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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来信 第28节

    果然有一间香港的律师行联系了她,跟她进行了一次电话会议,告诉她有一个信托建在了她的名下,一大堆文件需要她签字。
    她一一照办,把得来的钱捐了一部分给福利院,请沈琳吃了一顿大餐,另一部分留着做学费。她彻彻底底想了个明白,能做个有钱人,何乐而不为?也许从开始傅修远就是对的,就像他不断告诉她的那样,人皆自私,所以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你爱自己。你唯一能做的是变得更强,更爱自己,这样有朝一日,即使不和爱的人在一起,没有天荒地老,你也能坚强快乐地活得更好。
    她准备着留学材料,去灭绝师太那里辞职。师太十分惊讶,惊讶完了长叹:“我就知道,你这心性,我们这里留不住你。”虽然遗憾,师太还是帮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留学申请的过程也异常顺利,她发现所有傅修远传授给她的申请经验都无比实用。正如他所言,从泥里爬出来的好莱坞励志故事最有市场,所以她的申请文书写的就是自己怎么从孤儿院一点点努力,最后成为一个成功的记者。
    留学中介还帮她把那两篇题为《北岛来信》的周刊特稿译成英文,放在申请材料里,为她的整个package做加持,作为她写作能力的很好证明。等到第二年春天,她收到了几个学校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其中就有旧金山一家她心仪的学校。
    出国之前沈琳拉她去ktv。她是个音痴,流行歌曲基本都记不住,沈琳倒是一首又一首唱尽离情别绪,一会儿是“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一会儿又是“我们就这样,一起奔天涯”。最后唱到一首蔡依林的歌,好像叫《离人节》,前面有一段钢琴独奏,突然把她拉回过去,感慨万千。
    沈琳看她神色不对,停下来问:“这首你会唱?”
    她摇摇头,偷偷擦掉眼角的一滴眼泪,笑说:“就是前奏有点耳熟,好像是肖邦的练习曲,第十号第三首。”
    那首曲子有个别名,叫《e大调离别练习曲》,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当年的傅修远,刚经历了爷爷过世,身边没有亲人,即将远赴三藩,奔向未知的黑暗旅程。他给她留了一份礼物,送了一张新年卡片,其实是来向她告别的。现在想来颇为好笑,他每一次告别,都还那么具有仪式感。像她这样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从来不看重这些,所以从来不明白他的用意。
    收拾好行装,她从傅修远那套民国旧洋楼的公寓里搬出来。带不走的东西她都处理掉了,只剩下旺财。福利院里有小朋友过敏,也没有朋友愿意收养,她只好把旺财带去宠物收容所。她在城里跑了好几家,多方比较,终于选中一家比较好的,卫生条件不错,里面的小猫小狗看起来也健康活泼。她在门口观察了几天,看到有不少人来这里收养宠物。
    旺财跟了她几年,已经同以前大不一样,毛色变得光亮,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以前每逢刮风下雨它还会躲在桌子底下呜呜哀叫,现在只会大剌剌地瘫在沙发上打哈欠。每天她下班的时候它会到门口来迎接她,傅修远不在的时候,它都趴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同床共枕。
    她把它牵去那家看中的宠物收容所,填完各种表格,办完手续,摸了摸它的头,把它的皮带交给工作人员,狠狠心回头走出去。没想到还没走到门口,背后的工作人员“哎呀”叫了一声,旺财已经如脱缰野马一样挣脱了束缚跑出来,在她的脚边转了一圈,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朝她看。
    她只好又把它带回去,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下巴,跟它晓之以理:“旺财,我要走了,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带不走你,所以只好把你留在这里。”
    旺财瞪着杏仁小眼,十分警醒,仿佛只要她一迈出步子,它就准备跟上来。她瞬间鼻酸,没有办法,抚摸着它的头告诉它:“如果有人来收养你,你要乖一点,不许乱叫,也不许故意发脾气,要相信,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她站起来快步离开,这一次工作人员抓紧了皮带,没让旺财挣脱。旺财在她背后汪汪叫了几声,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回头。
