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是方便行动,不论出入什么地方都不用再规规矩矩,坏处是总能引来无数闲人搭茬。
保罗老板说话做事带着洋人特有的爽朗,也不要求我一定要像其他咖啡馆的女招待那样穿着奇怪的围裙叫做女仆装的衣服。所以我就穿得像个女学生似的在店里进进出出,常被不熟的客人当作是附近女子学校来打工的学生。
太不像话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子这么疯,竟然还在上学就出来工作。
这年纪不是该去相亲吗?长得这么漂亮,可惜了。
有时也会听到有客人如此窃窃私语,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的老师说过,即使是女子,也不该被等闲视之。
况且我还是个神灵。
保罗老板热衷收集大和的艺术品,收到什么好东西就叫上几个朋友来店里鉴赏。有次我看到他们几个人围着几张浮世绘啧啧赞叹,就凑过去扫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张是真的,老板你被人骗了哦。
荒川小姐也懂骨董的事吗?西洋人饶有兴致地说,为什么说是假的?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以前江户城的摊子上常见这东西,又不值什么钱而且古代的东西自带着一种时间累积的气息,是仿品模仿不来的。
这是铃木春信的画吧?锦绘的颜色有点不对,纸也不是当时的和纸,下面那张倒是真的,那些亮闪闪的是云母粉,江户画这个的都喜欢用。
上帝,你真是个神奇的姑娘,荒川小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只好说:我祖上是武家的贵族,后来败落了,不过小时候家里还有这种东西,所以见的不少,纯粹是感觉啦。
人类到底为什么喜欢收集过去的旧物件,对于活了几百年的我来说,依然是个谜。
不过洋人老板去典当行找人鉴别了一番,结果确实跟我说的一样。这下他开了窍,要收什么之前都拖着我去看,非要我这个将军家来的小姐给品评上几句。
我特别想告诉他将军家不是那么容易进出的,即便现在,老的江户城也是皇居所在。我等平民百姓,可不敢装成华族招摇撞骗。
不过西洋人显然热衷于此。有次在卖了一只延享年的盘子后,我老板赚了一大笔钱,就说要请我去吃steakhouse。
那是什么?我好奇的问。
牛排,呃,就是牛的肋骨肉。洋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没有吃过吗?
耕牛是不能吃的,因为要种田用我愣住了,现在的人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哈哈哈,荒川小姐,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从将军家来的,还是来自哪座偏远的山里,吃牛肉可是你们的天皇陛下亲自示范了的。
我才知道明治以后,牛肉就不再是禁忌了,只不过普通人家吃不起而已。
不过第一次用刀叉吃东西,还是差点把盘子里好好的肉戳飞。
洋人老板笑的连红酒都喷了。我却着迷于动物肉类加上黑椒酱汁的神奇味道。
说实话,荒川小姐,你今年多大?
啊?十,十八岁我厚着脸皮说。
十八岁这么年轻,不该在咖啡店里浪费你的人生。
洋人老板忽然严肃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大和的女性被家里管束很严格,早早就会嫁人生孩子,但在我的国家,女人也可以抛头露面,去经商、去从政,成为艺术家和作家我有位女性朋友为此做了一本杂志,那是一位和你一样聪慧勇敢的大和女性,也许下次你们可以聊聊。
于是在保罗的引荐下,我在店里见到了那位叫平冢明子的夫人。
是一位长相端庄的夫人,三十岁左右,看起来温和而沉静。
荒川小姐,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鸟夫人,我以前是她的英文老师。保罗老板介绍道,雷鸟夫人,这位荒川小姐对骨董很有些见地,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了,也许有能帮上你的地方。
幸会,雷鸟只是我的法号,叫我明子就好。那位夫人微笑着伸过手,和我行了一个西洋式的握手礼。
明子夫人送给我一本她创刊的杂志,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泛黄的封面上写着《青鞜》二字。
青鞜?这是什么意思?
是蓝袜子的意思哦。在西历的1750年,也就是咱们的江户时代,在英吉利的一个沙龙里,一群女人定下以这个作为自我觉醒的标志。那位夫人笑着说,你可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只要记住,女性不需要依靠别人才能生存,我们也是独立的人,有资格骄傲的活在世上。
那个时候国外已经有这种说法了吗?
