,一脸悲怆地看向了窗外,有些生无可恋。
离京城越近,雪郁就越难受,没有别的原因,单纯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的结局实在是太惨了。
原书是纯架空古代背景,大辛元年,老皇帝寿终正寝以后,刚及冠的皇后之子主角受云康,顺势登基。
较之先帝的狼子野心,云康很温和,这个温和单指治理国家方面。
他没有扩张疆域的想法,和普通公子哥一样,只爱拈花赏月,登基数年毫无作为,使得大辛铁骑疏于管教,官员贪污腐败,国民怨声载道。
和个昏君无异。
而主角攻岑归暄,北侯王妾室之子,是北侯王在外鬼混诞下的子嗣,借用府里丫鬟的说法,岑归暄的出生便是个错误,一个青楼红倌的孩子能得到什么尊重?就算进了朱门,也是和下等仆役同起同坐。
岑归暄自小受尽冷眼和百般苦难,来自他亲父亲的,来自打杂奴仆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半死不活的那年因武功了得被皇帝看中,进京当了随身侍卫。
同一年,云康听说有渔民在某海域看到鲛人出没。
传闻鲛人纺织了得,可编出入水不湿的龙绡,眼泪可凝成珍珠,价值千金,若是从鲛人身上取一瓢油,还能制成油灯,长明不灭。
且云康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是感兴趣。
他即日便起驾,携了几个侍卫一同去那海域抓鲛人,可鲛人族狡猾机警,他们耗尽人力连块鳞片的影都没逮到,云康气急败坏,打算和侍卫在山洞里歇一晚继续抓。
俗语说得来全不费工夫,云康在那个山洞里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鲛人,娇娇弱弱,似乎是没有准备就离家出走,最后缺水晕在了这破小山洞。
不听话的小鲛人自食其果,被居心叵测的人族皇帝捆住,用了两个晚上,回到京城。
养心殿后院有方池子,小鲛人被安置在了那里,他初来乍到,对所有事都很陌生,既害怕又惶恐。
不过云康对他出奇耐心,这要仰仗他是第一个现身在人族面前的鲛人身份,这让他得到了足够的关注和好处,基本要什么,云康都不会克扣他的。
云康下了命令,下人们根本不敢怠慢他。
小鲛人胆子日益养肥,端起了和云康平等的架子,云康怎么使唤人,他也跟着来,殿里的倒霉蛋被他折腾了遍,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每每和云康一同前来的岑归暄身上。
鲛人美则美矣,却是个蛇蝎心肠,打骨子里便把人族当蝼蚁,他让岑归暄跪在地上给他喂粥,让岑归暄和狗抢食,硬逼他吃下那在泥地里滚过的乌黑馒头。
那日心情不佳,鲛人随口找了个理由,命人在冰寒隆冬把岑归暄扔进寒潭,直到双腿失去知觉,落下病根。
岑归暄表面温吞隐忍,实则被恨意打磨出了病态心理,他每次盯着鲛人的脸,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鲛人千刀万剐,剁成碎块喂了外面的野狗。
岑归暄忍辱负重,暗地里拉帮结派、蓄养私兵,待羽翼丰满时起兵造反。
大辛九年,巨变。
岑家被血洗,岑归暄杀父弑兄,将所有折辱过他的人都下令处死,据说岑家哀嚎声响了足有一夜,这样一个残暴之人,却因为当初云康一纸诏令带他脱离泥沼的恩惠,生了恻隐之心。
他没夺云康的位子,反而自愿做个小小宰辅,默默帮云康整顿朝纲。
岑归暄反的是朝廷贪赃枉法的官吏,反的是对他不公不正的家人和世道。
云康逃过一劫,那鲛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被岑归暄囚在了监狱里,终不见天日,每天吃馊饭咽冷汤,活得连狗都不如,岑归暄每天都会来,他来的时候手上总带着一把刀。
那把刀会贴在鲛人身上,生生刮取下一片生肉,岑归暄不让鲛人晕过去,他会时刻命人泼水,逼着鲛人清醒,清醒地看着野狗是怎么把那片生肉嚼咽下去的。
这般折磨数日,鲛人身上再没有一块好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最后惨死在冰冷的狱中。
而云康因岑归暄不求回报的辅佐,暗暗生出了情愫,鼓起勇气和岑归暄互通心意后,两人达成美好结局,辛国在他们两人共同的努力下日益兴荣,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多好的结局!
多圆满的故事!
可惜雪郁在其中的角色是那条一路作死的鲛人,任务就是促进主角攻造反,主角攻一旦造反,他身上的肉就离进狗肚子不远了。
雪郁丧丧的:我不想进狗肚子。
系统不近人情:【你往好的层面想一想,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有进狗肚子的机会。】
雪郁: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系统下线了。
青年预估得不错。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朱瓦红墙前,雪郁和青年被分开带走。
鲛人尚不能化出腿,也不能离开水太久,他被放到了一个半人高的水桶里,鱼尾得以放松。
周围应当是皇帝的寝殿,奴才进进出出,雪郁听到有两个尖嘴猴腮的小太监在窃窃私语。
你说鲛人是不是真能哭出珍珠?
那我哪能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见鲛人。不过啊,我觉得是真能,前些天不就有个小贩,嚷嚷着自己手头有鲛人眼泪,隔天就有富商来买。
恋耽美
小可怜在修罗场焦头烂额(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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