    走前的最后几天,她住回了福利院。小朋友们都知道她要走,给她做了礼物。小世博给她做了一只贴了花的手机套子,小高铁给她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和平捧出一只盒子给她。这还是张院长在时的传统,每个小朋友离开福利院时都会收到这样一只盒子,里面装着属于他们的东西。小时候和平还带着她和美丽偷看过自己的盒子,张院长早把她盒子里的珍珠耳钉给了她,现在盒子里还剩下一条簇新的羊毛毯子,和一件有洞的旧棉袄。想必那件旧棉袄来自她的亲生家庭,而那条羊毛毯则是傅家的东西。
    美丽没给她准备任何东西,一直对她冷着脸,连话也不愿意同她说。和平同她解释:“你别怪美丽,她是舍不得你走。”
    她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现在美丽已经搬去和平的房间里住,她们再也没有头碰头半夜卧谈的机会了,她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到了上飞机的那一天,和平负责帮她提行李,送她去机场,美丽要在福利院陪小朋友们,也不能同行。等到行李已经搬到院子里,她即将要出门,她去活动室跟美丽告别,跟她说:“美丽,我走了,你保重。”美丽还是冷着脸不说话,只点点头。
    出租车来了,和平帮她把行李装上车。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对福利院最后一次回望,这时候美丽才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她看见美丽突然红了眼眶,抱紧她,声音也是哽咽的:“你傻不傻,不就失个恋,至于吗?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你说的,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爱他们,那不就行了。”
    她也紧紧抱住美丽。美丽的怀抱总是比她的有力,她常常羡慕美丽比她活得更肆意奔放。
    和平一直把她送到海关的入口处。出关的地方人山人海,她找了一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停下来,同和平告别。她想从和平的手里接过行李,和平的手一顿,却停下来,略一犹豫,轻轻叫了她一声:“微微。”
    四周人声喧哗,大声说话也未必听得见,她却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眼神复杂,似乎要多说些什么,但犹豫良久,只低声说:“微微,保重。”
    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笑着说: “照顾好美丽,多给我发点小朋友们的照片。”
    独自坐在候机厅里,她又打开手机看了看。傅修远的号她还一直留着没删,由于以前就置了顶,每次打开微信总是第一个看见他的名字,只是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联系了。她坐在那里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已搬走,现在机场。家门钥匙留在厨房的抽屉里。”
    她以为他不会回,至少不会是马上,没想到他的回答立刻跳出来,只有短短四个字:“一路顺风。”
    窗外的飞机慢慢驶入登机口,这就是她要乘坐的那一班。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她试问自己会不会后悔。仔细回想,她觉得也并不会。有些东西注定不能长久,比如雪花,比如焰火,比如在唇齿间融化的冰淇淋,往往最美好的正好是消失的那一瞬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的人注定要走,但这大概也不能构成不去爱的理由。
    第48章 化蝶(1)
    民国三十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檐上积了三寸白雪,渔港里的小船也都静默在肃穆的白色中, 这在南岛上还是很少有的事。
    西苑楼前也白茫茫的一片。我站在窗边看雪, 谨芳也噔噔噔迈着小短腿趔趄走到窗前, 指着窗外说:“姆妈,白白。”
    四季跟上去,一把把谨芳捞回来, 老大不高兴地说:“小祖宗, 别去窗边, 等下子冻病了, 又有得我们忙了。”
    谨芳是早产的小孩,身子格外弱些,常常整夜整夜地咳嗽,什么都比别家孩子学得慢, 直到快两岁时才走稳了路。四季原本是在傅太太身边服侍的人, 现在被发配到这座冷冷清清的西苑来, 心里总是有怨气的, 更何况谨芳常常生病,平白给她添出许多麻烦来。
    我从四季手里接过谨芳, 给她拢了拢衣襟, 对四季说:“我带谨芳去后院逛逛。”
    我晓得谨芳的身体,并不是受不得风, 反倒是这满屋子混杂的空气叫她呼吸不畅。就像我,受不了这满府的气味, 那美轮美奂的水榭, 寂静的长廊, 春天桃红柳绿的小径,夏天池塘里盛放的睡莲,莫不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令我窒息。
    我抱着谨芳出了门,四季追出来,在后面跺脚叫:“孙姨太!”