世界真的好大啊。
我翻开杂志的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
元初,女性是太阳,是真正的人。
说的真好啊我喃喃道。
不过已经被迫停刊了,因为那些男人们不想让我们懂这些。那位夫人平静地说,我在筹备另一本刊物,听保罗说你的字写的很好,人也很聪明,你愿意帮我誊抄一些稿子吗?
当然可以呀!我笑道,能与您这样的夫人结识是我的荣幸。老板,我可以晚上下工后在店里做这件事吗?电费从我的工钱里扣就可以。
不,不,荒川小姐,你需要做的是多帮我看几张画。我的西洋老板笑的特别大度。
反正我不用睡觉,晚上闲着也是闲着。
春天过去,很快到了夏天。
窗外的大雨下个不停,这天明子夫人正巧来店里跟人谈事情,一直待到晚上,看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便拿了两把洋伞,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其实我母亲的娘家是纪州藩主家的御医,所以我多少也算沾点武家血统,小时候父亲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路上她笑着说道。
母亲一生被禁锢于家庭。父亲虽然是明治政府的官员,却禁止我学英文,说什么女人不需要学那种东西,我偏不信,就偷偷自学,后来考了女子大学。结果出了那件事后,学校把我开除了,父亲也就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了。
能冒昧的问一句,是什么样的事吗?我惊讶道,您看起来非常了不起啊,学校为什么要开除您?
她扑哧一下笑了。
保罗说你像是从大奥里来的,我还不信那件事之前闹的满城风雨,你居然不知道吗?
抱歉,我也是从别的地方来这里不久,所以不曾听闻
当然是我跟男人殉情未遂的事啦。
殉殉情?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您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呢?
那时年轻嘛。她倒是毫无愧色,被男人两句话就哄的晕头转向,一开始听他扯些文学什么的,还以为是同伴,结果也不过是想骗你上床罢了。荒川小姐,你还年轻,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肯定都想谈恋爱,但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不要在恋爱上浪费太多时间,一定要多读书,多去看看这个世界,要知道世界远不是我们眼前这一小块天地。
我其实不太可能会恋爱啦。
怎么,父母不逼你相亲吗?明子惊讶地问。
我很久以前就没有父母了。我看着远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力车和行人说道,也不会有亲人和孩子。但我有个喜欢的人,他在很远的地方,我愿意等着他。
有多远?西伯利亚?
哈哈哈哈哈!比那个可能还要远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您还是结婚了吧?听说已经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了?
嗯,因为遇到了对的人嘛,虽然他当时只是个画画的穷学生,也没有正式结婚,但我不后悔。明子夫人说,虽然养孩子真的让人很苦恼呢但我始终相信,时代变了,是我们女人选择男人,而不是让男人来选择我们。
说的有道理啊。我轻轻呼了口气,时代真的变了呢。
说话间有几个人影挡在了我们面前,那是几名穿着和服的男人,为首的叼着洋烟,斜着眼睛说:
你就是平冢雷鸟那□□?整天在报纸上发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是笑死人了。身为女人不乖乖待在家里伺候丈夫,散布这些危险的言论,你他妈给我当心一点。
你们是什么人?我要叫警察了!明子夫人厉声道。
哈哈,你以为我会怕吗?哟,这里还有个漂亮的女学生?男人朝我伸出手来,长的真不赖嘛
一分钟后,我重新撑开手里的洋伞,对明子夫人笑道:我要纠正刚才的话,时代变了,人可没怎么变,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蠢货。
她脸色有点白,勉强点了点头。
荒川小姐你这是学过剑道?我第一次见到用洋伞也能把人打成这样的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基本都失去了意识,间或哼哼两声。
跟您说了,我家以前是武家出身,加上我的老师是个剑道高手。我微笑,我们走吧,以后只要需要,我就送您回家。
快走到她家门口时,明子夫人忽然说道:
其实你可以去大学里旁听试试看。
诶?大学?那种地方
去听听吧,文学或者哲学,感觉都适合你,我当时就是总去文学系旁听。她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荒川小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呢,对了,可以让保罗教你英文,我会跟他讲的。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普通的人类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对人类的钦佩之情。
明子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您。
请说。
世间万物究竟有什么区别?比如人类和动物,或是男人和女人,大和的人和洋人或是,其他的存在和人类,我们的生命,存在区别吗?
