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课,我们讲到了程朱理学……”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带过多少的学生,又讲过多少堂课。这门中国古典哲学史,她讲了一遍又一遍,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想起她的第一个学生来。
第一个听她说这门课的学生,小小的个子,脸蛋白净,就算出去玩得一身泥回来,也总是冲她咧着嘴笑。
然后她就会把他带到后院里洗澡,用那双枯瘦得如同白骨一样的手,给他擦去身上的污泥,然后把人抱到房里,给他讲书上的那些故事。
破旧得吱呀直叫唤的木床、永远散不去的霉味,那是她的第一个课堂。
刘萧玉想了许久那张白净的小脸,才发现自己走了神。台下的学生茫然地看着她,还有人窃窃私语。
“抱歉,”她无奈地笑了笑,“老师今天状态不好,我们继续讲吧。”
下课铃响,刘萧玉结束了讲课,学生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跑到讲台上和她讨论相关问题,她却不知怎么有些无法集中精力。
她只当是自己老毛病犯了,回答几个问题后,便抱着教材匆匆离开。
从阶梯教室走出来,刘萧玉揉了揉太阳穴,走到转角处。她正想从包里掏出药盒,便听见身后一个男生喊道:
“刘老师!”
刘萧玉疑惑地转过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有些面生的学生。她打量着他的衣着,认出正是刚才坐在角落的其中一个。
“你好,”她收起手里的药盒,“有什么事情吗?”
那男生非常礼貌地笑了笑,“刘老师您有空吗,我的朋友想见你一面,他现在在一楼的会客室里。”
刘萧玉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那男生带她到了一楼地会客室门前,刘萧玉望着这扇虚掩的房门,忽然有些紧张。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问身侧站着的男生。
对方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地复杂表情,回答:“是的,我们从外省来。”
刘萧玉心中一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明亮的会客室里只有一个男生,高高瘦瘦,侧对她坐在沙发上。
刘萧玉看到他的侧脸,脑袋里“嗡”地一响。
——“妈妈,你要出去旅游吗?为什么不带我走?”
——“小初,外面太危险,你还小,不能和妈妈走哦。”
——“那等我长大了,妈妈会回来接我,一起去旅游吗?”
——“会的,妈妈会来接你的。”
刘萧玉看着姜初缓缓转过头,那双与她神似地眼睛直勾勾望着她,望进她睡梦中那黑压压的金色稻田。
梦里,她被那山村贫瘠而充满恶意的苦痛压得喘不过气,而那小小的孩子就站在金色的稻田里,等待她的出现。
她的小初回来了。
第48章 “我们小初的眼光不会差。”
桌上花瓶里插着一只康乃馨,姜初盯着花瓣上的一滴水珠出神,却在那小小的镜面上,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小初。”那人在门口,仿佛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才轻轻唤了他一声。
姜初的身体绷直了,他猛然转回头,对上刘萧玉那双温婉的眼睛。
陈非站在门外,笑着给两人关上了门。
“……是你吗?”刘萧玉的嘴唇有些颤抖,她缓缓走上前,脚步很轻,生怕稍微用力,就踩碎了这不太真实的梦境。
姜初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刚才,他在大教室里远远看了一眼,却无法看清晰她的眉眼,现在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他才真正有了实感。
这是他的母亲吗?眉眼、容貌、声音都如此相似,却又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大相径庭。
她比十几年前看上去还要年轻,面上的皮肤不再干燥得起皮,蜡黄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苍灰的眼睛里有了神采。特别是那一头挽在脑后的长发,再也不像当年在村子里那样,摸上去像一把枯草。
时光抹去了她身上的苦痛。离家后无数个夜里,姜初都想象过母亲褪去一身粗布,穿着一身大学教授该有的体面衣服,进出于她最爱的教室和课堂。今天亲眼见到后,姜初却有些恍惚。
他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起身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比母亲高出了半个头。记忆里靠山一般让人安心的母亲,原来并不高大。
“是我。”
他的声音有些哑,“……妈,对不起,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刘萧玉已经紧紧地伸手抱住了他。
熟悉的依靠感涌上心头,姜初想起小时候犯错被那个自称父亲的人打骂时,母亲就是这样抱着他,一下下抚摸着自己的背,告诉他别怕。
姜初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没想到,母亲居然还认他。
“应该是妈妈同你说对不起,”刘萧玉有些哽咽,已经有些显老的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初,对不起,妈妈当初经历了太多,没有勇气回来找你,你不要怪妈妈……”
姜初紧紧咬着牙,强忍着泪水,伸手回抱住刘萧玉。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倾诉欲,他想把自己在那个家里受到的委屈、一个人求学打工的孤独,还有曾受过无数的冷眼都告诉刘萧玉,但他不得不将这些东西都吞进肚子里。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摔倒了就哭着要安慰的小孩儿了,他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不能就这样揭开母亲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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