    已经听了一年有余,我早就应该习惯了,只是这一句“孙姨太”仍旧叫得我胸口呼吸一滞,久久喘不上气来。我疾步下了楼梯,穿过桃林,一口气走到傅宅的后门,推开圆洞门跑到外面,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傅氏学堂这几年已经停办,院子也荒芜失修,原来那几间教室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少年拿着把大扫帚在院子中央扫雪。
    听到我们的声音,少年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回望。这样一个少年,身材瘦削,背脊挺得笔直,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恍然让我想到当年的冬生。
    少年扔下扫帚走过来,谨芳立刻伸出胖胖的双臂,一字一顿地叫:“黑黑,哥哥。”
    下了一场雪,倒恍如隔世,我一直当黑子是个小孩,这才意识到,他也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人了。
    黑子叫了一声“惠贞姐”,我说:“穿得这样少?你怎么会在这里扫地?”
    黑子的脸仿佛红了红,回答说:“这几天下雪,没有出海的渔船,我闲着没事,就过来扫扫雪。”
    傅宅的生活像炼狱般的煎熬,若不是有谨芳,我断然不能继续下来。其他唯一让我有所寄托的,是偶尔到过去的学堂来坐坐。黑子也大了,在渔船上谋生,约了日子隔几天就来学堂找我,我教他认几个字。这时候他正色说:“《千字文》我已经背下大半了。”
    我笑笑,叫他背背看,他便神色肃穆,一板一眼地背起来。我们站在顶着积雪的大槐树下,脚下就是那一汪池塘,地面上盖着皑皑白雪,池塘里的那几尾锦鲤还照样游得自在悠闲。我渐渐出了神,悲悲戚戚地想道,我这样的日子,竟还不如这池中那几条鱼来得自由快乐。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诗赞羔羊……”黑子背到一半背不下去,我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他懊丧失望的神情,笑着安慰他:“真的已经背了大半了。你不用急,慢慢来,我小时候可不如你,为《千字文》就吃了我父亲不少手板子。”
    一个老妈子在圆洞门前张望,是博延专门派来跟着我们母女的人。谨芳日渐重了,我抱不了太久,下雪天也不好让她下地,出来透了透气,我又只好回去,像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挣扎的鲸鱼,靠偶尔露出海面吸取空气才好续一续命。
    晚间博延过来坐了坐。
    这一年有余,博延道歉过,承诺过,发誓赌咒过,开始我还哭过,砸过东西,甚至于一个人跑出傅家,一直跑到了码头上。可是谨芳还在傅家,四季一天到晚看着谨芳,谨芳又一天到晚在生病吃药,我带着谨芳出不了傅家的门,最远也只是在后门的傅氏学堂院子里的那一汪池塘边上坐上一坐,发一会儿呆。
    那一次在码头上,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船。博延在码头上追到我,把我拉回西苑,第一次对我动了手,咬牙切齿地喊:“你想跑到哪里去?是不是去找那个死鬼傅冬生?你是我傅博延的人,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死也要死在这傅家的宅子里!”
    第二天,他又回来服软,道歉,承诺,赌咒发誓,而我只余冷笑。
    一年有余,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我早已疲惫不堪。有时候我想,也许等谨芳再大些,等我磨光了傅博延的力气,我就能带着谨芳远走高飞。又有时候,我乏得不想再多想。这世间冰冷苍白,其实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不知博延是否终于也厌弃了我的冷淡,多数时间也不来西苑自讨无趣,这一回也只是来看看谨芳。
    四季来上茶。博延出现的时候,四季上茶的动作总比平时快上些许,大嗓门也会忽然变成轻言细语,脸上还要带三两分娇羞的表情。不晓得傅太太许了她什么好处,才让她死心塌地地呆在西苑这一潭死水里。幸好博延素来看不上她,要不然恐怕他还会往西苑来多跑几趟。
    博延如今的心思也不在风月之上。他这一年赋闲在家,日日受他父亲的训斥。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视甚高,受不了在父兄甚至佣人那里被轻视,所以总想找门路做一些生意出来。这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告诉我:“陈太太,就是傅秀燕,今天派人来传话,说明天要来看你。”
    我与秀燕也早断了联系,第二天她如期而至。如今的秀燕早已经嫁给了她的大表哥,住到永平县城去。据说她这一回过了年回南岛家里探亲,才听说我也在南岛上。她看见我就紧握住我的手,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三少爷对你可好?怎么把你安顿在这里?这西苑早先不是二姨太的住处?”
    二姨太早年吊死在这楼里,说起来是有些晦气,可巧,我也是个二姨太。我笑了笑,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秀燕的样子也同往日的活泼爽利大相径庭了。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二十出头,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盘了一个妇人头,眼神里透出一股焦灼,仿佛随时随地可能有紧急事件需要她来应对。她一脸忧愁地问:“傅太太没为难你吧?”