她摇了摇头,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荒川小姐。
但是,这让我想起我有一次在寺院参加禅修时,师父提的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父母未生你前,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吗?
是啊,在我们作为人类,或是作为其他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之前,我们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在我们被世间的种种爱恨情仇所染污、被冠以种种与血统、与种族、与身份有关的名称之前,我们又是作为谁而存在呢?
是空无的存在,对吗?我小心地说。
我当时也是如此回答的,但这个问题,我想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思想者,都有不同的答案,需要自己去体会。
明子夫人微笑道,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吧,荒川小姐,只有不断地向前走,人才能明白自我究竟是什么。
就这样,在咖啡馆工作之余,我开始了在女子大学做旁听生的日子。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属于一群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陌生,但非常有趣,我听着老师和学生们谈论一个叫莎士比亚的洋人和他写的故事,听他们讲起大洋彼岸的世界,那种感觉令我震撼不已。
我开始能够体会到无惨大人的心情,想起他桌上那一本本厚重的洋文书,也许时刻都在蔑视着人类的无惨大人,也曾经好奇过大海那边的世界吧。
没能履行对他的承诺,真是有点愧疚。
很快我也学会了半生不熟的英文,和保罗老板的日语一样糟糕。因为不能经常在店里工作,我不好意思再要他给的工钱,而是改成每次帮他鉴别过一样骨董,在他卖出后抽成的方式。
钱不多,但足够我买洋果子和新衣服。
就这样秋天也过去了,天气渐渐变冷了,终于有一天下起连绵的秋雨来,之后枫叶红了,再之后枫叶落了,天上开始飘雪。
又一个冬天来了。
鬼杀队的气息似乎从世间彻底消失了。我将青色彼岸花种在了神社的废墟里,但马上发现这种花需要大量荒川的水浇灌才能绽放,否则看起来就跟路边的野草没任何区别,甚至很快就会枯萎。我又没那么多灵力一天到晚给它们浇水,只能暂时留下了种子,不再管那些花。
转眼过了新年,已经是大正七年。
一天我发现神社门口被人插了块木牌,大意是无主荒地,请勿入内,政府即将收回云云。
急急忙忙地找到了町奉行不,现在是叫市政府的地方,被客气地索要地契。
我哪来的地契那种东西?
明治之后,原先属于幕府的土地都被收归国有,建成了公园之类的,像上野公园就是。宗务课的接待人礼貌地解释道,荒川附近即将兴建一座游乐园,可能将您说的神社也圈定了进去,但如果土地是私人财产,我们这里会有登记。
可,可是
我第一次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还是巫女时,荒川神社是由柳生氏修缮和供养的,两百年过去,连幕府都垮台了,根本不会存在什么神社的所有人。
原来神灵也会有这么窘迫的时候。
当然,因为是无主的荒地,如果您在政府收回前买下,就算是您的私有土地。
这个大概多少钱呢?
我看看大约是五千元。
我一个月的收入能有五十就不错了
嗯,这下真要无家可归了。
*平冢雷鸟, 1886年(明治19年)2月10日1971年(昭和46年)5月24日),日本的思想家,评论家,作家,女权主义者。战前和战后女性解放运动,妇女运动的领导人,后期也关心和平运动,本名平冢明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正是个神奇的时代,不止有鬼杀队。
第88章 终章:花(5)
这个冬天在不安中结束了,咖啡馆附近的大学放了假,店里客人不多,我就也和老板请了假,想多花些时间待在神社里。
虽然它已经称不上是什么神社。
不论作为人类还是作为神灵,我都在荒川神社中留下了太多无法割舍的记忆,但接下来的日子,它却不能陪伴我了。
能够陪伴我的东西,已经全都不在这个世上了。
作为神灵,这是很正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拼命这样告诉自己,但还是彷徨无措。
以后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虽然已经开始适应这浩大的人类世界,但难道我真的要装成人类独自活过无尽的岁月吗?
我登上了神社的后山,这里虽然也杂草丛生,成了野兔子的乐园,但依然能从山坡上看到荒川。两百年前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荒川的蛇神和白姬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幽灵,她们见过这里的每个清晨和黄昏,彼此的记忆和愿望最终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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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磨大人拯救计划·地狱篇(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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