    我倒反而很淡然:“哪里会,傅太太向来贤惠大气,哪会来寻我的错处。”她也根本不必。若我生龙活虎,她或许会替姚氏来整治我。我自己已经心死如灰,她也就不必来折磨我。
    秀燕一副幸甚至哉的样子,恢复了一些热情:“三少爷跟我家的那位合伙做了点生意,我这才听说你也在南岛。过两天我们就要回永平去,三少爷也要去永平办事,不如你一起来,到我家小住?”说罢她抬头扫一眼四周,愤愤说:“换做我,这死过人的楼里我怕是一天也住不下去。”
    我以为博延会反对,至少不会让我带着谨芳一起去,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
    秀燕的家在永平县城里,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她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每天需侍奉公婆,照看小孩,还要管家里拉拉杂杂一堆鸡飞狗跳的事务,我总算是了解她眼神里哪里来的那种焦灼。她大表哥陈老板个子不高,略微有些胖,是个一团和气的生意人。听秀燕说,他跟博延一起做药材生意,他出货,博延出钱,就差打通运输的门路,就好把药材贩到北面去。
    秀燕带着她那两个皮猴子,还有一个娘家侄女,每天同我和谨芳一起逛逛茶楼,听听戏文,似乎很惬意。我知道秀燕是扔下了家里的许多事来招待我,对她恐怕也是种暂时的解脱。没想到的是连陈老板也对我极其客气,鞍前马后还帮了不少忙。
    最后要走之前的那天,秀燕说有一个什么当地豪绅的梁老太太做寿,因和陈老板连着点远亲,秀燕原来也是要去拜会的,就劝我一起去吃席看戏。我拒绝说:“我又不认识那位老太太,去做什么,还是留在家里打点行装吧。”
    秀燕满心失望,停了停郁郁说:“那我也不去了,我在家里陪你。”
    陈老板在一旁圆脸一皱,叱道:“胡闹。今天所有有头脸的太太都要去,你怎好不去!生意上人情往来不指望你帮忙,你多少不要给我拖后腿就好。”
    博延也在一旁,低头不做声,仿佛入神地想着什么事。我一看这情形,连忙改口:“要不我也去,在家也是无聊,倒是可以去寿宴上看看今天会演哪出戏。”
    梁家是永平的大户,宅子虽没有傅宅大气恢弘,却因着近年来生意做得发达,把府邸修葺一新,古董装饰摆得富丽堂皇,府上夫人小姐的衣着服饰都比傅家都更精致时髦一些。梁老太太七十大寿,排面也是摆得十足,水榭上堪堪摆了二十几桌席面,还请来省城的小妙仙到台上唱戏,唱的是一出《五女拜寿》。
    我不大爱这些热闹的唱段,看得有些昏昏欲睡,秀燕也自有她的忙碌,围在几个太太身边同一位贵妇人模样的人说话。正百无聊赖间,有个老妈子模样人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前面傅先生传话过来,请孙姨太移步前面小花厅,傅先生有些事交代。”
    我不知道傅博延要交代什么事,只跟着那个老妈子出了门。穿过长廊,路过一片潇湘竹,小花厅就在前面。屋顶上的雪还没有化尽,檐下升起红灯笼,花厅里灯光黯淡,也看不出有没有人,倒是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菜。
    院子里的腊梅还留着残雪,香气沁人心脾。有个人影背着手正在灯下赏梅,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那人穿了一身黑色丝绸马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嘴角抿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虽是和以前西服笔挺的样子十分不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博延在省城经常趋奉的章先生。
    章先生看见我,带点讶异地叫了一声:“傅太太。”
    我心头一惊,强压下不安,点头打招呼:“我不晓得章先生在这里赏梅,打扰了。博延刚才传话,让佣人带我来花厅找他。”
    那个老妈子早不知跑去了哪里,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我发现自己同章先生落了单,心里才回过味道来。
    章先生一笑,说:“博延似乎还没有来,傅太太不如在这里等他一等。”
    我虽觉得这情形不对,但不好得罪他,想起方才章先生脸上的讶异似乎也不像是假装,心里期盼博延也许真的会来,而且酒菜摆在花园里,章先生也不能如何,就在桌边坐下,找了话同他闲聊拖时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章先生,您可是也同梁家相熟?”
    章先生坐在我对面,抿着嘴角,一脸深邃的笑意:“梁家是我舅家,我自然熟得很。前面熟人太多,我才躲到这里来,倒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傅太太。”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两秒钟,最后凝在我脸上,又说:“傅太太这一两年间不见,倒是丰采不减当年。”
    为了秀燕的脸面,我今天来赴宴时是着意打扮过的,描眉画黛,一身烟紫暗花的簇新旗袍,白色狐皮披肩,把最值钱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现在只恨是穿得太隆重了些。
    章先生给我倒酒,我哪里敢喝,找了个藉口推脱掉。他倒根本不劝,只是沉着地一笑,好像心底一片了然的样子。
    我坐了一刻,见博延是肯定不会来了,想想现在走开也不像落荒而逃的样子了,便起身告辞。章先生也不留我,只笑笑说:“跟博延问好,过几日我倒是有事会去南岛,届时再去拜访他。”
    我在心底侥幸地想,也许真的只是偶遇而已。我把这事告诉博延,问他是否找过我,他说:“倒确实找过你,我在前面喝得多了点,头晕得很,想叫你一起先走,不过在小花厅里歇了一阵,后来倒是好了。梁府有东西两处小花厅,许是佣人搞错了。”说完他还担忧地问:“章先生可有说什么?”
    在省城时,最后我同章先生是闹得不大愉快,今日他倒像早忘了此事。我说:“章先生说他过几日要去南岛,届时来拜访你,其他倒没什么。”
    博延恐怕巴不得同章先生拜把子称兄道弟,所以我以为博延会高兴,没想到他先是神色一振,转而又黯淡下来,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第49章 化蝶(2)
    转眼到了元宵, 南岛上张灯结彩,傅太太按惯例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据说今年又演《梁祝》。秀燕找了藉口, 说是送娘家侄女回南岛, 特特赶来同我一起去看戏。
    二楼最佳的位置留给傅太太, 旁边还坐着傅府的那一群莺莺燕燕。我不想同那群女人坐在一起,拉秀燕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台上演着熟悉的戏文,小妙仙穿着男装仍旧眉目如画, 十八里路别送梁兄, 唱词也婉转缠绵:送了一山又一山, 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 万望你梁兄早归来。
    不管看过多少遍,我仍旧看得默默无语。只可惜梁兄归来时已物似人非,最终是楼台一别成永诀,不能同生求同死。
    这戏文秀燕也看得滚瓜烂熟, 边看边嗑瓜子, 对着我长吁短叹:“三少爷对你也是不错,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你看他们傅家哪一个不是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子?倒是三少爷, 其实心里始终不过你一个,只不过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他骗你固然是不该, 但现在你生气也是于事无补, 又是何必,到头来苦的是自己而已。”
    我在心里冷笑, 当年那个担心我被皮相所惑而要去争做三少奶奶的少女不知已去了哪里。我只淡淡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我也是少年心性,现在……”说到这里秀燕也默然, 半晌才神情寥落地说, “青梅竹马又如何, 正头夫妻又如何,我在家侍奉公婆,打理家务,生儿育女,他在外面吃花酒逛窑子,哪一样会少了去?到头来还要嫌弃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比不得城里的交际花,不能在生意场上帮他左右逢源。我也看开了,男人都一样,既要你做□□,又要你立牌坊。别看我面子上是家里主妇,我在大表哥心里恐怕还不如三少爷心里的你吃重。今天若不是有你,我哪里跑得出来,估摸还在家里做牛做马,受婆婆的磋磨。”
    秀燕这一通抱怨倒说得我讶然,十分不解地问:“因为我才放你出来?怎么会?我能有什么本事?陈老板倒是看得起我。”
    秀燕语气微酸地说:“可不是,谁叫你交游广阔,同那个章先生相熟,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呢。”
    我交游广阔,这是什么笑话?这一年来我宅门都不曾出过几次。即便是在省城时,博延每每去舞厅跳舞,我也甚少作陪,何以谈得上同章先生相熟。
    这时候十八相送正好唱完,鼓板停歇。方才只听得见乐曲声,一时间四处响起人声嘈杂,在耳中嗡嗡回响。倏忽瞬间,我想起那天梁家赴宴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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